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Chapter 102

他們接吻過很多次, 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充滿了掙扎和抗拒、針鋒相對與孤注一擲、以及最終軟化下來的無可奈何。

直到凌亂腳步傳來,吳雩才結束了這個倉促的吻,脣舌甫一分離,只見宋卉、廖剛他們踉蹌追過警車, 目瞪口呆愣住了。

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吳雩把步支隊長死死抵在車門邊, 一手拎着他在大雨中溼透了的襯衣前襟, 兩人幾乎額頭頂着額頭, 如兇悍的猛獸般瞪視彼此。

“我知道, 步重華。我也親手送走過自己不想送走的人, 但有些仇恨就是要蟄伏很多年才能報。”

步重華緊盯着他, 胸膛起伏喘息。那張平時冷肅嚴厲、如今卻強抑焦躁的臉上滿是雨水,眉心緊擰, 眼神銳利, 勃發出一種令人膽寒的張力。

但吳雩不爲所動,直直盯着他的眼珠:“不論是誰救走了彭宛,現在都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足夠離開南開河流域甚至離開津海。你一個人一輛車, 上哪去追?追上了怎麼辦?萬一對方人數火力比警方想象得還強呢?”

“……”

雨滴劈頭蓋臉沖刷他們,半晌只見步重華喉結劇烈上下一滾, 嘶啞的聲音只有他倆才聽得清:“我當警察就是爲了抓住萬長文,我這輩子活着就是爲了抓住他……”

“我知道,我答應你一旦有線索一定立刻告訴你。”吳雩靠近在他耳邊,吐息滾燙而聲音極低:“我答應不論發生什麼, 都一定爲我們破這個案子。”

步重華全身繃緊到極致的肌肉終於一點一點鬆了下來。

吳雩卻閉上了眼睛。

他看見烈焰焚燒汽油,在周遭身側肆虐, 那全身浴血的年輕母親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火光映照着她悲哀又不甘的臉, 一滴滴血淚順着臉頰掉在火裡:“你救了我們的孩子,你不會一走了之的對嗎?”

與此同時另一側,坍塌的隧道深處有一隻手在用力往前推他,用最後一絲力量把他推向盡頭遙遠的光亮,每個字都像烙鐵活活烤焦靈魂:“快走,往前走……想活下去就不能爲任何人報仇,要往前走!……”

“你會替我報仇的,是嗎?”

“你要往前走,永遠別回頭……別回頭!”

……

扭曲的火光,爆炸的隧道,瀕死的嘶喊,狂閃的警燈……那些畫面瘋狂閃現交疊在一起,就像燒沸了的顏料在大腦裡互相交雜相融。吳雩額角死死抵在步重華身側的車窗玻璃上,那力道重得彷彿發泄,連骨骼都被擠壓到疼痛的地步,但沒有聲音,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痙攣的面孔。

他發着抖深吸一口氣,精疲力盡站直身體,望着腳下浸透雨水的地面,手指骨節在步重華肩上用力到發青。

“……我答應你。”沒人知道他沙啞的喃喃是在回答誰,“我答應一定替你報仇。”

警燈穿透雨幕,輝映漆黑夜空。刑警們在暴雨夜崎嶇的河灘上慢慢聚攏,裹屍袋在衆人手中接力,被擡上法醫車。

南開河水滔滔,向着夜色深處奔流而去。

與此同時,一百公里外。

車窗兩側的曠野隨着疾馳的車輪飛速退後,後車座上,彭宛緊抱着兒子,因爲失血和恐懼不斷顫慄,她甚至不敢去看車前座上那兩個戴着口罩、揣着手槍的男子。

兩個小時前他們突然出現在河灘上殺死了綁匪,那一刻她以爲自己跟孩子也完了。但誰知下一刻他們挾起跌跌撞撞的她,不由分說塞進了停在路邊的越野車,然後就一路疾馳到現在,窗外最後的零星燈光都消失了,黑夜深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她在哪?他們要上哪去?他們要幹什麼?

等在前方的是叵測的命運還是死亡?

彭宛從被綁架起到現在就沒合過眼,在漫長的心驚膽戰中終於感到了一絲麻木的睏意。但就在她漸漸把頭靠向懷裡的孩子時,前頭一個男子的手機突然響了,剎那間彭宛全身一個激靈!

“……”前排手機裡模糊不清地吩咐了幾句,男子嗯嗯幾聲,然後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迅速刷了幾下,不知道刷出來什麼,似乎比較滿意,對手機簡短道:“行,沒問題。”

然後他轉頭把手機遞給了彭宛,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有人要跟你說話。”

彭宛的心臟狂跳起來,哆嗦着接過手機貼在耳邊,只聽對面的男聲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她知道那是加了軟件變聲器的緣故:“喂,是彭宛嗎?”

