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踩着崎嶇的山路大步流星, 手電筒光束隨步伐晃動,不斷照出他腳邊拳頭大的碎石松動掉進深淵,連個回聲都不帶響。大半個專案組沒人能跟上他矯健如飛的腳步,翁書記被警衛員攙扶着氣喘吁吁追在後面:“老、老宋, 你確定這個辦法行嗎?”
“不行也得行, 且不說現在根本無法確定被困人員精確位置, 就說這黑天暴雪的上哪去調抽水泵?最大功率的鑽機鑽下去也得好幾個小時, 等救上來人都泡發了。”宋平冷着臉道:“非常時期非常做法, 聽天由命吧!——林炡!”
前方深夜中, 無數手電光束晃動交織, 只見一道身影聞聲回頭,正是裹着滿身風雪的林炡:“翁書記, 宋局!”
“情況怎麼樣了?”
“初步圖紙測量應該是可行的, 具體情況不好說,已經找了個會冬泳的特警下水勘察實況去了。”林炡一指前方,翁書記順着光束望去, 只見不遠處赫然是一片深不見底、幽深漆黑的礦坑, 就像山谷裂隙一般貫穿在衆人腳下,形成了陡峭的斷崖, 底部隱隱傳來水聲。
“從紙面資料上看,這座編號爲N26的礦坑和老空水倒灌的廢棄礦井曾經一度相連,但後來隨地面沉陷、淤泥堆積、水倉堵住等等原因,兩者之間應該是暫時斷流了。礦坑底部積蓄了雨水和地下水, 目前已經形成天然水潭——我們剛纔緊急調查時發現了一個極其幸運的關鍵。”林炡就着平板電腦幽幽的熒光示意翁書記看圖紙:“水潭水平面高度,比廢棄礦井下的涌水口要低。”
人往高處走, 水往低處流,翁書記反應很快:“所以如果這個水潭能跟礦井重新連通, 老空水就會倒灌進海拔更低的水潭,從而降低井底的水平面?”
林炡說:“我是這麼猜測的。”
“……”翁書記血壓沒有立馬躥上180那真是因爲他涵養好:“猜測?!”
“對。因爲倒灌進礦井的雖然算老窯水,年代還不太久,應該不太分散,但積水邊緣和形狀卻是無跡可尋的,也就是說存在炸通水潭也無濟於事的風險。待會勘察人員上來,如果證明操作可行,我就立刻親自下去,在水潭和礦井之間安放炸彈做定點爆破。”
“你親自下去?”翁書記驚問。
“嗯,這裡只有我有潛水證。”林炡收起平板電腦,手指關節已經凍得發紅,語氣卻平穩迅速:“不管怎麼樣都要試試,現在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儘管我內心其實已經做好寫烈士追悼會致辭的準備了。”
“………………”
翁書記久久瞪着林炡那張平靜的臉,半晌嘴角抽搐道:“我還以爲你在雲滇是搞技術的,沒想到小夥子愛好還挺時髦……”
“您過獎了,不是愛好。”林炡苦笑一聲:“這年頭犯罪形式花樣翻新,我們這行沒點技能如何傍身,實不相瞞我還有拖拉機駕駛和電焊工二級證呢。”
“林科!林科!”就在這時前面有人跌跌撞撞奔來:“勘察的人上來了,情況不太好!”
現在只要聽到不好這兩個字,整個專案組立馬從上到下集體犯病,幾個上了年紀的公安部專家立刻觸電似地往懷裡摸藥,噴硝酸甘油的噴硝酸甘油,吞速效救心丸的吞速效救心丸。翁書記險些沒軟下去,趔趄着一把扶住宋平的手,只聽宋平聲調幾乎破了音:“怎麼不好?爲什麼不好?水潭已經是通的了?還是沒法做定點爆破?!”
那民警扶着膝蓋不住疾喘:“不是,都不是,可以爆破。”
“那是因爲什麼?!”
民警一擡頭,周圍所有人的心都隨之咯噔一下,只見他臉色青白:“勘察上來說,水潭跟礦井相連的地方不是平面,是個斜井。”
“——那斜井最窄的地方,可能還不到30釐米。”
周圍安靜了一瞬,空氣彷彿被凝固住了,連林炡表情都一下變得鐵青。
30釐米,區區一張A4紙而已,那根本不是成年男子能屏住呼吸把自己硬塞進去的寬度,更何況還要帶水肺、呼吸管、爆破雷|管等各種裝備!
黑不見底的礦坑深處隱約傳來水聲,風從山林間呼嘯而過,尖銳撕扯着每個人的麪皮。大量警車停在不遠處,人來人往呼喊喧雜,礦坑邊這一方寸之地卻被反襯得格外沉寂。
“……怎麼辦老宋,”半晌寒風中終於響起翁書記不穩的聲音,“森林公安的直升機還沒飛走,要不我們下山緊急徵調水鬼?”
宋平陰着臉:“您覺得現在還來得及嗎?”
“那……那找個小孩來?你們有沒有警校沒畢業的小孩,瘦一點小一點……”
宋平臉色更難看了:“上哪找去,警校畢業一個個都練得如狼似虎,三十釐米直徑指不定走一半就得卡在那了,除非——”
他語調陡然頓住。
“老宋?”
“……”衆目睽睽之下,只見宋平臉色忽青忽白,嘴脣微微發抖,突然沙啞道:“可……可能有一個。”
翁書記既驚且喜:“在哪?”
