“爺爺,這大半夜的…”
“半夜又怎麼樣,夜霜寒,爐火旺,烹雞宰羊正當時,我就喜歡吃半夜煮的!”
聽着裡面的聲音,李衍忽然愣住。
隨後,脊背後冒起了冷汗。
他終於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萬州城外,成都豪客,天生城外,金弓銀彈!
想到這兒,李衍不由得頭皮發麻。
這個“成都豪客”,疑似二郎顯聖真君轉世,若非在陰司聽到這個秘密,他根本不會相信。
畢竟,這是一位百姓信仰凝聚的神。
有意識,就已經夠奇怪。
能轉世爲人,更是超乎理解。
但李衍只是沉默了一下,便毫不猶豫,闊步向着肉鋪子走去。
咚咚咚!門上破舊的鐵環被叩響。
“爺,您稍等,有客人來了。”
裡面粗獷而委屈的聲音響起,之後房門打開,出來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眼若銅鈴,長滿濃密絡腮鬍,身上還一股子油膩腥味。
“是花子嗎,我來看生肉。”
李衍面色平靜,說出了事先告知的暗號。
“少俠,您可來了!”
這漢子聽到後,眼睛頓時一亮,好像遇見了大救星般,低頭哈腰,滿臉興奮,將他迎入小院。
只見小院內,早已支起一口大鍋。
鍋下篝火熊熊,一高一瘦兩名漢子,蹲在旁邊煽風點火,臉蛋都被薰得通紅,滿臉悲憤委屈。
大鍋內,滿滿當當煮了一鍋羊肉。
旁邊還有扒掉的羊皮,看模樣是宰了兩頭羊。
而那名“成都豪客”,如今已換了副模樣,一身黑色武士戎袍,足蹬銅釘祥雲牛皮靴,擼着袖子手持彎刀,一隻腳踩在條凳上。
持刀割肉,舉壇壇痛飲,吃的好不愉快。
那杜平則在二樓窗戶後,透過縫隙,膽戰心驚向下觀望。
見此情形,李衍心中已越發肯定。
民間傳聞中,二郎神最喜歡吃羊肉。
羊爲祭祀三牲之一,出現在祭典上並不奇怪,但百姓傳聞,二郎顯聖真君獨好這一口。
因此,蜀地百姓每年二月初四,祭祀灌口神,必然要宰殺羊肉,祭祀結束後也會和人煮湯分食。
傳說吃了這羊肉,能和二郎一樣勇猛。
這場面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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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夷堅志》中記載:有祈者,必宰羊,一歲至萬口。也就是說同時宰殺上萬只羊,之後的羊骨頭都能堆成小山。
想必轉世後,這個愛好也沒變。
李衍心中有了數,微微一笑,就準備開口搭訕。
蜀地之行,最大的機緣,恐怕就要落到這位身上。
“李少俠,就是他!”
還沒等他開口,旁邊的大漢就指着對面,滿臉憤怒道:“這人昨晚就突然上門,仗着妖術,逼我們殺羊煮肉給他吃,已經吃了整整兩頭羊,肯定是妖人!”
說着,滿臉得意道:“小子,你死定了,知道旁邊這位是誰嗎,他的大名,說出來嚇你一跳…”
“胡說八道什麼!”
李衍嘴角一抽,連忙喝止。
好傢伙,差點被這小子給坑了。
他臉上擠出個笑容,上前一步,恭敬拱手道:“這位兄臺,咱們又見面了,有緣啊。”
“哦~”
“成都豪客”邊吃肉,邊喝酒,看到他後先是疑惑,隨後點頭道:“原來是你,確實有緣。”
說罷,看了看周圍,“看來這裡是你的攤子,放心,我只是肉癮犯了,隨便找個地方吃點。”
“銀子不會少給,過完癮就走。”
說吧,旁若無人,繼續吃喝。
看來確實是偶遇…
李衍心中稍微有些失望。
還以爲這位是瞧出自己不同,專門來等。
雖說是誤會,但他可不會錯過時機。
“沒事。”
李衍眼睛微眯,對着旁邊漢子使了個眼色,讓他走開,隨後才上前幾步,來到桌前,“兄臺看來並非常人,既然有緣,在下陪你喝一杯如何?”
成都豪客一愣,隨即撫掌而笑,“好,正愁一個人吃個寂寞,可會划拳?”
李衍微笑道:“蜀地江湖拳?剛學會。”
“那就好!”
