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麼?”我問。
“我媽說,很可惜沒生出個兒子來,你看我爸現在有多樂?”大姐笑着說。
我承認,而且也能夠想象,父子間可以產生的很多樂趣是父女間不可能出現的。性別賦予了人們不同的思維、行爲方式,這注定了很多事情沒有可比性。
“女兒也很好啊”我說道。
“要有兒子,我爸肯定不會理我”大姐笑道。
老子沒有辯解,也完全沒有必要。他又找來了一根揹包的帶子,在竹弓上固定好了,做成了一根揹帶,將弓背在身體一側,還轉了幾個圈在我們面前展示着。
我們都笑了,草屋裡瀰漫着人間理所當然的樂趣,只是這種樂趣實在太少了。
“如果我哪天沒有回來,你們要多加小心,最好到山洞去”,我帶着弓箭離開的時候在院子裡對老頭子說道。
不等老頭子做出反應,我徑直走了,不是去山洞,而是那片經常傳來槍聲的山坡。
離開草屋後,我在叢林裡邊走邊想:老人家把沒兒子當成遺憾,我的爸媽倒是沒此遺憾,只可惜兒子並不能在身邊。人世間的事,哪能有那麼多如意?天下家庭,有幾個算得上完完美美的?
我學老頭子的樣子,將弓背在一側,八根特製的箭也和弓綁在一起。我並不滿意這樣的裝備,這只是在現有條件下最好的。我真想要的,是一支好槍。
去那山坡,就是爲了槍。
習慣了在山林裡穿行,路就自然近了。我在山坡上靠近上次檢查過的射擊點大約兩百米開外找了一個適合暫時休憩的樹杈子。停留在地面是危險的,我可不願再多冒任何風險。
人是不可能完全安靜的動物,我心想。就算是完全一個人、完全安靜的環境下,就像現在,思緒也會是不安分的精靈。回想幾天前的那一夜,心底似乎不太確定那些事就是自己乾的。如果沒有那記憶猶新的感受,沒有這一家子的證詞,告訴任何一個人,興許都會被看做瘋子的。
誰能想過去殺人呢?我也完全沒有想過。那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識的行爲,由某種力量決定好了的,我只不過是個木偶,結果卻是真實的殺人犯了。不管怎麼捫心自問,心底裡都沒有任何一絲不妥,也許軍人的內心早已將殺人默認爲合理了,也或許是環境將我改變了。
似乎記得有那麼一個說法:人是註定逃不出死亡的,可總會認爲死亡永遠離自己很遙遠。但對我卻不是,我知道地獄的小鬼興許就躲藏在離我不遠的某個角落,或者就飄在我的面前,只是人眼看不見。它會在某一個時候突然跳出來或瞬間現了形,樂呵呵的衝我笑道:小子,到點了,上路吧。
死亡也可能和憤怒一樣,是一種奇特的力量。它能令人去思考平時根本不去在意的很多問題。比如我就在想:如果我現在就死了,又會怎樣?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問題太深邃,尤其對於我這種榆木腦袋。能有的一點感觸就是太虧了點,除了殺了兩個該死的人,我還什麼都沒做呢。腦袋是真的笨,想不明白還繼續深入去想:就算做了點什麼,死了之後不一樣都失去意義了嗎?生命真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既然死亡很近,又想不明白,那就拋開一切,怎麼想就怎麼做吧。
天快亮的時候,突然刮來一陣風,似乎有水滴落在我額頭。
我被一個想法嚇了一跳:不會是蛇吧?
這個念頭很突然,腦海裡閃過不知道哪裡聽說過的一種說法,說很多蛇會藏在樹上,偷偷的靠近動物,吐着信子,滴出毒液來……。
仔細掃視過後,純屬自己嚇自己!是變天了,開始有零碎的雨點。
都想過死了,還這麼嚇了一跳。我在心裡暗暗發笑,誰叫我害怕蛇呢!
