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鳶蝶從前最羨慕遊烈的一點,就是他好像沒有過無可奈何的時候。
從不屈服,也不退卻。每一個選擇都遊刃有餘,全憑他自己心意。
她就做不到。
這些年她盡最大努力,讓自己掙脫束縛,一點點活得自由,可以儘可能在她自己的意願裡行事。但有些過去就像是個影子,永遠擺脫不掉。
比如,曾在她人生最關鍵的兩個節點,向她伸出過援手的遊懷瑾。
如果不是這個人,那她或許都不會與遊烈相識。她感激他,又畏懼見他。
而那種畏懼與遊懷瑾無關,終究只是夏鳶蝶自己心裡的虧欠與愧疚感。在那輛打開的車門前,夏鳶蝶別無選擇。
她只能很輕地對着手機裡說一句: “等我回來。”然後掛斷電話,彎腰坐進車裡。
其實那一路,夏鳶蝶內心都有些慄然。以至於最初她望着車窗外,從來靈動機敏的思維,在開始時近乎空白。
等到車慢慢開出去不知道多遠,意識才好像回到身體裡了。
要面對的不言而喻。她怕,但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夏鳶蝶心裡很亂,但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不想和遊烈分開。……她好喜歡他啊。喜歡到好像可以背叛自己。
夏鳶蝶澀然地笑起來。
她摸起手機,亮起的屏幕裡沒有一條信息或電話,不知道遊烈是不是已經被她氣瘋了。
想着,夏鳶蝶還是拉出聊天框,點開加號,然後選擇共享實時位置。
‘別生氣。'
狐狸無聲又輕緩地,一個字一個字打上去。‘我一定會回家的。'
做完這一切,夏鳶蝶扣上手機。她望着窗外,慢慢深呼吸,像是要把全部的勇氣一併攏回身體。不管在前方等她的,來自遊懷瑾的是嘲諷,輕蔑,還是不屑一顧……她一定會回到他身邊。
一個半小時後。
車停在了一家掛着“雅舍”古字牌匾的獨棟小樓前。
夏鳶蝶被領進去時,望着一樓被竹製屏風隔開的小間時微怔了下,這裡似乎是間茶舍,只是一樓偌大,茶香嫋嫋,卻見了鬼似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夏鳶蝶疑惑,但那位副駕駛座上一路無言的助理模樣的人,已經徑直朝二樓樓梯走去。
沒得選擇,夏鳶蝶只能跟了上去。
一直上到二樓最裡面的包廂,助理爲夏鳶蝶推開門,做出請的手勢。
夏鳶蝶終於見到了自己進到這座安靜得詭異的茶舍後,第一個陌生人。
似乎是位茶藝師,正站在色澤古樸的根雕茶海前,蔥根似的指尖扣着她分不清功能用途的茶具,來回作舞似的展演。
而根雕茶海旁的主座上,遊懷瑾剛拈起半杯茶,飲盡。
夏鳶蝶眼皮輕跳了下: "遊叔叔。"
放下杯盞,遊懷瑾順勢擡手,朝自己對面示意了下。
"夏小姐,請坐吧。"
有些僵地走到那張同樣是實木材質的座椅前,這短短一路,夏鳶蝶已經想明白了——一樓到二樓之所以沒人,看着還剛走不久,應該是被清了場。
難爲遊懷瑾這樣的人物,還要爲了見她,專程不遠千里從北城來到一趟臨海的某座小城。是爲了,躲開遊烈嗎。
夏鳶蝶坐下時,不由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機。