那人嗓音竟然說不出的溫和。

彭宛嘴脣一個勁在抖,發不出聲,只聽對面如有千里眼般解釋:“車裡的兩個人是我僱傭的,我是你爸爸的人。”

——萬長文的人。

短短几個字彷彿一股爆發式的情緒洪流,頃刻間衝遍彭宛的全身骨髓,漲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但緊接着下一句話又傳進耳鼓,讓她瞳孔瞬間緊縮到極致——

他說:“你爸爸要你死。”

·

翌日,南城公安分局。

“丁盛,男,二十二歲。鄧樂,男,二十三歲。兩人死亡時間均爲昨天晚上近10點左右,死因都是槍殺,其中丁盛前額中彈,彈頭從後腦穿出,一槍斃命;鄧樂則是右下肢內膝彎中第一彈,後腦枕骨中第二彈,兩枚彈頭均留在體內,兩人都是當場死亡,現場共提取出五枚9mm無膛線土製彈殼。”

孟昭用簡單得不能更簡單的敘述做了開場白,面前會議室裡煙霧繚繞,人人眉頭緊鎖,神情凝重。

“咳咳!那個,”廖剛用力清了清嗓子,說:“我把案情給大家簡單梳理下哈。”

步重華今天不在市局,支隊長那個座位空着。廖剛坐在首座往下第二位,平生第一次主持這種級別的案情會讓他不太習慣,儘管他竭力表現得鎮定有把握,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心裡其實跟大家一樣空空的發虛。

“週五下午五點左右,受害人彭宛從幼兒園接出自己三歲的兒子陶澤,隨後失蹤,經證實被地下搖滾樂隊成員丁盛、鄧樂二人夥同綁架,向其丈夫陶正慶勒索贖金四十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人民幣。第二天即週六,人質家屬備好贖金,但綁匪卻因意外臨時撤走。陶母在大街上痛哭引來巡警盤問,這起惡性綁架才得以案發。”

“指揮中心接到報警三個小時後,市公安局介入調查,發現人質彭宛的丈夫陶正慶在案發前半個月與丁盛有過通話和聊天記錄,也就是說陶正慶具有策劃綁架自己老婆孩子,騙取家裡錢財的高度嫌疑。”

“——但陶正慶本人堅決否認。”長桌對面的孟昭一邊低頭翻材料一邊插嘴,“同時張緋也堅稱丁盛並沒有發現自己出軌。”

廖剛哂道:“你聽她扯,一個男人頭頂都綠成呼倫貝爾大草原了怎麼可能還沒發現。”

孟昭聳肩一攤手。

“昨晚8點15分,綁匪丁盛主動打電話來分局,聲稱要帶着人質自首。10點半分局趕到南開河邊,11點展開大面積搜索,12點發現兩名綁匪屍體,但兩名人質已經不見蹤影。”廖剛吸了口氣,知道在場所有人都參與了昨晚的行動,因此加快速度說完了最後幾句話:“現場提取出六人足印,也就是說帶走彭宛跟她兒子的起碼有兩名兇手,但警方目前對那兩名兇手的身份一無所知。好了,現在大家有什麼思路可以暢所欲言了。”

他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足足數分鐘後,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廖剛張開的手掌僵在了半空:“我艹,就他媽真的一點思路也沒有?”

“這是我從凌晨1點到現在開的第9個案情會,前8個都以窒息和絕望告終。”坐在角落裡的楊成棟雙眼通紅,冷冷道:“你想要聽什麼思路?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我艹!”廖剛啪地一拍桌子,整個人疲憊而惱火,叉着腰來回轉了兩圈:“陶正慶審得怎麼樣了?”

“以頭搶地,試圖自殘,除了叫嚷着要請律師之外死都不肯張口。”

“死都不說就往死裡審!”廖剛脫口怒道:“現在他是我們手裡唯一一張牌,除了他沒人有可能知道萬長文那邊的線索!”

楊成棟頹然冷笑一聲:“要是往死裡審了還不說怎麼辦?”

的確,他們現在是21世紀,津海市公安局也不是十八線鄉鎮所。越是重案要案越不能上手段,如果陶正慶真的抵死咬緊牙關,他們還能上私刑把他的牙敲掉不成?

彷彿有一根無形的抽管把會議室裡最後一絲空氣抽走,窒息死死絞住了每個人的肺泡。廖剛就像走投無路的困獸,抄起紅外線筆咣噹往白板上一砸,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然定住腳步,向長桌兩側望去:

“吳雩呢?”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把目光望向角落一把不起眼的空椅子,吳雩竟然沒來。

張小櫟膽怯地舉起手:“小……小吳哥說他今天不來,我猜是出外勤走訪現場……”

廖剛與楊成棟對視一眼,兩人都看見彼此臉上慢慢升起了一絲希望——吳雩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津海市水上游樂園。

天氣陰陰的,但遊客仍然不少,五顏六色的氣球被孩子們牽在手上,不遠處激流勇進的滑梯上傳來一陣接着一陣的驚呼大笑。吳雩白襯衣、牛仔褲,坐在石凳上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過山車上興高采烈的情侶們,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巧克力榛子蓋澆香蕉冰激凌球。

吳雩眼底浮現出笑意,回頭只見一身便裝的步重華正站在他身後,質感考究修身的黑色短袖T恤勾勒出挺拔身形,另一手拿着個青蘋果冰激凌,散發出新鮮凌冽的芬芳。

“爲什麼你不吃巧克力的?”

