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良課上的那番話後,高二一班的學生們對夏鳶蝶的排斥和敵意確實有了明顯的消解。
應付惡意總是需要耗費額外的時間。
現在能省去這個麻煩了,夏鳶蝶對孟德良很感謝。只是這種難得輕鬆的心情,甚至沒能持續到週一的第一節晚自習——
晚自習前,夏鳶蝶和喬春樹一起從食堂回到教室。
兩人剛坐回位置,夏鳶蝶還沒來得及想好第一節自習要先做哪一科的作業,就被教室前門外的聲音叫起。
“夏鳶蝶同學在嗎?”
一個陌生的外班學生從教室門口探頭,“我是學習部的。你的新教材到了,苗老師讓我帶你過去取一下。”
夏鳶蝶猶豫了下,從桌前起身。
喬春樹扭頭:“這學年十幾本書呢,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就能搬回來了。”
“你確定?”喬春樹不是很相信地瞄了眼同桌小姑娘看起來纖細白皙的小胳膊腿兒。
“嗯。”
謝絕了喬春樹的幫忙,夏鳶蝶也不好再遲疑,就跟着教室外等她的女生一起下樓去了。
昨天她纔剛到新德中學,學校佔地又很廣,樓區繁多,夏鳶蝶目前只認得去食堂和去升旗廣場的兩條路。
女生領她走的顯然不是其中任何一條。
走了將近五分鐘,還沒到,夏鳶蝶眼神微起了波瀾。
“同學,請問,取教材的地方還沒有到嗎?”
對方沒回頭:“快了,就在體育館前面。那個草叢後面的藍色走廊看見了嗎?走到頭,進門就是。”
“好的,謝謝。”
“……”
兩人身影一前一後地從體育館外的臺階下走過去。
好巧不巧,此時臺階剛上來兩個人——
去校內超市買了功能飲料回來的高騰和姚弘毅。
“哎,那個是不是咱班那小乞丐?”高騰疑惑地回着頭,進了體育館裡,“她怎麼會和丁懷晴的朋友在一起?”
姚弘毅在外面熱得滿身汗,跑到體育館內的冷氣口下對着吹,頭都沒回:“你還認識丁懷晴的朋友?怎麼,轉移目標了?”
“暑假攢局玩的時候見過一面,老子對漂亮妹妹過目不忘,天生的,沒辦法。”
“呵,你那點金魚腦都用這上面了。”
“滾!”
高騰罵完時,人已經到遊烈在的那座籃球架下了。
遊烈的衛衣袖子隨意擼起來些,袖口下露出來流暢漂亮的冷白臂線,掌心間掂着顆籃球,正站在三分線上投籃。
只是那人看起來並不投入,甚至有些散漫的倦感。
不過高騰也習慣了,從他認識遊烈開始,好像就沒見這位大少爺在任何事情上談得上專注或興致勃勃。
遊烈永遠冷淡,鬆弛,渾不在意。
天生一副對任何事情任何喜好都隨時可以拋棄抽離的狀態。
在新德中學裡,他“少爺”的外號也是這樣來的——傲慢得刻進骨子,偏又發光體似的叫人挪不開眼。
因此高騰一直堅信,雖然烈哥現在不談戀愛,但以後只要開始談了,那一定是個月月換新女朋友的大渣男。
畢竟也確實有那個資本。
不像他,專一,還得不到。
“唉。”
想到這個,高騰就痛苦地仰進休息椅裡。
他決定給自己轉移一下注意力,就扭頭看向慢了幾步過來的姚弘毅:“你說,小乞丐不會是被丁懷晴的朋友叫去他們‘活動基地’了吧?”
“鬼知道,”姚弘毅皺眉,“那麼關心幹什麼,你對她也有定點扶貧的心思了?”
“我哪有!她那麼土醜土醜的,你這是在侮辱我的審美!”高騰氣得跳腳:“還有!什麼叫也?!”
姚弘毅眼神閃爍了下。
他扣下手機,無聲地朝籃球架下的遊烈努了努嘴。
高騰一噎:“……烈哥那叫,獻愛心,幫助同學,怎麼就定點扶貧了?”
姚弘毅似笑非笑:“是嗎。”
“不是嗎!”
“行,那試試。”
“?”