她在下車時點開過屏幕,遊烈沒有進入她的位置共享,不知道是生氣了,還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譁——"
清亮的茶水傾倒聲勾起了夏鳶蝶的注意。她掀起眼,面前的茶盞已經被斟過半杯。夏鳶蝶猶豫了下,輕聲道謝。
不等茶藝師對她答禮,助理已經低聲,把人帶出去了。
廂門拉合,茶香氤氫的房間裡就只剩下遊懷瑾與夏鳶蝶兩人。
遊懷瑾像只是來品茶的。他不開口,甚至眼睛都沒擡一下,夏鳶蝶就不敢冒昧出聲。
而直等到遊懷瑾說話,卻是奔着茶葉去的: "這是今天剛開的,三十年倉儲的普洱熟茶磚,嚐嚐吧。
夏鳶蝶停頓了下。
三十年茶磚。
年紀比她都大了。
遊懷瑾的語氣太自然,隨意,就好像是家裡一位不那麼相熟的長輩對晚輩的疏離與親近,以至於夏鳶蝶甚至無法考究他這番話與舉動有多少探察考量的意味。
但有沒有都白搭。
她對於茶葉茶具乃至茶道的理解,僅限於聽說過。這幾年陪同的客戶裡,很不幸又沒遇上幾個喜歡把外賓往茶館茶舍帶的,葡萄酒酒窖倒是去過,茶葉方面,她幾乎是一竅不通的。
這麼一想,夏鳶蝶也坦然了些。
她配合地擡杯,嚐了面前這盞酒紅色的清透茶湯。入口質感厚實,茶香馥郁,層次感豐厚,似乎有幾道,可惜夏鳶蝶不懂那些參香、木香、花果香、陳香之類的分層與區別。
好在遊懷瑾也並不是會把難堪與奚落放在明面上,叫她下不來臺的人。
有別於夏鳶蝶接觸過的,一些自恃眼界廣袤見識淵博,言語裡都能透露出不屑傲慢的成功人士,夏鳶蝶在遊懷瑾的話聲裡只聽得到平和安定。
他給她介紹了茶葉的香氣層次,茶湯的口感品鑑,又衍生到茶種分類,茶具挑選,乃至茶道禮節和它們的典故淵源……
語氣依然是與後輩閒談似的從容。
茶室裡不知時間,只是在某一刻茶香氤氳裡,夏鳶蝶恍惚得幾乎要以爲,遊懷瑾不遠千里就是來給她上一節茶道基礎課的。
自然不可能。
到那一盅山泉水盡,遊懷瑾關於“茶”的話題似乎也接近尾聲。
夏鳶蝶覺着神奇。
他們這樣的前輩人物,好像有種能力,連一席座談都能聽出個起承轉合,讓你知道話題會在哪裡結束。
而她全程只有應和和點頭的餘地。
“在不瞭解的領域,不卑不亢,不逞強也不拘謹,"遊懷瑾忽然提她,“拋開你和遊烈的事情不談,我還是挺喜歡你的。"
"……"
來了。
夏鳶蝶低了低眸,把握分寸地坦誠: “您過獎了。我從上車開始,到這一秒,一直很拘謹,很緊張。"
遊懷瑾似乎有些意外,跟着輕笑了聲,放下茶盞:“你比七八年前那會兒,好像還要有趣了很多。再早一些時候,你就是那個中學的所有孩子裡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個。眼睛最亮,有野心,有欲"望,也有衝勁。某些方面,比起遊烈,倒是你跟我更有些像。"
夏鳶蝶沉默了下。
她心裡輕嘆
遊烈也這樣說過的。
遊懷瑾就像是隨口一提,將茶盞倒扣,推回茶海里的待濯洗區: “茶道這方面,你可以和遊烈多學些。"
夏鳶蝶一怔,擡眸。
難抑的意外叫她忽略了此刻坐在對面的遊懷瑾的身份和來意,她只是忍不住循着問:“他喜歡茶嗎?"
