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曖昧的夜(下)

“墨公子,你心動了。”

“是。”

……

“《遵生八箋》裡說:心本可靜,事觸則動。”

“動之吉爲君子,動之兇爲小人。”

“不知墨公子是吉是兇?”

.

“不曾想風哥竟如此不勝酒力。”

秦雪櫻掩脣輕笑,那笑聲端的讓墨汀風回過神來,他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與長公主隔席而坐,兩人面前的桌上已有兩隻無念水的空瓶橫陳。

“我這是怎麼了……”

墨汀風撫額垂索,方纔他明明身在千年前那處繁花別院,正與桑濮如此刻一般隔席而坐,對影小酌。

夜色微沉,曖昧漸生,桑濮看出他心猿意馬,便借《遵生八箋》裡的句子點他——便是動心,也當如玉竹君子。

而今爲何突然想起這一幕?

桑濮最後一句說的什麼?

哦,對了,她說“不知墨公子是吉是兇?”

……莫不是在提醒他注意禍福吉凶?

看來眼前的女人確實有問題。

念及此,墨汀風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他取了一瓶新的無念水打開,給秦雪櫻面前的空杯滿上。

“在汀風印象裡,長公主幾乎不喝酒,不知是何時練就的這般好酒力?”

秦雪櫻端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面色絲毫未改。

“在這次春獵受傷之後。那獙獙不是一般神獸,被它所傷的筋骨癒合起來極慢,尤其每夜子時一過,那傷口裡長出的新肉便又疼又癢,司空大人見我實在難捱,遂將府裡珍藏的無念水悉數予了雪櫻,多虧了這酒,我那陣子才能睡着。”

“一來二去,現在每晚若不小酌幾杯,雪櫻根本無法安睡,所以今夜風哥是來幫我的。”

一番話挑不出漏洞,且還扯上了莊玉衡,若其中有假一問便知,想來她不至於找這麼拙劣的藉口。

墨汀風正在沉吟,想如何不着痕跡的試探眼前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秦雪櫻,她卻主動開了口。

“說起來,雪櫻第一次喝酒,還是因爲風哥。”

“因爲我?”

墨汀風一怔,他完全沒有印象。

“千年之前,風哥剛到寐界司塵府任職,父君在府裡設宴相慶,那晚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父君讓宴上衆人舉杯共慶新任司塵大人的到來,雪櫻在此之前從未喝過酒,但父君之命不可違,於是便喝了一杯,那酒讓我咳出了眼淚。”

秦雪櫻擡手,修長的有着丹蔻色的手指擦着紅脣邊欲滴的些許酒水而過,那神情和動作,萬種風情如雨落,墨汀風慌的避了眼。

秦雪櫻再次勾脣一笑,將滑到胸前的如瀑長髮撥到後背,像是無意露出香肩和抹胸裙下隱隱綽綽的玉兔溝壑。

“風哥當時就站在父君身邊,而我則站在你身邊,你看我因那杯酒咳出了眼淚,便好心掏出錦帕遞給了我。”

她如此一說,墨汀風想起隱約似乎有那麼一回事。彼時秦雪櫻年紀尚幼,遠不似如今這般鳳儀萬千,更不似今晚這般……“蛾眉曼睩,目騰光些;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墨汀風低了頭擺弄手裡酒杯,有意迴避秦雪櫻灼熱的視線。心中卻在暗忖,如此久遠之事她尚記得,且有意無意提起,莫不是知道自己在懷疑她的身份?

正在想如何進一步試探眼前之人是否是真正的秦雪櫻,卻見她起身款款走到妝奩臺前取來一物,遞到墨汀風眼前。

“這錦帕,我一直留着。”

他下意識接過,錦帕角落裡繡有幾葉墨竹,確實是自己之物。一時倒有些許恍神,昔日煙雲,歷過耳目。

秦雪櫻輕笑一聲,握住無念水的玉頸瓶給兩人斟滿酒,而後端起酒杯向着墨汀風一敬。

“風哥,你若想試探於我,還須把你我二人過往之種種相處細節記仔細些纔好。”

眼看被拆穿,墨汀風也無意再掩飾,淡淡一笑,舉杯與秦雪櫻一碰飲下。

“看來是墨某多慮了,既然長公主如此明察秋毫,可否爲汀風解惑則個?”

秦雪櫻一擡手,制止了墨汀風繼續往下說。

“不如讓雪櫻猜猜,今夜司塵大人所爲何來?”

