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Chapter 152

一輛大型越野車掀起雪霧, 發出刺耳的剎車聲,直直停在守林人小木屋前。宋平不用人攙扶便敏捷地跳下車,疾步穿過空地周圍忙碌的特警和技偵,劈頭蓋臉問:“怎麼回事?”

步重華從雪地上站起身, 手裡拎着個透明物證袋, 裡面赫然是“汽配店老闆”老樑副主任被摸走的那個手機!

“這、這從哪找到的?”

“雪坑裡。我們來遲了。”步重華一晃物證袋, 說不清他的臉色和此時的天色哪一個更陰沉:“定位顯示載着吳雩的車在這裡停了, 應該是保鏢帶他來面對鯊魚的詰問。結合腳印、行車軌跡、手機埋在雪裡的形態來看, 最大的可能是吳雩下車時假裝腳滑了一下, 爲了防止鯊魚搜身, 趁機把手機插在了車身與草坑之間。”

宋平怔愣望向虛空,隨着步重華的示意, 眼前彷彿浮現出了半小時前這空地上的一幕幕畫面——

毒販們不懷好意地注視着畫師走下車, 在他們眼裡這個前臥底已經與死人無異,無非是一槍爆頭保留全屍、還是摔進山澗屍骨無存的區別而已。吳雩臉色蒼白平靜,只下車時不知因爲腳軟還是恐懼, 在溼滑的雪上踉蹌了一下, 那瞬間沒人看見一個手機被閃電般插進了草坑……

看似簡單的一個動作,背後卻是魔術師一般高妙的手法, 和多少年生死淬鍊出的膽量。

“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這個。”步重華把物證袋反過來,示意宋平看光禿禿的手機殼:“手機背後的鈕釦定位器不見了,從痕跡看是被指甲硬摳下來的,目前不知去向, 林炡他們還在緊急追查。”

手機目標太大容易搜到,但區區一枚鈕釦就好隱藏多了, 宋平條件反射立刻問:“有沒有可能小吳騙過了毒梟,讓鯊魚以爲他是清白的, 然後帶着鈕釦定位器上山去了?”

這話剛出口,其他專案組領導的表情都有點複雜,連宋平自己都悻悻地沉默下來。

“……鯊魚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比鬼還精明,否則他不會成爲畫師手下唯一漏網的毒梟。”步重華深吸一口氣,沙啞道:“我想不通這次吳雩還能有什麼辦法騙過他……或者,根本就沒能騙過他。”

這時雪地上一個人連滾帶爬狂奔而來,竟然是親自帶現勘的王九齡:“宋局!宋局!”

“怎麼了?”

“那邊樹林發現異常情況,大片雪地有被鏟過形成的痕跡。”王九齡扶着膝蓋喘了幾下,才直起身望向專案組,臉色不同尋常地蒼白:“現勘在那痕跡邊緣提取出了……幾滴血。”

宋平失聲道:“你說什麼?!”

·

嗶嗶!

兩輛車依次停在茫茫黑夜中,緊接着七八個人依次跳下車,鯊魚收起衛星地圖:“就是這裡了。”

這裡已經是真正的深山了,再往後便是大片人跡罕至的原始叢林。毒販們訓練有素地打起狼眼手電,好幾束光在黑暗中穿梭,映出他們腳下赫然是一片斷崖,崖下深澗黑不見底,從光束穿透的距離推測起碼有四五層樓深,散發出陣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這是一片巨大的礦坑!

“知道爲什麼要選擇在這裡嗎?”鯊魚含笑扭頭問。

保鏢的手電光正映出前方不遠處固定在樹樁上的繩梯,尾端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裡,活像通往十八層地獄的不歸路。

吳雩從車裡下來,他穿着利落的黑色長褲,防滑高幫靴咯吱一腳踩在雪地上,身形矯健腿又極長,就像一把修長得不可思議的刀,上前往深淵裡望了一眼。

“因爲合成時產生的毒氣和廢水能直接就地排走?”

“對,而且這座礦山裡類似的礦坑有十多個,除非把萬長文親自綁來帶路,否則僅憑口供根本說不清路線,夠警方搜上好幾天了。”鯊魚向他一挑眉:“這都是經驗,如果你拿到藍金合成式以後想建立自己的生產線,這些都用得上。”

以鯊魚在毒品世界中的地位而言,一般人這時都會爲他的指點而非常感激甚至榮幸,但吳雩卻多少有些意興闌珊:“再說吧,誰知道我以後會做什麼。”

“Phillip先生!”這時保鏢已經試好了繩梯的安全性和結實程度,阿Ken疾步上前:“可以下去了!”