問時夏鳶蝶也在腦海裡回憶了下,不記得遊烈的大平層裡有專門的茶室。
“他喜歡不喜歡,我不清楚,但他外公喜歡,”遊懷瑾聲音平淡, “他自小就和他外公更親近些,習慣,喜好,都隨了他外公更多些。北城裡有人傳閒話,說庚家芝蘭玉樹,滿階芳草,只知長外孫,不知長孫,就是說他了。"
夏鳶蝶有些失神,下意識地垂了垂睫。
"怎麼,他沒有跟你提過他外公家裡的這些事嗎?”遊懷瑾似乎有些意外, “我還以爲他對你是無話不說、無所不提的。"
“只聽過一兩句,沒有這樣詳盡。”
夏鳶蝶心裡遲滯地想起。
好像除了當年他母親的事,尤其這次重逢之後,遊烈就沒有與她提過多少他家裡的事了,不管是外公,或者遊懷瑾,他像是全數忘了,任何話題都會避開他們那個圈子去。
是知道她融不進去,還是.…
“他如果真心想和你在一起,遲早是會帶你去見他外公的,”遊懷瑾不知道想起什麼,淡笑了下, “那位老人家脾氣古怪,別叫他察覺你脾性。你去之前,再多學些茶道茶藝,興許聊天時還能哄他一兩分開心。"
夏鳶蝶梗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儘管遊懷瑾這話已經說得十分雲淡風輕了,但她還是聽出了一點久遠幽微的鬱結。
難道,當年遊烈的母親帶遊懷瑾回家拜訪遊烈外公時,那位老爺子對遊懷瑾有什麼刁難……這場父母婚姻又還有什麼別的摻雜因素嗎.…
但陳年舊事,故人早去,夏鳶蝶再疑惑也無從解答了。
只是一想起遊懷瑾和遊烈不約而同說過的,她和遊懷瑾性子有些相像。夏鳶蝶就心裡又沉了幾分。
遊懷瑾這關還沒過,後面難道還有更難的?
那她——
思維停得戛然。
夏鳶蝶陡然回神,擡眸時冷汗都快下來了。
——她完全不記得是從哪一刻開始,她竟然對遊懷瑾全然放下防備與情緒,只下意識跟着他的言語思維,聽他擺佈。
遊懷瑾更是表現得,就猶如文雅溫和又開明的父母,對她和遊烈的事情沒有任何牴觸。可那怎麼可能。
反應過來的這一秒後,夏鳶蝶不自覺就繃緊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肌肉神經。
"遊叔叔,”夏鳶蝶將所有雜念按了下去,她擡眸,眼神澄淨而坦然地望向遊懷瑾, “您跟我說這些,應該也不是同意我和遊烈在一起的意思吧?"
遊懷瑾沒有說話,可是慢慢靠到椅裡,他眼神深沉地望着她。這樣凝視半晌,才徐聲開口: "如果你是我,你會同意嗎?"
“我永遠不會是您,"夏鳶蝶輕聲, "所以您的答案,我不知道。”
“當年的事情,無論是資助,還是借款,我對您的感激與感恩都難以言盡,在最後答應您的那件事上——"
夏鳶蝶聲音澀停,她垂眸,像是一次呼吸後才壓下情緒: "對不起,我恐怕沒有辦法再信守當年答應您的、不再與遊烈見面的事情。"
遊懷瑾擡了擡眼,無聲望她。
夏鳶蝶說完也沒有擡頭,她坐正,然後朝遊懷瑾欠身:“最後一筆借款和利息,我在上個月已經打到您的賬戶裡,我知道這還不清您對我的援助恩情,原本是應該在還清之後拜訪您的……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見您,請您見諒。"
茶室裡寂靜無聲。
夏鳶蝶聽見自己的心跳慢慢趨穩。將心底的話全盤托出後,她反而有些迎接審判的釋然。
……也或許是一種徹底而麻木的無恥嗎?
夏鳶蝶在心裡自嘲地笑了下。
而就在此刻,她聽見安靜茶室內彷彿錯覺的一聲:“你的還款,不是打給了我。而是遊烈。”
"___"
夏鳶蝶僵停。幾秒後,她才難以置信地擡頭: "什麼?"
“當年給你的那筆錢,遊烈幾年前就以你的名義還給我了。”遊懷瑾停頓,像渾不在意, "你以爲,你大二時候,收到我助理給你的那個還款賬號,是我讓他給你的?"
夏鳶蝶呼吸都滯住,眼神輕顫: "不可能,我沒有告訴過遊烈……"
“他早就知道了。我告訴他的。”
遊懷瑾似乎想起什麼,低哼了聲,這是夏鳶蝶進來見他以來,第一次在遊懷瑾臉上看到一點沒有掩飾的薄怒與譏嘲。
他冷冷低了眼,看向指節下的實木扶手,叩了叩: “如果我不告訴他,那你可能已經見不到現在的他了。"
"___"
夏鳶蝶想問遊懷瑾是什麼意思,卻覺得喉嚨裡好像堵了一團浸着水醋的棉花,堵得死死的,讓她出聲都沒法,整個胸口被酸澀悶脹的痛意塞滿,像是要炸開了。
遊烈怎麼會知道。
甚至他知道得那麼早。
"你不要誤會,我告訴他這件事,不是因爲你,而是因爲他還是我兒子,我不能徹底放棄他。"
".放棄?"