成都豪客立刻拿來旁邊陶碗,咚咚咚給他滿上,隨後伸出手來。
李衍也伸手一握,臉上滿是笑容。
然而,他心中卻升起了疑惑。
無論之前在萬州,還是在這裡,他用神通探查,都察覺不到對方異樣。
此事並不奇怪。
對方可是“川主”,肯定有“國祭神器”。
但如此近距離接觸,也感受不到,那多半就與神器無關。
或者,對方只是個普通人?
李衍心中疑惑,卻面色不改,突然豎起個大拇指,喊道:“一心敬你!”
對方也是同樣路數,但喊的是“一醉千秋。”
這便是蜀地酒拳,名叫“江湖拳”。
右手一指代表一,兩指代表二。以此類推,手掌全部張開代表五,成拳頭狀表示零。
但蜀人划拳時,還有個特點。
除去表示零外,不管表示哪個數,大拇指都要立起,俗稱“不倒柱”。
喊數可從一喊到十,但必須大於出示的拳數,否則即“包拳”,要被罰酒。
若喊數剛好是自己拳數和對方之和,則算自己贏了,對方就得罰酒。
至於喊法,也是多種多樣。
有傳統喊法,如“一心敬你、二紅喜、桃園三、四季財、五魁手…”等。
也有三國拳,將三國故事編成拳令,如“一統天下”、“二嫂過關”、“三請孔明”等。
總之,變化多端,早已廣爲流傳。
二人這算是先見了個禮,隨後便是真槍實幹。
“五魁手!”
“四季財!”
“九長春!”
“哈哈哈,喝!”
似乎是有人陪着,這位興致頗高,喝到盡興處,竟扯開了衣衫,擼起了袖子。
和個普通酒蒙子差不多。
但李衍心中,卻越發奇怪。
划拳、賭博、鬥骰子…
這些遊戲廣爲流傳,但李衍卻很少玩,畢竟以術士的神通和眼力,玩這東西簡直和作弊一樣。
用術法賭錢,也是下三濫才幹的事兒。
但術士之間玩這些遊戲,那可就有了講究。
拳術、秘法、幻術,悄無聲息之間就能融入其中,你來我往,和鬥法差不多。
但眼前這位,卻完全不一樣。
什麼手法都沒用,和普通人喝酒差不多。
碰到這種情況,李衍自然也不會玩陰的。
但他眼力卻放在那兒,對方想出什麼拳,憑手部肌肉活動,就能輕鬆判斷。
以至於,他要故意輸,場面纔不會太難看。
眼見一罈酒都快喝空,李衍終於失去了耐心,眼珠子一轉,突然改變喊法。
“三尖兩刃!”
“九轉功成!”
“四犬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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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這成都豪客的眼神起了變化。
“二郎擔山!”
在李衍喊出這句話後,他放下酒罈,不再划拳,眼神也變得冷漠,隨即搖頭道:“掃興!”
李衍也不在意,眼神平靜,目視對方。
有些事,不點破,對方還會裝糊塗。
這樣下去,說不定只喝一頓酒後,對方便會消失,今後再難碰到。
把事情說破,或許會有轉機。
但出乎李衍意料的是,對方並未問他如何看破,而是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隨手拋給一腦門子問號的屠夫,“肉不吃了,剩下的你們分了。”
說罷,整了整衣衫,就準備離開。
好傢伙,怎麼能讓你跑了!
李衍心中一急,直接從懷裡取出龍女給的玉佩,“在下受龍女之託,前來調查江神大君一事,仙長若有差遣,可直言相告。”
他對這人實在不知該怎麼稱呼。
說前輩吧,離得太遠,乾脆直呼仙長。
成都豪客停下了身子,看向李衍手中玉佩,沉默了一下,“他早已跑了,我也在找,南充那邊或許有線索。”
說罷,便一抖衣裳,闊步出門。
怎麼雲裡霧裡,話也不說清楚!
李衍連忙追出,想要問個明白。
但這位成都豪客前腳出門,他後腳跟上。
走出院子後,卻已看不到半個人影。
“仙長,你姓李,還是姓楊?”