“雖然你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做什麼,但我卻知道你以後會去哪裡……”鯊魚望着腳下猙獰的大地裂口,突然向吳雩悠悠地道:“你看你腳下的情景,像不像是聖經裡說的地獄?”

寒風瞬間凝固,所有人同時一愣。

最靠近的阿Ken瞟向吳雩,條件反射摸上了衝鋒|槍!

“——地獄?”

如果此時此刻不是畫師,哪怕是換作吃了心肝豹子膽的勇士,恐怕都得嚇得當場一軟,撲通跪下來。

“雖然我沒讀過聖經,但地獄是什麼樣,也許上帝都不會比我更熟悉吧。”吳雩的臉在大雪中森白沉靜,頭髮和眼珠又點漆般黑,嘴角淡淡地地向上提了一下:“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想讓我打頭陣下去嗎?”

鯊魚定定地瞅着他,然後竟然浮現出笑意,緊接着就變成了特別愉快的哈哈笑聲。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我剛纔只是在想,自從認識你以後我經常有種以後自己可能要下地獄的錯覺,但我知道你死後肯定會上天堂,儘管你並沒有見過天堂。”

他拍拍吳雩的肩,笑着嘆道:“這麼一想,你我之間的緣分還真挺奇妙的。”

一圈人眼睜睜看着他們,連旁邊的心腹手下都不明所以。

鯊魚終於意猶未盡地止住笑意,對吳雩打了個跟我來的手勢,然後一馬當先,順着繩梯爬了下去。

·

“——血在哪裡?!”

所有人跟王九齡匆匆走進樹林,有個年紀最大的公安部專員差點被冰雪滑一跤,幸虧一把抓住宋局才站穩。但這時所有人都顧不得了,順着現勘指引的方向快步上前,只見雪地上果然一片腳印狼藉,像是好幾個人在這裡盤桓爭鬥過,中間雪地上被壓出來一個淺坑,赫然是個人形!

染了血的雪被七零八落幾鏟子弄走了,但邊緣還留下一兩滴飛濺形血跡,在茫茫大雪中無比鮮烈刺眼。

周圍死寂得可怕,只聽見寒風吹着哨子掠過樹梢,但沒有一個人動,甚至沒有一個人還能呼吸。

“……吳警官他……”足足過了半晌,那公安部專員終於艱難地擠出聲音:“吳警官他……”

宋平茫然回過頭,望向步重華。這個動作是下意識的,但緊接着他就看見步重華搖搖晃晃走上前,撲通單膝半跪在地,顫抖着手去碰了碰那血跡。

下一刻,他臉色突然劇變,像是從噩夢中一下驚醒,霍然起身咬牙切齒:“我艹他媽!”

“怎麼了?”“步支隊怎麼了?”“步支隊?!”

“——林炡呢?把林炡叫來!”步重華根本不顧上解釋,猛地回頭怒吼:“來不及了!快!!”

王九齡二話不說連滾帶爬跑向遠處,連狂風掀了他的假髮套都顧不上撿,宋平急問:“到底怎麼回事?!”

“我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了。事情根本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步重華大腦急速轉動,顧不上組織起詳細語言,從牙縫裡喘息着擠出一句:“必須儘快行動,吳雩現在非常危險!”

·

呼——

暴風裹雪越下越急,一行人在強勁的北風中爬了半天才慢慢挪到底,狼眼手電的光束穿透力變得非常微弱,根本無法探知礦坑底部面積究竟有多大。全副武裝的保鏢與其說是在走,不如說是在坑底極度崎嶇尖銳的巨大石塊上攀爬,雙手雙腳都必須用上才能勉強保持平衡。

黑暗中只聽見周圍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工夫,最前打頭陣的一個緬甸人終於踉踉蹌蹌轉回來:“老闆!我們到了!”

手電光束在黑暗中隱約映出建築物的輪廓,竟然是一排靠山腳的鋁合金強化蓬房!

鯊魚快步上前,親手把門重重一推,然後反手拉住吳雩,從大雪中把他推進了室內。

嘭!