"遊烈應該沒告訴過你吧,他大一下學期差點就要被退學。整個人過得渾渾噩噩,不去上課,只知抽菸,喝酒,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像是打算把自己徹底爛在國外。我不可能放任他那樣下去,但我救不了他。"
"好在……你可以。"
遊懷瑾語氣輕易得,像是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可那些話猶如一刀刀狠狠扎進夏鳶蝶的心口裡。
“於是我告訴了他原因。將來有一天你要是遇見他過去的同學,可以聽他們講講,遊烈是怎麼從一種瘋狂,轉變成另一種極端相反的瘋狂。"
遊懷瑾看向夏鳶蝶的眼神有些奇異:“那幾年我幾乎不認識我的兒子了,他似乎可以爲了你,改變任何事情、也能妥協任何事情。"
"……"
夏鳶蝶終於再撐不住頸,她顫着呼吸低下頭去。
十指在膝上攥得生緊、顫慄,指甲扣得掌心像是要掐破了,卻抵不上心口幻覺裡汨汨淌血的萬分之一的疼。
她顫抖着閨上眼。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她像是一個傻子一樣……她怎麼可以什麼都不知道?
"人的履歷麼,再難捱也不過是一兩行字。所以你或許瞭解,他本科學分修成畢業只用了兩年半,但你可能不知道,畢業那年,他就拿到了北城航天測控研究所的邀請。"
"_____"
夏鳶蝶顧不得眼睫上沾着的淚珠就猝然擡眸: “那是他最想去的研究所,那他爲什麼要放棄?爲什麼還要創立Helena科……"
話聲慢慢低下去,她帶着難抑的顫慄,停在遊懷瑾深望着她的那個,似笑而更叫她寒慄的眼神裡。
遊懷瑾靠在椅側,正準地對視着她。
“是啊,我訓斥,責罵,勸導,那麼些年都沒有用,擰不過他一心朝着他夢寐以求又理想主義的路上走……你說,他怎麼會親手放棄了那座研究所的邀請,去到他原本最厭惡的生意場上?"
——他放棄了他的夢想、因爲誰?——因爲你。
在只隔着茶海的距離下,遊懷瑾看得清晰無比。
面前長大了的,卻依然年輕也更漂亮了的女孩,從進門後,眼底壘起的那座看似堅實不可摧解的壁壘,就在他這幾句話間顫慄,搖晃,佈滿裂隙。
遊懷瑾和遊烈不一樣。
他從不憚她心碎。
於是遊懷瑾緩聲: "夏小姐,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毀過一次他的夢想了。"
像輕飄飄沒怎麼用力的一把,他殘忍地推在了那座壁壘上。
“而今Pre-C+輪融資的成功與否,將決定Helena科技的命運。只要何家不鬆口,融資進展僵持,他的公司財務就一日比一日捉襟見肘,而‘逢鵲’的再次發射一旦崩盤,那他七年心血就會全數破滅——夏小姐,你要再次親手將他的夢想付之一炬嗎?"
夏鳶蝶終於看見,那幅貌似溫和美好的畫卷展到畫軸盡頭——冰冷鋒利的匕首泛着寒芒,刺向她心口。
夏鳶蝶的手驀地攥住。
哪怕幻覺裡鮮血淋漓,她仍不肯放手,只擡起微慄的眸,聲音喑啞下來: “遊叔叔,你想說什麼,直說吧。"
遊懷瑾眼底略有異色。
他原本以爲,說到這一步,面前女孩早該崩潰難抑。看來這七年裡,她比從前堅強更甚。
那看來,最後半步,他不得不退。
於是原本到嘴邊的話換了一套,遊懷瑾指腹摩挲,像是妥協似的和聲道: “只要你說服遊烈,讓他和何綺月訂婚,之後你們再如何發展,我絕不再幹預。"
夏鳶蝶牙齒輕慢咬合: "訂、婚?"
“何得需不是好糊弄的,連一場訂婚典禮都沒有,他怎麼會願意將女兒和仁科集團都託付給遊烈?"