“若我猜對且給了你滿意的答案,能不能換風哥爲雪櫻做件小事?放心,此事無傷大雅,風哥舉手之勞。”

話說到這個份上,墨汀風沒有理由拒絕,他擡手比了個請的手勢,秦雪櫻淡淡一笑,身子往後一仰。

“司塵大人心中有佳人,便是爲了避嫌也絕不會平白無故夜幕來訪,所以必定找雪櫻有要事。可若真有要事,又怎會帶酒,只怕是爲了試探本宮而欲蓋彌彰。”

“可究竟是要試探本宮什麼呢?雪櫻想了想,定然不是因那日前發生的命案,若是,便不是帶酒試探,而是深夜提審了。所以,司塵大人要試探的,必定是雪櫻這個人。”

秦雪櫻說到此處身子往前一傾,手肘置於桌上,青蔥玉指做蘭花狀輕託下巴,一雙美目撩上墨汀風。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正的秦雪櫻?”

“想來這個問題,雪櫻已經不用再回答了,對嗎?”

她用手指一下一下輕輕彈着臉頰,“不過,我可能需要多回答一個因此旁生出的問題——爲何千年前你給的錦帕,我還留着?”

秦雪櫻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

“自然不是因爲少女懷春。之所以珍存至今,是因父君自小教導雪櫻‘要惜恩’,別人幫的,哪怕一滴一露也是恩澤,我一直留着這錦帕,是想記得風哥的好。”

……

墨汀風聽到這裡,眉頭微皺,這個細微的動作並未逃過秦雪櫻的眼睛。她再度抿脣輕笑,開了第三瓶無念水將兩人酒杯斟滿。

“看來風哥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讓雪櫻猜猜司塵大人現在在想什麼。”

她擡起手指,隔空從墨汀風的眉心起手,慢慢下滑,最終停在他心臟位置。

“你是在想,既然我記你恩澤,且無意於男女之情,又明明知道你心繫桑濮姑娘,卻爲何要給她送帶有闢寒金屑的糕點,出手相害?”

墨汀風屬實沒想到她會如此直白承認,一瞬目光如炬,定定看向秦雪櫻,聽她如何辯解。

“因爲我發現了她見不得人的秘密。”

.

“啊嚏!”

宋微塵大大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睜開眼,對面映着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玉衡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想迎過去,但腿實在盤麻了,只好悻悻然兩條小腿往前一伸,衝莊玉衡伸出爪子做了個招財貓的姿勢,算是打招呼。

“回來有一會兒了,看你那麼專注就沒出聲打擾。”

他走至桌前倒了一盞溫水,又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玉瓶倒了一粒赭石色的丹藥出來,走到宋微塵身邊蹲下將藥喂到她嘴邊。

“這是十全丸,你氣血虧耗嚴重,服此藥大有裨益。從今天開始,每日一粒,若能連服千日不斷,可愈虛癆。”

“一千天?三年多!那我這四捨五入也算得上是終生服藥了。”

宋微塵連連咂舌,她身體早已不堪重負,暗戳戳的想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天都是個未知數。

她記得這藥矜貴無比,想來莊玉衡爲了制它需要大費周章,於是打起退堂鼓,

“要不算了?我這人幹什麼也沒個長性,吃一陣忘一陣估計也沒什麼用,別浪費了。”

“張嘴。”

莊玉衡不容置疑將藥喂進宋微塵嘴裡,又小心的喂她喝水。

“不用你記得,莫說區區一千天,就是一萬天,我也會盯着你按時吃藥。”

莊玉衡如此細緻入微,倒讓宋微塵忍不住愧疚起來,他對她這麼好,她卻裝神弄鬼嚇他表妹,要真把阮綿綿嚇出個好歹,受累的還是莊玉衡。

“對不起啊玉衡哥哥,我最近兩天稍微欺負了一下阮綿綿,不過應該沒有傷到她。內個……你別生我氣……”

莊玉衡雖不在,但這幾日司塵府的動靜他一清二楚。

自己表妹兩次三番意圖以食相害,宋微塵隻字不提;多次殘虐婢女,甚至連她的貼身婢女穀雨都不放過,她也絕口不提,卻爲了至多算得上惡作劇的小懲大戒心生愧疚,人品風骨高下立見。

莊玉衡暗暗嘆口氣,將宋微塵從打坐地墊上攙起來。

“你只管保護好自己,不要被綿綿的任性妄爲傷到,我就不生氣。”

“莊家整個宗族,便是加上外戚也只有綿綿一個女娃晚輩,寵得沒模樣了,我便是有心管教,礙於尊輩叔伯,也是有心無力。只是近來常常會想,你要真是我妹妹該多好,我更願意把你寵得沒模樣。”

他的話讓宋微塵心裡一酸,一種莫名的不配得感油然而生,暗自決定以後對阮綿綿下手要輕一點,只當是爲了莊玉衡。

……

“汀風呢,他不是在府上嗎,這麼晚了,怎麼不見他?”

莊玉衡的話讓宋微塵心裡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又升了起來。

她擡頭看向窗外月色,丑時了。

他能與長公主聊什麼,這個時候都不回來……

.

“司塵大人,雪櫻說的可對?”

墨汀風滿心震驚,面上卻又強裝鎮定的看着秦雪櫻,她是如何知道的?!