發電機竟然還能運作,四下強光燈一打,整座廠房登時燈火通明。

反應釜、儲料桶、發生裝置等等一連串流水線設備盡入眼底,鯊魚示意一部分人在外面守着,只帶阿Ken和另兩個據說有製毒背景的手下進了廠房,那兩人立刻熟練地從登山包中拿出設備箱,開始提取生產線上各個環節的殘留物和牆角還剩個底的原料桶。

鯊魚口中最危險也最暴利的工廠竟然就是這樣,完全看不出這裡曾經創造出多麼驚人的、血腥的財富。

吳雩似乎有點好奇地走到生產線前,仔細觀察了片刻:“你這樣就能推測出藍金的反應式?”

“不能,但我可以把提取物帶回北美去,花重金請人幫忙做化合還原。”鯊魚答得很輕鬆:“你知道嗎,只要美金花到位,我甚至能請到常青藤大學的博士和業內卓有聲望的專家,因爲這世界上願意爲金錢折腰的人畢竟是多數,而像……”

他話音戛然停住。

“你想說我是個不爲金錢折腰的反例嗎?”吳雩在他彷彿有點遺憾似的目光中聳了聳肩,“或許只是因爲我沒見識過錢的好處吧!”

“不,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座金礦,但跟世俗意義上的物質和財富都沒有關係。”鯊魚話鋒突然一轉,問:“你聽說過蘇聯的那句詩嗎?——‘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個月或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瞬間’?”

吳雩自嘲道:“我哪有那時間去讀詩?”

鯊魚卻很堅持:“你總有那些瞬間吧?”

可能是等待技師提取殘留物需要時間,否則誰也沒法解釋毒梟此刻異乎尋常的談興。吳雩想了想,慢慢地說:“也許曾經有吧,第一次冒充解行走進大學校園的時候,第一次聽說張博明願意幫我洗白身份,甚至可能讓我當一名警察的時候……但解行死後那些我都忘記了,現在想想看,其實我一直就沒怎麼認真活過。你呢?”

“我曾經有很多。”鯊魚說,“馬裡亞納海溝網站正式上線的那天,在墨西哥被幾個黑幫聯手圍剿的那天,在聖地亞哥撞死了幾個緝毒警被通緝,還有一次被對手燒了整整七千五百萬美金現鈔……你那是什麼表情,很奇怪?”

吳雩笑起來:“沒什麼,只是覺得聽起來好像都不太愉快。”

“對,因爲並不是只有愉快的經歷才能讓人感覺到活着,有時恰恰相反。比如你知道我這一年來最經常回憶的是哪一個場景嗎?”

吳雩疑惑地挑起眉。

他們兩人並肩站在生產流水線前,鯊魚近距離看着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聲說:“是你當初從十六樓上跳下來,一刀剁向我頭頂的瞬間。”

“……”

“每當想起那個畫面,我整個大腦都會因爲恐懼和激動而開始發抖。從來沒有人讓我那麼逼近死亡,同時讓我那麼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活着,像這塵世上每一個螻蟻般平庸的凡人。”

鯊魚伸出手,吳雩的頭條件反射向後微微一仰,毒梟的指尖從半空中滑了過去。

“……我活着的很多瞬間都與你有關,但唯獨那一刻永遠不會褪色。”鯊魚垂下手,站在那裡笑了一下:“看,今天能站在這裡跟你聊這些,其實我真的非常高興。”

他用不着強調,那雙蔚藍眼底欣喜的光芒從心底裡流露出來,甚至連掩蓋都掩蓋不住。

——但不知道爲什麼,那真真切切的愉悅和欣慰卻讓吳雩突然升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感。

似乎眼前有哪裡是違和的,但具體哪裡又說不出來。

“Phillip先生!”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推門而入,只見是個墨西哥裔保鏢,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前:“外面有個情況不對!”

情況不對?

吳雩眯起眼睛,貼身藏起的那個鈕釦定位器觸感突然格外鮮明起來,肩背肌肉不由緊繃,只聽鯊魚好似不太高興被打擾:“怎麼回事?”

保鏢看了吳雩一眼,表情欲言又止。

鯊魚更加不悅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

保鏢咬了咬牙,終於貼在他老闆耳邊用英文低聲說了句什麼,霎時鯊魚神情一變,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吳雩目光平靜,眼皮卻也重重一跳——因爲他聽懂了那句英文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