一整天都是陰沉沉、霧濛濛的,雨點子有一陣、沒一陣。無論我怎麼留意,這山坡除了草木和風的嬉鬧之外,沒有半點動靜。風把衣服吹乾一點,雨點又趕來補溼一些,沒有人,等不來槍聲,這一天真無趣。
我還是在叢林裡摸到很晚纔回去,希望能找出個兔子什麼的,好讓這一天有點收穫,然而也沒有。
老頭子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等着我,等到看清了是我,就拎了凳子回屋了。
進到屋子,我發現了異樣:阿姨和大姐似乎都剛剛哭過,飯菜擺在桌上未曾動過。然而很快就有了變化,招呼我開始吃飯,表情也都恢復了往日一樣。似乎沒什麼要緊的事情發生,我也沒有問,怕再引起那個有關孩子的話題來。
吃過飯,他們讓我別去山洞了,說天氣不好,不會有人夜裡上山的。我拒絕了,誰能知道危險出現的方式呢?就算現在去問那死去了的蛇和鬼,他們也不敢相信會是那樣死去的。
“把這個帶上”大姐在院子里拉住了我。
我接過來,握在手裡像是一根繩子穿了一個首飾什麼的,分辨不清。我放回到大姐的手裡,說道:送東西是不吉利的。
這叫什麼話?我自己都納悶怎麼會冒出一句這樣的話來。可能是在部隊看電影的時候留下的印象吧?主人公就要一去不回了,親近的人總會送點什麼東西的。
“這是保佑平安的”大姐也有點詫異。
“我自己會保自己的平安”說完,徑直走了。
第二天,天氣似乎轉好了一些,我早早去到溪邊洗漱,想盡快趕到那片山坡去,如果不是因爲天氣,我本會在那等天亮的。
一絲輕微的聲響在我蹲在溪邊的時候從背後傳來,像是小樹枝被折斷的聲音。我猛然回頭看去:大姐從一棵樹後邊走了出來。
“嚇死人了”我說道。這不是瞎說的,聽得聲音的時候,以爲是什麼動物來喝水的,甚至想到熊。
“膽小鬼”大姐有點樂了,應該是被我緊張的表情逗的。
“你來幹什麼?”我問。
“送早飯,知道你早上不會去屋裡的”大姐晃了晃手裡的飯盒。
和她一起回到山洞,我接過那飯盒,感覺不對,那飯盒沒有半點溫度,冰涼冰涼的。再看大姐,全身上下溼漉漉的,滿臉倦容。
“太早了,沒人願意給你熱飯,將就吃吧”大姐說道。
“騙人”我冷冷的說道,很顯然她是夜裡就來了,可能就在樹底下等到天亮的。但我不想直接拆穿她,因爲不知道如何應付接下來可能出現的話題。
“爸爸讓我給你這個”,她遞過來一張摺好的紙。
“是什麼?”我邊問邊打開來看。
“粗的線是路,畫了圓圈的是可以過汽車的大路,沒畫的就是小路;大房子是人家多的地方,小房子就是小村子;線條越尖的是大山,扁平點的是小山,這個紅旗的方向是我們國家,這邊的叉叉就是越南……”。大姐滔滔不絕的給我講解。
這是一張被畫得密密麻麻的圖,按大姐的解釋,方圓百餘里的範圍都在這圖上了。
我的胸口又開始發悶,桑子眼又開始僵硬了,這一家子怕是所有的心思都在爲我考慮。也真佩服老頭子的聰明,想起來畫圖。
“爸爸還說,我們家沒福分攀得上你做女婿,但不管你願不願意,他都把你當乾兒子;要你不管幹什麼都要想清楚,不管去哪裡,都要看仔細,遇上麻煩就趕緊回來,我們一起想辦法。還有這點錢,你帶着,萬一用得上的,就是少了點,他們的錢不值錢,東西又貴……。”大姐說完有掏出一小疊錢來。
我很清楚,這可能是他們僅有的了,爲了幫我,他們甚至不考慮自己了。
不再說話,開始吃飯,飯吃完了,新的主意也拿定了。
我把從黑鬼那裡得來的錢翻了出來,連同大姐給的放在一起塞到大姐手裡。
“你幫我個忙,把這些錢帶去給你爸爸,跟他說這是我給的彩禮錢,不許他把你嫁給別人家了。就算以後我找不到你們,你們也找不到我,那從現在算起,一年內不許變化。”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拿起弓箭和鋼刺,出了山洞朝那片山坡奔去。
大姐愣在了洞裡,我拿定這個主意的時候,自己都感覺驚訝,何況她接連遭受我的拒絕,根本沒有思想準備的。
到達上坡,選好位置之後,我開始回想剛纔的事。我心裡是喜歡大姐的,我承認這種喜歡應該還不足以支撐定親的決定,但眼下真不是考慮兒女情長的時候,姑且跟着感覺走一回吧。但換個角度,這時表態又正是時候,這樣的表態立馬解決了很多問題。
首先,我願意娶她,老頭子就不會再因爲之前的事擔心她找不到好人家,儘管我不是什麼好人家的,但至少他們是願意接受的;其次,我離開之後,他們在擔憂之餘至少多了個令人有所期望的事由,可以緩解心情;再次,他們已經快到彈盡糧絕的境地了,儘管我相信他們總會有辦法,但這裡的情形卻不會給他們多好的機會,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將錢給到他們。
一隻鳥從朝向越軍基地的那片山腰處騰空掠起,像似被某種東西驚動了,有點匆忙逃竄的樣子。這引起了我的警覺,趕忙將自己藏好,把弓箭做好初步準備放在手邊,鋼刺則緊緊握在手裡。
等了一會兒,有哼曲子的聲音傳來,然後就冒出來兩個人影。走在前面的是我見過的那種青黃的軍裝,揹着一個同樣顏色的包;後面的穿着倒也沒什麼不同,只是從肩頭露出的長長的槍管讓我感覺很獨特,槍身在他身後晃動着,不時露出一點橘黃的顏色,像是AK的槍托顏色,但摸樣顯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