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死去很久了,嚴格來說,我找到的只是他的大半部分,手臂和小腿都被炸飛了不少,身下血污一片。我說不出什麼感受,似乎什麼都有,但惟獨沒有恐懼。
我怕死人,儘管我並不相信鬼魂,但死人以及和死人相關的東西總能讓我幻想出無數恐怖的景象,嚇到自己。我記得讀小學時候,放學後憋不住,總要跑出去瘋玩到天黑。回家必經的那條小巷子不但格外黑暗,更有一家人將一副棺材擱在小巷邊上的一個閣樓上,那閣樓只有個木頭柱子撐起四角,上頭人字頂棚蓋着茅草,四周全無遮攔,這可惡的棺材恰恰露着一頭來。每逢夜裡回家,我都在小巷口預先定定神,然後憋一口氣,在被恐懼征服之前飛跑過去。小巷子不過二、三十米,就這飛奔而過的幾秒時間裡,我偏偏來得及幻想那棺材蓋子突然打開,冒出一顆血淋淋的腦袋或是探出一隻白骨森森的手掌來。
我呆呆的看着不再羅嗦一大堆邏輯、亂扯不知年代的歷史、也不再逮住話題就不依不饒的蜘蛛,我知道他死了,卻沒有一絲恐懼,只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看過很多報紙上有關處理突發事件的報道,主人公總能在事情發生的一剎那生出無數想法,並且記憶牢靠,以至於面對記者時能夠娓娓道來。但我不能,完全不能。在掩埋完蜘蛛之後開始尋找他的彈夾,腦袋裡完全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我知道事情已然發生了,但大腦並不接受,將信將疑。思考更是無從談起,若當時有人問我姓名,我估計十有**答不上來。而且在很久之後,我都無法回憶當時的感覺,似乎有的就是昏暗裡依稀模糊的景象和成片的空白。至於尋找彈夾,完全是下意識的。因爲哪怕存有一絲理性,我更應該找出地圖,那將有助於我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盼望的能夠回國的願望。
彈夾尚不知去向,我就差點成了俘虜。
幾名越軍來到這裡觀察炮擊的效果,我那麻木的感官發現有人靠近的時候,他們其中的一個離我已不足十米。我儘量緩慢的將身體往草叢中躲藏,暗想:此劫難逃!心跳像扣死了扳機的機槍,短促有力。腦海裡竟然開始想象被俘後的種種景象。
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拷打我,因爲他們需要信息,而我無論如何給不了他們想要的,不管願不願意,我實在沒有。理所當然,他們一定不會信,於是就會……。那還不如死了呢,像蜘蛛一樣,一起被炸死,沒有痛苦,黃泉之路再黑暗難行,有蜘蛛在,至少不孤獨。部隊下發過的宣傳材料裡有很多英雄,哪怕被敵人硬生生地折磨致死也絕不妥協。擱平日,絕大多數人都會暗想:換做是我,也決不屈服。我亦如是,但在此時,我卻感覺到恐懼。死,其實未必是件難事,當你面對超出承受的境況,死,就是一種解脫,甚至會成爲追求。如果被俘,我情願早點死!畢竟在痛苦和恐懼中活着,真的不如死去。我想到了撞牆、咬舌……。
他們沒有發現我,也許哨所的灰飛煙滅讓他們有些得意,也或許是天氣的干擾。總之,我逃過了。我的這次逃脫,也許就改變了他們之中某些人的命運,只是我無從考證,他們在“凱旋”的驕傲裡更無從察覺。
天黑得徹底,所有感官都失去了作用,我只能靠腳底的感覺一步一步試探着挪動,我得回去,告訴團長:他們就是狼心狗肺的敵人,泯滅人性的白眼狼,是他們殺死了蜘蛛!沒有預警,沒有理由,連端起槍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儘管寸步難行,黑夜卻是最好的掩護,我在黑暗裡摸索着,跌跌撞撞的前進着,向着我心裡判斷的方向,一步不停。
天才微亮,我暗自驚呼:糟糕!顯然我闖進了越軍的一個據點。整整齊齊一百多人的隊伍就排列在我前方几十米的一處平地上,四周有帳篷,戰壕,沙包壘起的掩體。似乎他們正在進行一次緊急集合,若不然,哪會這麼早?我再次利用草叢將自己掩藏起來,腦海裡使勁在想:是我方向錯了?難道我活該被俘?隨後我得出了答案:我的方向並沒有錯,這處平地就在我和蜘蛛來時的路上,他們也是剛進駐不久,也許就是昨天,因爲戰壕邊的泥土顯然是剛挖出來的。
我還來不及想他們怎麼會在我們的領土上駐紮下來,他們就開始了越野跑,裝備的碰撞和腳步沉重的聲響離我越來越近。該死的!我太靠近路邊了。
我竭盡可能的隱藏讓我躲過了這支隊伍的大部分,僥倖正從我心底暗暗升起,一聲狗叫如同驚雷將我徹底拋進絕望的夢魘。
真該死,越野居然也帶狗。
自從六歲那年夏天被巷尾那條大黑狗在屁股蛋子上狠咬過兩個窟窿之後,我對狗一直沒有好感。然而我實在無法料到,如今,我竟然又要栽在這種牲畜面前。這不,他徑自朝我衝來,而幾乎與我擦肩而過的隊伍立馬警覺。
我開始玩命的跑,伺機扔掉身上所有能扔的東西,並儘可能扔到難以尋找的草叢茂盛處。狗離我越來越近,我幾乎聽到了這牲畜的喘息。身後槍響成一片,這是警告,接下來?我會成篩子嗎?無暇考慮。我完全知道,這一次,就算我真是麻雀,也展翅難逃!兩發子彈在這種境況下,除了自殺,連死前英勇一把的可能性都沒有。
不知道被狗咬了幾口,沒有疼痛,我發誓,我的速度絕對超出極限,直到狠狠的摔倒在一簇荊棘裡。
繁茂的荊棘擋住了該死的狗,這畜生正在檢索攻擊的空隙,但我無暇顧及,任由荊棘撕碎衣服,刺進肌膚,我拼命的掙脫着。當我將要站起身來的時候,眼前是排成半圓形的十多個槍口。但凡用詞語來形容槍口,排在第一的一定是“黑洞洞的”,但那會,我不覺得。
他們解下一根腰帶來將我反綁着拖回了駐地,狗被人拽着,但似乎並不解恨,很想再從我腿上撕下幾口來當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