步重華說:“因爲這個純果汁含量45%,而我要爲了在婚姻關係中保持自身吸引力而控制熱量攝入。”

吳雩大笑起來。

兩人一邊吃冰激凌一邊並肩往前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和玩雜耍的小丑,旋轉木馬隨彩燈響起音樂,很多女孩子會在擦肩而過時回頭看向他倆,又帶着香風笑語遠去。

“綁架案發生第二天,綁匪要求陶母將贖金放在這座遊樂園前門的垃圾桶內,陶父在遊樂園後門等待接人,而陶正慶在家等候電話通知。”吳雩伸手指向遠處的前門,又往後比劃了下,說:“根據我們剛纔測量的速度來看,遊樂場前後門走路大約需要半小時,開車從大路上繞要十分鐘。考慮到當天是週六人流量高峰期,擁堵時可能需要十五分鐘。”

步重華點點頭:“但這個地點是說不通的。遊樂場是監控密集區,暑假週末人流量大,交通非常繁忙,既容易暴露又不好逃脫,萬一人質在車裡弄出動靜吸引來路人的注意也很麻煩。”

“所以綁匪選擇這裡可能是出於其他原因。”

“對。”步重華任由吳雩扒着他的手咬了口青蘋果冰激凌上的碎果粒,說:“初次預謀作案的新手在選擇犯罪地點時,通常都會傾向於自己熟悉的區域,少數會選擇意義不尋常的地方。但這個遊樂場與丁盛、鄧樂的生活都沒有太大交集,地下樂隊也沒有在附近演出過,更不可能存在什麼兒時回憶。所以這兩者基本都不成立。”

“跟陶正慶呢?”

“也沒有。這裡離陶正慶家開車一個小時,他兒子也不到能來玩水上游樂園的年紀。”

吳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贖金數字與交換地點確實都太蹊蹺了,如果不合理的地方只有一處,還能勉強解釋爲綁匪心血來潮。

但如果處處都蹊蹺呢?

嗡——嗡——

吳雩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摸出來一看只見來電顯示是廖剛。步重華剛想示意他接,但緊接着就只見他按斷了,面無異色地把手機重新放回了褲袋。

“……”步重華說:“要是讓許局知道你在跟我一起出外勤調查,你的季度津貼就連我也救不了了,未來半年間準備花我的工資卡吧。”

吳雩反問:“什麼外勤調查?我男朋友最近心情不好,我翹班出來陪他逛遊樂場而已。”

步重華看着他微微揚起來的烏黑的眉角,心下突然一動,像是被什麼滾熱的東西在心尖上狠狠撞了下。

“怎麼?”

步重華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緩緩道:“……我好久沒逛過遊樂園了。”

吳雩笑起來問:“多久?”

“二十多年。”

吳雩頓時明白了什麼。

“九歲那年春天,滿大街桃花還沒謝的時候,我爸媽曾經帶我去過家附近的一個遊樂場,在冰棍攤買了三根紅豆冰,我至今都記得當時的價格是六毛錢,幾天後他們就雙雙去了雲滇邊境。從此我再也沒有走進過公園或遊樂場,巧合的是這麼多年巡查執勤都避開了這種地方,直到今天。”步重華垂下目光,看着手裡已經被吳雩舔走了大半的青蘋果冰激凌球:“所以當我得知綁匪扣着萬長文的女兒要在遊樂場交付贖金時,我就在想,也許世上真有種東西叫做命運吧。”

他們兩人都沉默下來,歡聲笑語和驚叫音樂一時變得特別清晰,一夥跑來跑去的小孩擠着他們,在人潮中興奮尖叫着奔向遠處。

突然步重華身側手一緊,被吳雩偷偷攥住了,用力握了握才分開。

“你會離開我麼?”步重華輕聲道。

吳雩說:“我願意陪你逛遊樂園直到八十歲,排隊坐過山車所有人都主動讓我倆先上,我倆不上他們都不好意思上爲止。你呢?”

“……”

步重華眼神深處閃爍着微光,然後他站定腳步,緊緊擁抱了吳雩一下,從胸腔肺腑間呼出一口發着抖的、炙熱的氣。

“我昨晚在河灘上對你發火,那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他頓了頓,沙啞道:“我也永遠都不願意離開你。”

人潮洶涌,摩肩接踵,有人擦身而過時投來好奇又無意的目光。

他倆從來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這麼親密過,吳雩耳朵有點發熱,佯裝無事地低下頭唔了聲,突然視線越過步重華的肩膀和熙熙攘攘的人羣,看見路邊花壇旁豎着一個玻璃告示牌,擡頭是本園區優秀人員,下面貼着兩排紅底人像照片。

“?”吳雩瞥見什麼,眉心一跳:“等等。”

“怎麼了?”

吳雩快步上前,一拉步重華示意他看照片,果然只見第二排最後一張半身照上的女人非常眼熟,赫然是——彭宛!

她竟然是這座遊樂場的優秀員工?

兩人看着對方,一時都感覺非常荒謬,半晌吳雩愕然道:“……她不是在設備製造企業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