李衍心中一動,高聲問出這句話。
他這話,問的有講究。
灌口神乃是川主,祭祀崇拜經過一些變化。
很久以前,只是稱呼灌口神,蜀地百姓稱其與李冰次子有關。唐時有曲名爲《二郎神》,到了宋時,二郎信仰已擴展到很多地方。
因爲宋時,有蜀地之人借二郎之名作亂,因此被朝廷打壓污衊,甚至說其是邪神。
但朝廷的力量也沒壓制住,反倒激起蜀地百姓反抗,最後朝廷終於服軟,將二郎定爲國家祭祀正神。
到後來,甚至有了護國真君之名。
和關聖帝君一樣,這位也是流量大咖,自然引起多方爭奪,姓李還是姓楊,就是想知道,對方如今是以什麼意識爲主。
“我姓你格老子!”
對面客棧二樓,一名被吵醒的漢子推窗就罵。
李衍眼神微冷,伸腳一搓,地上石子破空而出,勁道十足,砸在對方窗前,粉末四濺。
對方連忙關窗,將頭一縮,不敢再說話。
看着空曠寂靜的街道,李衍嘆了口氣,轉身關門,回到小院中。
而在城外,這位成都豪客也正闊步而行。
依舊是那般模樣,寬袍大袖飛舞,捲起狂風落葉。
他速度極快,汪汪汪的狗叫聲由遠及近,地上出現一連串腳印,圍繞着他不停奔跑。
這位成都豪客看着天空,眼神清冷,卻又帶着一絲迷茫,“姓楊如何,信李又如何,世間本無我,何苦走這一遭…”
…………
“少俠,那是人是鬼?”
賣肉的屠夫心驚膽戰,將手裡的銀子咬了一下,又不放心扔入水中,見沒有浮上來,這才鬆了口氣。
“與你無關,別想也別問。”
李衍搖了搖頭,又看向旁邊大鍋裡煮的羊肉,開口道:“這肉不容易,有福氣,待會兒給我盛一碗。”
說罷,便蹬蹬蹬從樓梯上了二樓。
屠夫聽得一頭霧水,但經李衍提醒,又隱約猜出那位身份不簡單,連忙開口道:“這肉別賣啊,都留着,帶回去給自家妻兒都吃點。”
“大哥,這有啥講究?”
“高人行高事,你能弄明白,不也成了高人了?總之別廢話,今晚的事誰也別說出去!”
“是,大哥!”
叮囑小弟一番後,這屠夫纔回到房中。
房裡供着兩尊神像,一個黑麪豹頭環眼,一個頭生三眼,手持三面兩刃刀,正是張飛和二郎神。
張飛是屠夫行當祖師,二郎神是川主,家裡供奉這兩位,是一點也不稀奇。
屠夫一臉恭敬,焚香祈禱:
“翼德爺保佑!”
“二郎爺保佑!”
另一邊,李衍上樓後打開門。
“少俠,您可得救我啊!”
那杜平直接撲了過來,跪在地上。
李衍眉頭微皺,“怎麼回事?”
杜平滿臉苦澀說道:“我到了城中,剛好碰上血傳玉皇教的人,見他們安然無恙,吳夫人便說事情估計有變,讓我先藏在此地。”
“但就在天快黑時,我看到街對面有人,正是二房那小子,還帶着兩名道人,滿臉不懷好意,估計發現我活着,想要下手。”
“正好之前那漢子上門吃肉,只是扭頭瞪了一眼,那兩個道士就吐了血,隨後不知跑到了哪兒。”
“少俠,我可是聽了您的吩咐,您得救我啊!”
他也不是傻子。
李衍和吳夫人留他一命,原本是要借他之手,從內部攻破杜家,但如今已被發現,就沒了作用。
這世道,沒用的人,下場往往很悽慘。
“無妨,留着你還有大用。”
李衍沉聲道:“如果我沒猜錯,隨後吳夫人便會秘密派人前來找你,他們另有強援,杜家這次在劫難逃,你若表現的好,說不定還能當個家主。”
安撫一番後,李衍才繼續問道:“你可知那些人藏在了什麼地方,我去料理了,順便問些情報。”
這批杜家的人,很可能就是鬼教教徒。
像杜平這些,只是被推在明面上的倒黴鬼。
“這個我還真知道。”
杜平開口道:“那兩個道人,其中有一個,就是城外小山神廟的廟祝。來的路上,那小雜種還和這道人相談甚歡,我以爲他們是偶遇,卻不想早有勾結。”
“行,我這就走,能不能活,就看你表現如何。”
李衍叮囑了一番後,便轉身下樓,滿滿喝了一大碗羊湯,只覺腹中溫暖,額頭冒出細汗。
迎着冷風,快步向城外走去。
想起之前的話,他若有所思道:“南充?看來道長找的沒錯,儘快將此間事了,前去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