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Chapter 139

毒販的“實驗室”跟正規藥物實驗室相比有着天壤之別, 更別說眼前這只是個臨時落腳的作坊,滿是灰塵的機牀上堆着變色的瓶瓶罐罐,反應釜堆在牆角,一張巨大的木頭桌上擺放着反應罐和攪拌機, 排氣系統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步重華向前踏出一步, 即便沒回頭都能感覺到背後釘着鯊魚陰冷的視線, 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看穿。

“……”

步重華慢慢走到實驗臺前, 向周圍一瞥, 面上笑了聲:“這些設備是萬老闆從老家搬來的?”

鯊魚反問:“爲什麼這麼說?”

“這幾個反應設備通常匹配在更大的生產線上, 一旦開足馬力, 產量絕不是這種小廠房能放下的,看來萬老闆在別地還有更大的鋪子啊。”

“是, 沒錯。”鯊魚索性也沒否認:“我所有的合作伙伴都要向我證明他們的能力, 萬老闆也不例外。他曾經像你今天一樣,當着我的面親自帶人在這裡合成出藍金,不然我爲什麼要花費那麼多人力物力帶他偷渡呢?”

步重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話說回來, 步先生。”鯊魚看看牆上的鐘, 彬彬有禮問:“你已經浪費很長時間了,請問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窗外黑夜一片安靜, 北風呼呼刮過山嶺。步重華凝視着眼前的反應裝置,餘光能望見鯊魚身側森嚴的槍口,在生死一瞬間彷彿轉過了很多念頭:藍金,嗎啡, 芬太尼,哌啶環, 甲基,氟烷……

無數名詞從虛空中紛紛揚揚而過, 像大雪覆蓋地面,歸寂於一片茫茫空白。

就在那安靜到極點的世界中,突然一片淡金色的光芒從遠處亮起,迤邐穿過十多年歲月,越過圖書館高高的玻璃窗——

頭頂響起一道和藹的聲音:

“你還在看這一頁啊,步重華同學?”

初冬陽光穿過一排排書架,桌椅泛着經年日久的油黃。年輕的步重華聞聲擡頭,手上攤開一張新華日報,頭條上黑體字非常顯眼——《俄羅斯成功解救人質危機,750名人質獲救90名喪生》。

步重華連忙起身敬禮,卻被教授按了回去,扶着老花鏡向報紙一看:“這不是兩個月前的新聞嗎,死亡人數已經上升到一百多個啦,你對這件事這麼有興趣?”

“啊,我只是好奇後續,電視上說俄羅斯軍方向歌劇院投放了一種迷魂氣,造成700多名人質中毒……”

教授哈哈大笑起來:“我想起來了,你確實經常跑去隔壁刑技蹭他們的化學課啊!”

步重華也禮貌地笑了笑,忍不住問:“教授,這世界上真有迷魂氣嗎?”

“如果你說的是謠言裡那種往人臉上一噴、受害者就自動奉上存摺密碼的迷魂氣,那玩意確實沒有,除非是一麻就暈的乙|醚。不過這次俄羅斯軍方投放的化學武器是比乙|醚厲害千百倍的另一種物質,應該算一種氣溶膠失能劑,叫做Колокол-1。”

步重華生澀地模仿教授的俄語發音:“Колокол?”

“是的。”教授嘆了口氣:“這種失能劑會造成每分通氣量降低,很多昏迷的人質被搶救出來平放在地面上,導致舌頭堵塞呼吸道,從而造成了窒息死亡。還有一些中毒的人質被緊急送進醫院,但由於當時醫生並不知道化學毒氣的具體成分,因此缺乏對症的解毒劑,種種因素釀成了最終的悲劇……”

步重華不禁入了神:“那毒氣到底是什麼成分呢?”

教授老花鏡片後的神情嚴肅下來,頓了頓才說:“是芬太尼的衍生物。”

“芬太尼?”步重華一怔:“芬太尼不是臨牀麻醉藥嗎?”

“芬太尼本身確實是,但化學史上的任何發明都有成爲雙刃劍的可能,比方說二乙酰嗎啡最初是止咳處方藥,後來卻成了臭名昭著的海洛|因,硝酸甘油可以緩解心絞痛,同時也被用於製造諾貝爾炸|藥粉……貌似無害的臨牀麻醉劑芬太尼也是如此。在芬太尼的鍵位上添加一些基團,或者以N-BOC-哌啶酮爲原料合成出的衍生物卡芬太尼,這種物質的毒性是海洛|因的5000倍、嗎啡的10000倍,和瑞芬太|尼一起組成了Колокол-1的主要成分,在1到3秒內便可以起效甚至致死……”

步重華愕然道:“怎麼這麼厲害!”

“這就厲害了嗎?還有更厲害的一點。”教授淡淡道:“儘管現在沒有數據支撐這個觀點,但我認爲將來有一天,芬太尼衍生物可能會取代冰|毒,成爲新一代毒品之王!”