沒等高騰問一句“試試什麼”,他就見姚弘毅躬身坐起來了:“烈哥,我們剛剛在體育館外面見着咱班新來的貧困生了。”
“咚,咚,咚。”
籃球節奏一絲不差,勻速在那人掌心與地板間起落。而遊烈頭也未擡,眼尾仍壓垂着冷淡的倦怠感。
高騰撇嘴。
姚弘毅仍笑着:“我看她是被丁懷晴的人叫過去的,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籃球勾到掌內,然後那人手腕一擡,橙色的球就在他的注視下拋出,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空心旋入籃中。
遊烈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聲線也懶落回來:“這麼樂於助人,那你打110吧。”
“……”
“我說什麼來着。”
高騰給了姚弘毅一個勝利嘲諷的眼神。
姚弘毅聳了聳肩:“行吧,看來是我想多了。”
——
此刻。
體育館後,掩在高漲的綠化草叢內,一座廢用的學生活動室正敞着半扇門。
活動室裡的燈光亮得昏昧不清,虛焦的光圈下,扎着雙蠍尾辮的少女狼狽地趴伏在地上,正在慢慢起身。
夏鳶蝶是在進門時,被門後伸出來的手突然推了過來。
憑藉身體靈巧度,她在第一反應裡躲了下——
然而輸了天時地利,夏鳶蝶並不知道門後緊跟着就是個臺階,於是一個踉蹌就十分實在地摔到了地上。
還是機警性太差了。
少女一邊安靜起身,一邊低頭檢查火辣辣的手肘上的傷勢情況,密睫下的眸子安靜得有點可怕,完全沒有受驚嚇的反應。
還好燈光昏暗,少女又低着頭,沒人看清。
“摔了一跤都一聲不吭,這山區來的不會還是個傻子吧?”
“……”
嬉笑後,隨着不知誰的話,幾道人影從活動室內各個角落圍了上來。
他們之外,還有幾人仍在原地,打牌的打牌,玩遊戲的玩遊戲,只譏誚地配合着甩過來幾個眼神。
夏鳶蝶檢查了幾秒,確定應該只有手肘處和膝蓋下的破皮擦傷,她這才摸起摔到身旁的眼鏡,慢吞吞戴上。
迎着聲音來處,少女仰起臉。
走過來的女生爲首,抱臂停在門外一塊光區裡。
那張漂亮明豔的臉蛋也露了出來。
丁懷…晴。
夏鳶蝶推起眼鏡,算不上意外地輕眨了下眼。
“就你這樣的,也配穿遊烈的襯衫?”停下的丁懷晴雙手抱臂,正難以置信地打量着她的黑框眼鏡和垂到地上的蠍尾辮,“他瘋了吧?”
夏鳶蝶:“……”
她就知道。
有些人天生禍害。
確定了這場無妄之災的來由,夏鳶蝶眼底的涼意反而鬆了幾分。
既然是爲了遊烈來的,那根本矛盾也簡單——事情會比她想象的好解決得多。
她可以省不少精力和時間。
這樣想着,昏昧的光線下,並不明顯地,少女眼神和神色慢慢起了變化。
到丁懷晴的視線正對上她眼睛時,伏坐在地的女孩已經是一副害怕又瑟縮的神態:“你是,丁懷晴嗎?”
“喲,丁姐,這小乞丐還認識你呢。”昏暗角落裡有人笑道,“看來我們級花的名頭還是盛行着呢。”
“去你的,”丁懷晴轉回來,挑眉,“是又怎麼了。”
“是你就好,你誤會了。”
地上的女孩低下頭,聲音都好像帶點輕顫,“遊烈給我襯衫的時候,只提起了你。他,他應該是怕我去找老師,再打擾到你,這才把衣服扔給我的。”
“……”
活動室裡一靜。
連角落裡打牌的都消停了,圍在旁邊的幾個人更是驚訝地扭頭望來。
“這麼說,烈哥是爲了給丁姐負責,才借衣服給她的?”
“我之前就說嘛,烈哥缺女生追嗎?他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就把自己校服襯衫借給一個山區來的土包子穿?”
“就是,烈哥怎麼可能看上她啊?這得多口味獨特?”
“哈哈哈丁姐,你和烈哥成了可得請客!”
“……”
正是全校最混最不務正業的學生聚集地,玩笑也都讓人聽不下去。
低着頭的少女已經無人注意。
一點躁意掠過她眼底,夏鳶蝶忍耐着,用舌尖輕抵了抵臉頰。
——不要因爲情緒而做得多餘。
早點結束,就能早點回去上自習了。
“你說的都是真的?”