"…到底是給遊烈,還是給您呢。"夏鳶蝶終於還是沒能壓下這句。
遊懷瑾眼神微晃,隨即笑了: “夏小姐,你要清楚,我終歸只有遊烈這樣一個兒子,我的一切,也終究都是他的。"
"……"
由親手造成Helena科技半面困局的遊懷瑾來說這句話,夏鳶蝶只覺得入耳都有些諷刺。她緊掐着早就麻木了的掌心,低下頭去。
Helena科技的危局,即便是在今天剛結束的航天工程專業學術交流會前,她也聽過航天院系的陌生教授們閒聊提起。
她知道,生意場上的利益連結從未少過。可是遊烈不該成爲那樣的砝碼。
遊懷瑾的話讓她惱火甚至是憤怒,可一旦想到這座像是懸崖邊的蹺蹺板的另一頭,承載着的是Helena科技,是遊烈這七年來全部的心血與夢想,她就只敢死死抱壓着這邊的翹板,拼盡全力也不敢叫它半點滑落。
"遊叔叔,"半晌,夏鳶蝶終於輕聲答了, “你高估我了,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去說服遊烈。”遊懷瑾眼神微冷: "是沒有,還是你不想?"
“我沒有,也不想。那是遊烈的人生,他要怎麼選,那是他的自由和權利,我絕不會再像您一樣傲慢地輕視他的內心,自以爲是地替他做不知道是否會傷害他更深的決定——"
夏鳶蝶從顫聲到慢慢堅定,她咬牙擡眸。
然後望着遊懷瑾,在他意外而皺眉的神色前,眼淚尚未乾的女孩勾起一個有些澀然的笑: “是您剛剛坐在這裡,親口告訴我的啊。"
“告訴我七年前,我以爲我爲他好而做出的那個決定,有多殘忍地讓他快要陷落進萬劫不復的地獄。"
" ......"
遊懷瑾輕眯起眼,帶着近乎陌生的眼神,他像是第一次見面似的打量起面前的女孩:“你難道不怕他——"
話聲未竟。
"砰!"
沉重的木質推拉門,被一隻蒼白得泛起霜冷的手握上,狠狠撞楔入嵌在牆內的框體。
帶着急促跑步後的沉重喘息,遊烈曲着長腿停在門前,眸子濯黑地冷。額發被汗意浸得半溼,他指骨緊扣得門扉欲裂。
夏鳶蝶陡然回神:"….遊烈?"她從茶海後驚坐起。
而直到此刻,纔有慌亂急促的跑步聲從他身後的方向追來,以之前助理爲首的三道黑西裝的人影沉色而尷尬地停在遊烈身後。
"抱歉,遊董,我們沒攔住……"
遊懷瑾擰眉,擺了擺手。
而遊烈渾然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黑色衛衣下胸膛劇烈地起伏過後,他就沉着那雙黑得嚇人的眼眸,一聲不發地抿緊蒼白鋒銳的薄脣。
他踏入門內,走到茶海旁,握住椅前女孩的手腕,將人拉向外。
他握着她手腕的指骨滾燙,竟然還帶一點不知原因的微顫。
夏鳶蝶心慌,又不能在這裡問,只好任他拉着向外。
在遊烈將要邁出那道門時。
身後,遊懷瑾冷聲:"就這麼把人帶走,你不想問點什麼嗎?比如,她有沒有答應我的什麼條件,有沒有再次棄你而去。"
"_______"
遊烈停住,捏着女孩手腕的指骨像是無意識地抽緊。夏鳶蝶也隨之輕慄。
但遊烈最終都沒有回頭,他只是垂睨着眼,聲線冷沉至極: "你再敢,私下見她一次……"遊烈拉着夏鳶蝶,踏出門: “那這輩子,到你死我都不會再見你一面。”“不信你就試試。”
"———!"