步重華愣住了。

“從1996 至今的短短六年間,北美對類鴉片止疼藥的濫用暴漲了不止十倍,如果不加控制,必將釀成大禍。更不堪設想的是,如果將來有人合成出低毒性、高成癮性的新型芬太尼,那麼它必將橫掃全球,比化學毒氣Колокол-1還要更加遺禍人間。”

“——不過那是你們年輕警察的任務了!”教授話鋒一轉,不乏勉勵地拍拍步重華的肩:“犯罪行爲更新換代,刑偵技術也日新月異,這就是我們不斷摸索前進的意義啊!”

……

那天下午當教授在刑院圖書館裡說出那番話時,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的預測竟然在其後十多年間一一成真,芬太尼在北美氾濫成災,取代冰|毒成爲了致死性最高的第三代毒品之王,而低毒性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也應運而生,成了國際毒梟鯊魚的野心和目標。

步重華站在裝置臺前,定定望着昏暗的虛空,一言不發。

“……700多名人質中毒,以氣溶膠形式釋放化學武器Колокол-1……”

“劇毒的卡芬太尼混合瑞芬|太尼,1到3秒內便可能致死……”

……

彷彿過了很久,實際上卻只是幾秒間的事。步重華閉上眼睛,胸腔起伏一定,隨即睜眼望向角落裡的原料袋。

“……你,”他沙啞地吩咐一個化工師傅,聲音沉定鎮靜:“把你的防護服脫給我,再拿副護目鏡。”

·

“報告!開始監測目標地區的下行載波信號干擾!”“能不能分析出干擾亂碼?嘗試下分析出干擾亂碼?!”“把移動偵測平臺接進來,快快快!”

指揮中心沸反盈天,技偵組儀器不停地閃。林炡一手拿着筆一手不斷調試儀器,視線緊緊盯着屏幕,宋平每個字都生怕打擾他的注意力:“差不多還要多久?有線索了嗎?”

“初步定位在清潭鎮郊區以南六十公里左右,進一步掃描需要一到兩個小時。”林炡在全神貫注的同時絲毫沒耽誤說話,彷彿他大腦的觀測、分析、計算、語言功能已經被分門別類劃好了區域,彼此完全不受打擾,每塊區域都處理得高速而有條不紊:“公安定位芯片用的不是民用頻段,國內不論任何設備都屏蔽不了步支隊的上行信號,但對方所用的設備比較罕見,可能是國外改裝了偷帶進來的,確實是疏漏了。而且沒想到他們竟然會用在自己身上。”

像鯊魚這樣的大毒梟,在車上裝屏蔽器防止GPS追蹤還好理解,在自己藏身的窩點裡也玩這一手,那簡直就是謹慎得變態了。而且如果連公安頻段都能被屏蔽,那他們自己人的手機、電腦、電子設備肯定也都已經統統失靈,如果外面發生什麼事,負責盯梢的想迅速打電話傳個信都不可能。

更狠的是,鯊魚這麼做等於把他自己跟馬裡亞納海溝網站完全分隔開了,作爲暗網管理員,這何止是豁得出去!

“那現在怎麼辦,能不能再快點?”宋平知道自己應該更加鎮定,但事關步重華,他口氣裡還是會忍不住帶出一絲焦躁:“定位失聯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你再搜索倆小時根本不現實!臥底隨時有暴露的風險!”

林炡閉上眼睛,重重靠在椅背裡,吐出一口炙熱的氣。

——暴露。

這個詞一度成爲百般折磨他疑心病的夢魘,特情組解散後,他以爲自己此生永遠不會再聽到它,沒想到今天卻又措手不及地陷入了那個噩夢。

的確臥底是有高風險的,萬無一失的潛伏計劃本來就不存在,盡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事之後還是要聽那百分之一的天命……但事到臨頭時,人還是會期盼那百分之一的幸運能發生。

這次天命會站在他們那一邊嗎?

手邊突然毫無預兆地響起了手機鈴聲。

林炡開始都沒反應過來,隨即意識到竟然是自己的電話,拿起來一看是個未知號碼。

嗡嗡——嗡嗡——

誰會在這時候打電話過來?

可能是十多年網偵工作自然形成的本能,林炡心裡霎時一跳,接起電話:“喂?”

對面沒有應答。

“喂?”

這通來電彷彿誰的手機在衣兜裡無意中解了鎖,又湊巧撥出了最後一個聯繫號碼,對面一片沉寂無聲,隱約傳來車輛行駛時尖細呼嘯的風響。

叫喊、飛奔、設備嗡鳴、儀器滴答……所有喧囂如潮水般退去,化作一片空白的安靜,林炡心臟狂跳起來。

他手機緊貼在耳邊,聲音極輕地問:“吳雩?”

彷彿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終於聽見通話那邊哨子似的北風中傳來輕響,那是有人拿手指有規律地敲擊摩斯電碼,一長一短,隨即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