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幹什麼?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一聲不耐煩的轟輦將她拉回現實,宋微塵忙不迭搖頭,表示自己只是沒見過世面,被這繁盛景象亂花迷人眼。
“還不滾進去!難道要八擡大轎請你不成?”爲首的面具男沒什麼好氣。
宋微塵依言趕緊低眉順眼進了玄女閣,無論如何她今晚必須老實,能讓他們放鬆警惕的機會充其量只有一次,且顯然不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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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玄女閣的雅席,她快速瞥了一眼臺下,烏泱泱竟許多人,與望月樓的熱鬧程度不遑多讓。
其中絕大部分帶着客標面具,也有少部分鬼市自己人,押解自己的四個男人混跡其中,把她看得死緊。
宋微塵手心忍不住出汗,倒不是緊張,而是她需要快速決定彈什麼曲子——既不讓無心者生疑,又能讓有心之人把信息傳出去。
萬一自己運氣好,司塵府的暗樁就在這臺下也說不定。
略一思忖,一曲由宋代黃庭堅所作之古曲《黃雲秋塞》從她指尖流出,稍稍懂曲之人都知道這是一首塞外思鄉曲。
她分明是在暗戳戳給那幾位大佬發座標——邊塞荒蠻,平陽萬里,翹首秦川,思歸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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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畢,面具男示意她打道回府,宋微塵雖想逃之心呼之欲出,卻也不敢做絲毫耽擱,乖乖隨行離開。
剛出三號詭洞就聽得身後有人叫她,“姑娘留步,曲子彈得真好,讓老身思鄉了。”
宋微塵轉身看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裝扮非客,那便是鬼市中人了。不知底細亦不敢造次,隨即淺淺一笑,徐徐欠身一拜當是對她褒讚的回禮。
爲首面具男見來人抱了抱拳,看樣子很是熟稔,“黃阿婆,您今天好興致,也來聽曲了?”
“你們十三讓我來的,說是今天有頭牌,他倒是沒說謊。”
“您是要回家嗎?一起吧,我們正好也護您一程。”
那爲首的獠牙面具男對老嫗倒是體恤和順,宋微塵笑笑,看來面上再如何青面獠牙也都是有血有肉之人,只不過僅僅對有限的人有血有肉罷了。
而人只要還有血肉,就必定有弱點。
只要有弱點,她就有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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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是哪裡人?”
宋微塵想了想,用口型說自己是青山村人,家裡還有個妹妹叫陳寶兒。
見她已被祛音老人一愣,不可置信看着獠牙面具男,“這,這姑娘是?”
“嗯,貨。”
“十三的貨?”老嫗忍不住一再確認,“唉,這麼好的一雙手,能彈這麼好的曲子,可惜了!”
“這十三也是,好好開他的玄女閣不好嗎,非要跟着十四瞎摻和!”
“黃阿婆,您老又糊塗了,十三爺一直幹得都是這個營生,開玄女閣的是三叔,這些晚輩的事,您就別操心了。”
“年紀大了,年紀大咯!”
黃阿婆搖搖頭,愛惜地握住宋微塵的手。
“想當年,我也有這麼水嫩的一雙手,閒來也愛給當家的彈上兩聲。只不過我彈得不好,噹噹家的倒是不棄,一味說着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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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阿婆您家鄉在哪兒,離這很遠嗎?”
宋微塵用口型反覆說了幾遍,又連帶着手腳比劃,老嫗終於看懂了她的意思。
老人擡頭看着巖壁,似乎在看一處很美的景。
“我老家在丹霞鎮,聽說過這個地方嗎?”
丹霞鎮?有點耳熟,那個叫李清水的姑娘好像提過她來自丹霞鎮?宋微塵有些遲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家門口有個小湖,因爲三面環山所以幾乎沒刮過什麼大風,成日都是波光粼粼的,到了傍晚等那夕陽照在湖面上時啊,美得就像小姑娘擦了胭脂的臉。”“等太陽落山,當家的收了漁網,我倆就倚靠着坐在院子裡看星星,到了夏天,螢火蟲也會陪我們一起看。他說等有了孩子,我們就一起看着星星給孩子講故事,講累了就給他在院子裡生火烤地瓜吃。”
老人說這話時,不知是不是路上一簇簇燭火映照的關係,她眼裡星星點點特別美,宋微塵恍若看到了老人幾十年前的模樣。
“你夫君,他一定很愛你。”
老人聽了這話竟有了些羞答答的神情,像個少女似的別了別頭髮,跟獠牙面具男和宋微塵說,“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回去給當家的做夜宵。”
“路滑!您可留神腳下!”獠牙面具男不放心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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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老人背影,宋微塵忍不住跟面具男感嘆,“多好啊,阿婆阿公恩愛一世,真讓人羨慕。”
面具男看見了她的口型,但沒理她,一直到看不見黃阿婆背影了才輕輕推了宋微塵一把,示意她接着往前走。
“哪有什麼阿公,黃阿婆在這裡住了七十多年,從她來的時候就是一個人,這麼多年過去也仍舊是孑然一人。”
“她這是年紀大糊塗了。”
宋微塵聽了一陣心酸,不知道黃阿婆所說是她的臆想,還是真實發生的過去。
老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多事都記混了,卻還記得夏夜螢火蟲陪着她和愛人在湖邊一起看星星,無論如何,這至死不渝的浪漫,宋微塵希望他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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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噓着回到木屋門口,等待面具男解鎖鏈的時間,宋微塵注意到門楣上同樣有個小小的招幡,寫着“癸丙”兩個字。
“老實呆着,明晚再送你過去。你表現好,她們也少吃點苦頭。”
說着面具男遞給她一匣子精緻的點心,將她推進了門。
屋裡氣氛木訥而壓抑,門內門外一樣燈燭永熾,卻分明兩個世界。宋微塵將點心放在桌上,示意大家去吃,可沒有人動。
輕嘆口氣,去盥洗間洗手洗臉,燭火半明半寐,石頭檯面上掉了點灰白色的豆腐腦似的東西,宋微塵隨手拿毛巾給擦乾淨了。
她抽了抽鼻子,到底是在山腹內,石壁潮溼不說,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植物根系腐爛的腥味也去不掉,老實說,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也不知那黃阿婆這幾十年是如何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來的。
出了盥洗室,大家仍舊保持着剛纔的姿勢,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她想找初十接着聊,卻看了兩遍都沒找到人,難道在茅房?不對啊,自己剛纔路過茅房,裡面沒人。
宋微塵走到蜷縮在角落的李清水面前拍了拍她,“初十呢?”
李清水沒什麼反應,宋微塵又推了推她再度問道,“初十呢?”
宋微塵心裡涌起一些不好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麼,細細密密的恐懼啃噬着她的心臟,“她被帶走了?”
李清水搖搖頭。
“她被釋放了?有人來救她了?不可能啊,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是這種表情。”
“初十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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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嘴脣直抖,極力控制着,卻還是眼淚流了滿臉。
她擡手顫微微指了指盥洗室。
“在盥洗室的石壁上撞死了,腦漿濺了一地。”
“前一會兒纔來人把屍體帶走做了清理。”
說完李清水從懷裡哆哆嗦嗦掏出一小塊衣料碎布遞給她,宋微塵認得那是初十的衣服。
她捏在手裡好半天才有勇氣打開,上面的字是暗紅色的,應是指尖血。
“感念相識,惜識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