木門被狠狠擲合。
遊烈拉着夏鳶蝶,一言不發地踏過走廊。
掠過那些面色僵硬的助理和安保,他捏着她的,從修長指背到腕臂,冷白皮膚下緊繃起長而凌厲的脈管,像是蓄積着什麼駭人的亟待爆發的情緒。
兩人一路下樓,走出茶舍。
遊烈沒有帶夏鳶蝶去街口大道,而是拉着她,霍然轉身,進了茶舍樓後崎嶇的街角巷陌裡。
樓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下來的。
遠處街邊尚有路燈,燈火通明,而這茶舍旁後的小巷裡昏黑難辨,只有細微的光從兩旁樓上的方窗裡塌落下來。
更襯得遊烈肩背繃張,衛衣下肌肉蓄緊到無聲震懾。
夏蓄蝶輕咬着脣。
他愈是沉默,她愈是不安。
這座陌生小城在夜色裡的空氣都彷彿被他身周的凜冽打壓得溼沉黏膩,叫人窒悶,喘不過氣來。遊烈終於停下。
兩人進了一條無人的暗巷,盡頭是壘起的舊牆,月色塌落在經年而破裂的青石板上,顯得清冷又孤寂。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緩慢,僵硬地,一根根鬆離。夏鳶蝶下意識地屏息。
遊烈終於側過身,但並沒有面向她,他靠在她身旁那面紅磚嶙峋的舊巷老牆上,被他優越骨型撐得薄而清凌的黑衛衣被壓抵,肩胛骨微微勾勒,像是偉大畫作裡最美得天成的那片陰翳。
夏鳶蝶安靜望着,只覺得這樣的遊烈,有些陌生,又久違而似曾相識地熟悉。
也不奇怪。她有好多好多年,沒有看到他穿這樣的衛衣了。
那個曾經像最耀目張揚的日光一樣撞進她人生軌跡裡的少年,早被她丟在了那場漆黑無際的大雨裡。
"咔噠。"
金屬火機的聲音在暗巷裡清晰。
夏鳶蝶眼皮一跳,繞過身,看見遊烈低垂着漆黑的眸,他攏起的漂亮指骨間,火機被他隨手捻出猩紅到幽藍的火苗。
他薄脣間銜咬着根菸,低低垂着,煙盒攥皺在手裡。興許是他側顏冷峻,眉眼也清冷漠然,神色間凜寒得侵人。
察覺了夏鳶蝶過來,遊烈擡眸。
那根菸在他脣間,似乎被舌尖抵過,輕滾了下,然後狠咬住。那一瞬裡,遊烈望她的眼底戾意瘋得懾人。
"...... "
夏鳶蝶呼吸都被迫止。
她怔忪望着他。
直到那人垂了長密的睫,喉結深滾,沒點上的香菸在被他咬斷前拿下,遊烈徐緩地,一點點抑下心底險些失控的情緒。
他轉過身,肩背靠抵在牆前。長眸垂睨着她,不知幾秒,他垂了下去,聲音沙啞: “我說了別去,爲什麼不聽。”
夏鳶蝶黯低下眼。
這個她無從解釋,答案遊烈也不會願聽。
遊烈顯然也想到了。於是默然過後,他輕啞地嗤了聲: "遊懷瑾跟你說什麼了。"
"……"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夏鳶蝶彷彿在他的聲線裡,聽出一絲壓抑的顫音。
像是…恐懼。
遊烈的恐懼。
分辨清也難置信的那一秒,夏鳶蝶呼吸都被攫緊,等回過神,她從心底泛起徹骨地寒慄。她曾經最羨他那顆從未滋生過自卑與怯弱的,金子般堅硬又柔軟的心。可原來遊懷瑾說的是真的,那一年,是她親手在他那顆一塵不染的心裡覆滿塵埃與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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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鳶蝶滯澀的安靜裡,遊烈眼角慢慢矜緊。
他將那根香菸捏斷在掌心,耳邊像是某根弦繃緊,發出斷裂前的銳鳴。
遊烈提腿,朝夏鳶蝶踏出一步。他站停到她眼前。
"遊懷瑾,又說什麼了。"遊烈重複了遍,聲音冰冷沙啞。
夏鳶蝶一下子醒過神,仰臉: “他,他說,Helena科技新的融資輪,因爲何家,正處於停滯狀態。"
"所以。"
"他,讓我說服你,和何綺月訂婚。"
遊烈眼尾戾垂,半晌才低聲:"所以?"
夏鳶蝶有些難安地輕聲: "如果不這樣做,那融資真的會失敗嗎?"