丁懷晴被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哄得心花怒放,但顯然還不太相信。畢竟遊烈對她一貫的冷淡態度,她作爲當事人最瞭解。
於是她又壓下欣悅,在夏鳶蝶身前蹲了下來。
“嗯,真的,”扶着黑框眼鏡的少女有些瑟瑟地往後縮了點,“他當時只問起你了,就在教室裡,我後桌應該都聽到了,你可以問他們。”
“……”
壓不下的笑意浮上嘴角,丁懷晴幾乎是原地跳起來的。
她轉身就想往外跑,但又想起什麼,她回頭看向活動室中央的空地上:“衣服呢?”
“什麼。”少女茫然輕聲。
“烈哥的校服襯衫,”丁懷晴又急切得不耐煩,“你還他了嗎?”
略微停頓。
然後夏鳶蝶輕點下頭:“還了。”
——白襯衫此刻就在他家,還就掛在他家後院的晾衣杆上,怎麼不算還?
“嘖,可惜了。”丁懷晴嘀咕了句什麼。
夏鳶蝶也趁此慢慢起身,細聲地問:“我可以回去了嗎?”
“走吧,沒你事了!以後記着離遊烈遠點!”丁懷晴看着心情大好,絲毫沒有耽誤時間和她計較的意思,比夏鳶蝶提前一步就跑了出去。
夏鳶蝶抱着擦傷的手肘,低垂着頭,看着十分緊張地往外走。
唯有在就要走出活動室門的時候,站在臺階下,少女似乎因爲摔過而害怕得停頓了下——
琥珀色的眸子輕瞥過門後拿着遊戲機玩得投入的男生。
正是剛纔推她的人。
映着名字的金屬學生銘牌,在她情緒涼淡的眼底一掠而過。
丁,嘉,致。
三個字被夏鳶蝶無聲地在舌尖前逐字抵過——
她會好好記着的。
單薄的身影低着頭踏出了活動室的門。
而門後,叫丁嘉致的男生頓了下,扭頭,像是有什麼察覺似的,他眼神略微異樣地瞄向身側。
門前已經空了,一切如常。
就彷彿,餘光裡少女鏡片下泄露的那一點涼意的神色,只是他被反光晃過的錯覺。
……
活動室離着體育館十分近。
丁懷晴跑過去的時候,正趕上游烈三人從體育館裡出來。
“今天結束得也太早了啊烈哥,離着晚自習還好久——”高騰瞥見階下跑來的丁懷晴,話聲戛然而止。
丁懷晴停下,笑容燦爛地朝他們揮了揮手:“烈哥!”
遊烈是被高騰撞了下胳膊,又朝階下示意時,纔看見丁懷晴的。他停頓了下,估摸過前後的時間差,眉眼間難辨的冷意也略微褪去了些。
他眼眸緩擡,沒怎麼費力,眼神就捉到了不遠處草叢間走出來的女孩。
但她沒在擡頭,邊走邊低眸望着屈起的手肘。
那種像是久不見光的白皙皮膚上,此刻混着泥污,擦出了明顯又刺眼的條狀血痕。
遊烈眼神微沉。
這停住的一兩秒間,丁懷晴已經從階下蹦蹦躂躂地跑到他面前:“烈哥,我聽人說了!你借衣服給你們班新來那個小乞丐,原來是因爲我呀?”
“——”
旁聽了這句,高騰又驚又興奮,跟姚弘毅飛快地交換着八卦眼神。
遊烈眼皮微微垂斂,“…誰說的。”
“啊?”丁懷晴笑容僵了下,心虛挪開,“就,就那個……”
“是因爲你。”
遊烈打斷了她,極度冷淡的厭煩不加掩飾地覆上他凌冽神態。
他掀起眸:“因爲煩你。”
“?”
丁懷晴僵住了,她從沒見過遊烈這麼嚇人的神情。
“要是再讓我聽見,哪怕一次——”遊烈眉眼沉晦地迫近,卻是驚得丁懷晴一節一節臺階退後下去,
“有什麼人、因爲我而被你殃及。”
神色驚恐的丁懷晴身後。
捂着受傷的手肘,過路的少女淡漠又安靜,血紅的傷痕沒讓她皺一下眉,她甩了甩胳膊,單薄的身影掠過他漆黑的眼底,一步都沒有停。
路旁的所有學生都在八卦地扭頭看着。
只有她回眸也懶得。
直到餘光裡少女身影徹底消失進人羣,遊烈緩懨懨地垂回了眼。莫名地,他像連威脅的興致都被一併帶走了。
於是凌厲的下頜線厭倦地揚了下。
遊烈偏過身,薄脣冷抿。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