“桑濮就是宋微塵,琴師就是白袍,這就是她身上見不得人的秘密。不過風哥放心,只要我們以後互相幫襯,本宮自然會守好這個秘密。”

墨汀風連灌了自己兩杯酒,雙臂抱胸,身子往椅背一仰,

“長公主倒也不必爲難,汀風本就有意找個合適的時機將這個秘密公之於衆。”

“只不過我實在有些好奇,長公主是如何覺察,又是何時知道的?”

秦雪櫻微微一笑,身子向前一傾,將他杯中酒滿上。

“大人要真想知道,雪櫻定言無不盡,只有一個條件,陪我喝到天亮,且對今夜在這殿中發生的所有一切對他人絕口不提。若允,大人便喝下此杯,若否,大人隨時可以離開,本宮依舊守諾保密。”

墨汀風稍作沉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聲如幽如魅的女子嬌笑再度從他心底傳來,今夜着實古怪的緊。

“呵呵……”

秦雪櫻也笑了,她對墨汀風的表現很滿意。

“風哥如此爽快,雪櫻也就直說了。我之所以如此篤定他們是同一人,是因爲一股臭味。”

“臭味?”

墨汀風一愣,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

“對,一股惡臭。”

“一股只有在黃泉極北之地壞事做盡的窮兇極惡之人身上纔會有的特殊氣味。”

“我受傷住在司空府,你與白袍前來探望,那時白袍身上就是這股死亡惡臭——桑濮妹妹身上也有,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本宮由此篤定,他們絕對是同一個人。”

……

墨汀風看着秦雪櫻一言不發。

他隱約想起上次去司空府探望受傷的秦雪櫻,宋微塵跟她單獨密聊了一會兒後臊眉搭眼的出來了,那時她怎麼說的來着——秦雪櫻說她身上有股屁味,還說是小別致的屁。

“黃泉極北之地”、“死亡惡臭”,且不論秦雪櫻如何獨獨能聞到這味道,只說這兩個詞已經讓墨汀風不安,他第一時間想到了屍陀鬼王和她身上的咒死術——恐怕宋微塵也是想到了此,又不願他過於擔心,才隨便找了個藉口相瞞。

墨汀風一時心疼黯然。

“本宮當時就警告過白袍尊者,這股味道只會在窮兇極惡之人身上發出,希望他好自爲之。不曾想此番來府,未見白袍,卻在桑濮姑娘身上聞到此味——司塵大人也知道,雪櫻一向嫉惡如仇,難免不用些手段,以示警告。”

“人在做,天在看,還請宋姑娘好自爲之,回頭是岸。否則,莫怨雪櫻說得直白,便是有司塵大人極力相護,本宮也定會替天行道。”

話說到此,一切瞭然。

墨汀風向着秦雪櫻一拱手,頷首一禮。

“多謝長公主坦言相告,不過微微絕非惡人,而是身中邪術所致,解咒之後一切皆會不同。”

“邪術?”

秦雪櫻一挑眉,

“本宮身爲寐界長公主,懲惡揚善,責無旁貸,斷不會爲了兒女私情護短。”

“風哥,不是不信你,而是本宮有義務協助父君,爲他守好幾位掌司大人的君側!”

她探身將放在美人榻上的惑心琴取過置於自己腿上,手指輕輕撫上琴絃,

“直說了吧,雪櫻此番來府有兩件正事,其一乃父君之命,令雪櫻盛裝來此拜會司塵大人,我做到了;其二則是我的私心,爲了探白袍底細和善惡而來。”

“這把正是大名鼎鼎的‘惑心琴’,司塵大人應該有所耳聞,心術不正之人彈曲,將使聽琴之人永墜惑域;反之,則可爲聽琴之人解惑清心。”

“大人敢不敢在明日的聽琴宴上讓宋姑娘以此琴彈奏一曲?”

“是善是惡,一試便知。”

……

不待墨汀風發話,秦雪櫻看着他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撥上琴絃。

“叮——”

也是奇了,這琴音在墨汀風耳中聽來卻似他臥房檐下的風鈴響。

他下意識擡頭望去,窗外晨曦染上淺金,鳥雀初啼,風鈴隨風輕響。

再回神,卻發現自己站在臥房牀邊,而牀上則睡着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小人兒。

宋微塵臉朝向牀裡側正在熟睡,一側胳膊和腿露在外面,將被子團成一球抱住,露出一小截奶白的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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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穿着這麼奇怪的一身衣服?

墨汀風想起來了,這是在寐界初見宋微塵那日,他從忘川黑水之上的載魄舟裡救下昏迷不醒的她帶回了司塵府。

正是在那天,她成了代理白袍,也是在那一天,她就是這般模樣宿在他臥房——那身奇怪的衣服,她管它叫睡衣。

是夢嗎?

人生到底有幾次初見?

看着那熟睡的側顏,墨汀風忍不住嘴角帶笑,身體微微前傾,伸手欲撫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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