"……"
否定在脣邊停住。
遊烈低着晦深的,光潑不進的漆眸,無聲而緩慢地掠過面前低下頭的女孩的額發,細眉,烏瞳,鼻尖,脣珠。
像是要將她的模樣刀劈斧斫地刻進眼底。
然後,在叫夏鳶蝶心跳都快停寂的夜色裡,她聽見那人聲音低啞地笑了,腔調透着薄涼的寒意。
"是。"
遊烈看她身影輕晃,自虐似的低聲: "所以呢?你要我和何綺月訂婚嗎?"
"___"
夏鳶蝶難抑地心口一顫。她仰眸看他: “我沒有……我沒有這個權利。那應該,是你自己決定。”
"不,你有。"
遊烈脣角勾起的弧度更盛,背光的眼底卻更徹寒,那是一種接近情緒極致的,帶着瘋狂邊緣的冷意。
他扶住她身後凹凸嶙峋的牆體,低俯下身,故意在她耳邊輕笑。
“你很清楚你有啊,狐狸,”抵着牆面的修長指骨緩慢扣緊,像是不在意指尖血肉似的深扣。"繫着我的,唯一的那根線,不是一直在你手裡麼?"
夏鳶蝶驚慄,擡眸。她終於知道那種久違的熟悉感是什麼了。
遊烈低望着她,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樣。在那場盛大又嘈雜的夜色裡,在那條風穿掠而過,紗簾飛舞的閣樓天窗前,她最後拉住他時,他就是這樣的一雙眼。
只是此刻更漆冷,絕然。
她彷彿親手將他推回了那座懸崖邊。
遊烈望着夏鳶蝶,一字一句: “只要你鬆開,這一次我絕不糾纏。”他聲輕,也啞。
"只要你開口,我現在,就去何家。"
"——遊烈!"
夏鳶蝶終於從窒息裡迫出那一聲喑啞。
她惱恨至極,想都沒想就握住他手腕的指節,用力到深得要扣陷進去。不知道是氣得還是惱得,夏鳶蝶的手指都帶點抖。
遊烈無聲地闔低了眼,像是在確定什麼,看向她握他的手。
來不及看清。
身前那個單薄纖細的影子被他氣得發抖地,但還是一點點貼近他,帶着叫他靈魂都熟悉得顫慄的溫度。
她最後擡起手,穿過他手臂內側,隔着黑色衛衣抱上他窄瘦的腰身。
夏鳶蝶將耳朵貼上游烈心口。
女孩的胳膊慢慢收緊,像是要叫他切實地感受到她的每一絲體溫與氣息的存在——
"你別怕。"
說着讓他別怕,卻是她的聲音裡難抑哭腔。“我不會再鬆開了。”
遊烈低閨了閨眼,耳邊那根銳鳴將斷的弦像是再一次鬆弛下來。很久後,它不再發出動靜,像重新隱沒,藏入他身後的黑暗裡。
遊烈終於敢擡起手,也抱住身前他的女孩。他深緩下呼吸,像壓下什麼情緒。
"這是你說的。不許再拋下我,蝴蝶。"
夏鳶蝶聽見他胸膛裡的心跳,還有低得不知道要沉到什麼地方去的呼吸,像是在反覆將某種情緒壓回深淵裡。
她察覺地從他身前仰起臉: "你是因爲我,所以在忍着什麼嗎?"
遊烈一頓,低眸。
"如果讓你很難受,”夏鳶蝶蹙起眉心,似乎在考量後果,但還是咬牙說了, “那就不要忍着了。"
寂靜幾秒。
幽靜的暗巷裡,將冰山壓回漆黑的海平面下,遊烈低聲輕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狐狸。”
“可能…知道?”趁着夜色遮掩,夏鳶蝶低迴頭去,聲音壓輕,免得被他察覺她面上的赧然。
夏鳶蝶想,她已經見識過遊烈有些失控的模樣了,無非就是,彷彿軍訓拉練一千公里之後,爬不
起來的第二天。
那應該已經接近人體反應的極限了吧……
就算再瘋一點,應該,也不會更難捱。
夏鳶蝶正想着,就被揉了下腦袋。
"不,你不知道。"
遊烈低低地,像是喟嘆了聲。他把她抱回懷裡。
他必須忍下。
不然,她一定會被他徹底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