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找到純粹的鹽,但醃菜是很鹹的,還有這些帶鹽的肉乾,足夠我幸福一陣子了,只是他,徹底悲劇了。
我幾度想對着他的屍體說上幾句祈求原諒之類的話,但都不能。細想之後,也大可不必。說得再多,他又怎麼能聽到?不過是反過來寬慰自己罷了。殺了人,然後又想盡辦法來寬慰自己,這是哪門子天理?我已然邪惡了,卻不可以縱容自己再無恥。
霧氣逐漸被趕到山谷裡去了,雨點又稀疏的落到地面,我繼續在棚子裡呆坐着。很久很久,應該晌午將近了,一夜不曾閤眼的困頓和着漸漸蠕動起來的飢餓,讓我眼前的草木宛若蛇蟲一般蠕動起來,恍惚里老獵手枯槁的臉出現在其中,接着露出了槍管直指着我,火光從槍口迸射了出來……。我猛然一定神,卻全都消失了,依舊是溼漉漉的草,綠蔥蔥的樹。
有一點很真切,那就是有個聲音傳來,我留神去聽,果真是有人在呼喊。
我迅速用老獵人的一個布袋子裝上肉乾和醃菜,離開了棚子,躲到三、四十米開外的樹下去了。
有一個人靠近了棚子,斗笠加蓑衣遮住了摸樣。看身形,應該是個女人。揹着一個竹編的籮筐,邊喊邊走進了棚子。應該是獵人的家人,給他來送些食物,順便把獵到皮毛帶回去,還有肉乾!此刻就在我身上的肉乾,那可是他們的。
我的緊張得不能呼吸,對將要發生的一切害怕之極,但一切都不可避免。
短暫的安靜之後,淒厲的哭喊響徹山谷,女人很快跌坐在地上,抱着獵人的一條腿,悲切在困難的呼吸裡斷斷續續的迸出,何止是撕心裂肺!
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感受,恨不得衝過去把槍遞給她,然後把自己的腦門湊到槍口。希望這陰雨之間突然降下一道閃電來,直直的落在我的頭頂。我也是該天殺的!殺人償命,理當如此!
一個依賴打獵爲生的農家,日子也許被註定了清貧,可這莽莽的大山至少能夠提供他們存活。家人平安註定是這類家庭的最最期望,這一切或許一向如此,正如他們所願的。獵人是個危險的職業,但他們定然料不到:一個決然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纔是將這一切徹底粉碎的兇手。
我漸漸發現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應該是獵人的女兒。這讓我想起大姐來,想象着老頭子被那些人活活打死之後,她會怎樣面對?她要是目睹這一切,又會用什麼眼神看我?可惡!我很快打斷這種想法,這是多麼的可恥?在製造一起慘劇之後竟然擔憂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人的心思怎能如此自私,只會以自己的意向去考慮。莫非那些死去的靈魂將罪惡埋進了我的身體?難道那些怒火併未逝去,悄然在我內心種下了獸性?
大聲的哭喊和低聲的抽泣輪番重複着,我汗涔涔的窺視着這一切。持續了很久很久。女人停止了哭泣,放下籮筐,卸去斗笠、蓑衣,將獵人的雙手搭在肩頭,背了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頭費力的拾起蓑衣,披在屍體身上。然後小心翼翼的開始離去。
等到她走遠了,我才虛脫了一樣躺倒在草叢裡,拼命的喘着氣,眼淚像是要逃離這罪惡的身軀,奔涌不止。
一絲憤怒不止從哪個角落又升騰起來,迅速佔領了我的身軀。憤怒指向的是越南軍人,沒有他們的行動,我和蜘蛛不過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任務,早已回到部隊,怎麼會有接下來的這麼多事。
再也不殺人了!
除了越南軍人!
我打定了主意,似乎把這個主意當做一種交代,交代給那無辜的獵人了。這使得我能夠漸漸平息了下來,開始往叢林深處鑽去。這附近不能逗留了,就算沒人尋來,我自己就可能崩潰的。
又翻過了兩道山樑,來到一個離山頭很近、剛剛能夠冒出一絲細流的山溝。我打算歇歇腳。那樣的煎熬消耗了我全身的精力。
我竟然睡過去了!
我是被驚醒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睡到了夜裡!
驚醒我的是一頭熊,隔着山溝,在四、五米的距離上緊盯着我。
也許是我的動作刺激了它,帶着一聲渾厚的咆哮,它撲了過來。我還來不及坐起身子就被壓倒了。噴着熱氣的熊嘴直衝我的臉面而來。我開始翻滾着躲避,藉着山溝的坡度,我滾到了山溝裡,暫且掙脫了出來,然而它緊跟着撲進了山溝。幾番掙扎之後,我發現自己的腦袋猛然就落到了它的雙掌之間,被牢牢的固定住了,它張着嘴,直啃過來。
還不是我該死的時候!這是一瞬間的感覺,感覺從我的左手傳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住了一塊石頭在手裡。也不清楚自己的動作有多快,竟然在它的鼻尖剛剛碰到我額頭的時候,將石頭塞進了它的嘴裡。
總算又掙脫了一次,我拼命想要跳出山溝去撿槍。然而爬出山溝之後,夜色籠罩之下,根本無法看清槍在哪裡。
一切都是公平的!黑夜一直賜予我掩護,這一次,掩護它一回似乎理所當然。我抽出鋼刺握在手裡,準備迎接最後的肉搏。
時間像是突然停止了,周圍猛然都靜默了,隨後有窸窣的動靜,漸漸在遠去。它扔下我,離開了!
我傻傻的站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又去找槍。
等散落的東西都收齊了,我選了一棵樹,爬了上去,地面是不敢再呆了。
我居然一覺睡到了深夜,這讓自己感覺到無奈,也更加確信自己難以存活太久。連這樣的低級錯誤都避免不了,連山野裡的野獸都防範不了,何況要面對的是荷槍實彈的敵國軍人?
那傢伙或者就是獵人怨怒的魂靈吧?這個突然閃出的念頭讓我不寒而慄!四周的夜色中隱約都閃現着哀怨的眼光。我心驚膽戰的四處看去,眼睛所到之處,那些飄忽的眼光立即就隱去了,剛剛把眼睛移開,又都回來了。恐懼從夜風中一絲一絲的滲進我的肌膚,我把槍緊緊握在手裡,試圖汲取一點勇氣。然而還是不行,我卸下彈匣,取出一顆子彈握在手心,這才略略緩和了些。有些疼痛傳來,逐一摸去,幸而都是小的擦傷,漸漸又覺察到渾身的冰冷,不知是睡着時淋上的雨水還是驚嚇出的汗水,已然溼透了全身。
這可怕的夜!
我想出了一個打發這夜的方式,將彈匣裡的子彈退了出來,握在手心,一顆一顆的數着,一遍又一遍,從左手放到右手,再從右手放回左手,就這麼不停的重複了很久,我才突然明白總共是六顆。槍膛裡還有一顆,包裡還裝了一盒,我真實擁有的子彈是五十七發!不對,是五十九發,只是已經用了兩發,也送走了兩條命。
命中率是百分之百!但這是會讓人笑話的,因爲包含有百分之五十的誤殺率。
然而連這荒唐的命中率也很快就保持不住了。罪惡帶來的懲罰纔剛剛開始。
我聽人說過,像熊這麼大型的猛獸一般只在深山之中,是不會靠近人煙的。既然這是它們的地盤,那麼,我還是離開吧。打定主意前,我還考慮過當一回獵人,找個機會把它除掉,隨後就想到這山林之中有多少個它呢?何況這種深山腹地,蛇一定也不少,還是離開爲好。
去哪裡呢?
只能還是在山上,不過是靠近人煙一些。
人強過動物的最大特點就會思考,懂得依據已知的事情去判斷利弊,去計劃將來。這種思考需要理性,得出結果之後也很能說服自己。可問題是對將來的計劃裡決然不可能包括難以預知的情況,所以計劃往往落空,甚至適得其反。這就是所爲的意外。
我很快就碰到這種情形、碰到了意外。
天快亮的時候,我在那張圖上找到了離我最近的“小房子”,那是小村莊。現在出發,估摸午後就能到。只是有一道線橫在中間,標着圓圈,那是公路。
生嚼了一小段肉乾,在小溪裡灌滿水壺,我上路了。不,根本就沒路。
有一個問題糾纏了我很久,如果說只有一個理由讓我這麼着急、甚至是害怕的逃離這片山林,那麼是獵人的魂靈還是熊?我想都不是,還應該是那女人悲慟欲絕的嚎啕。要不然,爲何連這明顯好轉了天氣裡,山谷裡的一切卻都似乎帶着悲切?
接近中午,我終於在一道山樑上看到公路了。我的盤算很簡單:靠近公路隱藏起來,仔細觀察之後,伺機迅速穿過。
然而等不到我靠得太近,三輛大卡車轉過一道彎開過來了。這時候我還在半山腰上,距離最近的路面約六、七百米。
要不怎麼說很多事情是冥冥註定的呢,毫無遮攔的公路,三輛車居然沒有疾馳而過,而是停了下來。接着跳下來二、三十個士兵來,都朝着路邊走去。來搜山的?我心頭一動。幸而不是,他們不過是到路邊方便的。真會挑地方,在相對空曠的路邊,這麼多人一字排開,都保持着同樣的動作,場面挺有點意思。
一個矮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胡亂調整着瞄準鏡,某個相對清晰的瞬間裡,我赫然發現他就是那個將我帶離邊境的矮個子。看來越軍的司機也挺辛苦,晚上行動,白天也行動。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開着車在這片區域的公路上跑,我則在被公路纏繞着的大山裡轉。憤怒漸漸又甦醒過來了,似乎我的遭遇均因他而起。雖然他出現的時候,我已經是俘虜了,但至少離邊境很近。也許只要一絲機會,一陣狂奔,我就已經回到部隊了,是他用車子將我拉到了這遙遠的敵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