宋平直勾勾望着前方黑暗的礦坑,久久沒有任何反應。他那怪異而僵硬的神情逼得周圍人都不敢出聲,半晌翁書記終於強忍焦急:“老宋,你這到底是……”
咕咚!
宋平衰老的脖頸上,喉骨猛地上下一滑,像是隨着唾沫狠狠嚥下了某個痠痛的硬塊,然後轉身大步走向遠處那排警車。
所有人不明所以地趕緊跟了上去,只見宋平揮退了迎上前的秘書和手下,走到一輛技偵車前呼地拉開門,後排一個文秀的身影擡起頭,肩上披着軍大衣,臉頰、鬢髮和交叉的細瘦十指上還沾着血跡,眼眶溼潤通紅。
是宋卉。
雪亮車燈將空地映得通明,父女倆隔空對視,匆匆趕來的衆人都呆住了。
·
轟隆——
無數碎石隨洪流鋪天蓋地,那陣勢簡直就跟把人扔進巨型洗衣機裡差不多。步重華臉上、手上、身上迸出無數血口,天旋地轉間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死拉住吳雩,眨眼間被沖走了不知道多遠,哐當!
巨力把他拍在牆頂上,步重華眼前發黑,一口鮮血混着水從鼻腔、嘴裡噴涌而出!
“咳咳咳咳!”步重華背抵着牆,嗆得幾乎連血都出來了:“咳咳咳——吳、吳雩——你咳咳咳咳……”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兩人還緊緊交握彼此,兩隻鮮血淋漓的手上青筋暴起。吳雩整個身體不住發着抖,食指、小指甲蓋都齊根翻了,浮在水面上緊緊抱住步重華。
“沒事了,別擔心。”吳雩用力把臉埋在他結實的頸窩裡,精疲力竭地喃喃道:“很快就不會有事了。”
他話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悲涼,步重華喘息着擡頭一看,瞳孔頓時緊縮,明白了那是什麼意思——
他們頭上赫然是巷道石頂。
如果水位不退,很快就會完全淹沒瓦斯巷,他們將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無路可逃!
黑暗看不清周圍的環境,只能感覺出這是一塊三角形的岔道口,兩側都是烏黑的牆。步重華呼出一口氣,左手竭力抓着巷道頂部的粗纜,把人事不醒的毒梟掛在電線纜繩之間,確保他不至於沉在水下淹死,右手緊緊抱着吳雩攬在身側,沙啞地笑了一聲。
“早知道別管這鬼佬,把我跟你銬一塊就好了。死後咱們還能漂在一起,你往東我就往東,你往西我就往西,靜靜地頭挨着頭,還挺浪漫。”
“……”吳雩臉靠在他頸窩裡,聲音輕而含混:“你這個……”
“我這個什麼?”
吳雩不答。
“問你話呢,不說我親你了?”
吳雩問:“我要是說了,你不親我了怎麼辦?”
步重華笑起來,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裡,低頭親吻他的嘴脣。
兩人嘴角都已經乾裂,那個吻卻溫柔而虔誠,鮮血一絲絲洇進對方的脣齒,消融在彼此最後的體溫裡。
“……‘你這個沒下過地的學院派,讓人眼紅又討厭的精英,板着一張臉的道德標兵’……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吳雩似乎是輕輕地、長長地嘆了口氣,儘管幾乎聽不清:“要是你沒有這麼好就好了。”
——如果你沒有這麼好,就不會冒着生命危險蹚水過來,也不會被困在這裡面臨這十死無生的絕境。
這樣當我奔赴另一個世界時,就能至少安心一點了。
“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嗎?”步重華問。
“怎麼?”
“這小子一臉窩窩囊囊的真讓人來氣,反應又慢還遲鈍,連話都說不清楚,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大概只有這張臉吧。”
吳雩失聲而笑。
“也就臉還長得挺好看,讓我看了就走不動路,不僅鬼迷心竅地去買戒指,還想把他的名字添到自己家房產證上。”步重華柔和地看着他,說:“我可真膚淺,到這時候了,還這麼心甘情願。”
吳雩笑得嗆咳起來,斷斷續續說:“是嗎?那待會要是我先走一步,你可千萬別抱着我哭……人死後臉可就不好看了,萬一腫起來怎麼辦?”
他只要一笑,胸腔膈膜就急促痙攣,血沫不斷從咽喉溢上嘴角。步重華右手緊緊抱住他,讓他緊挨在自己身側,那幾乎是要把彼此融入骨血的力度,連生死都分離不開。
“我開玩笑的,我們都不會死,外面一定在想辦法救我們了。”他嘴脣貼在吳雩灰白的臉頰,沙啞地一遍遍重複:“他們會想辦法,我們會得救的,我們都不會死……再堅持一下,我們都不會死。”
就在這時隧道深處再度傳來空洞的震盪聲,轟隆——!
又一片頂板在水壓下頹然轟塌,新的洪流衝向四面八方各條巷道,步重華咬牙抱着吳雩,兩人同時被上漲的水位拍到了石頂上!
·
嘩啦——嘩啦——
水聲粼粼,深不見底,散發出融合各種廢礦重金屬元素後難聞的氣味。宋卉胸膛急促起伏,穿着不合身的潛水服站在岩石上,頭上戴着潛水鏡,身側掛着單氣瓶,步話機裡傳來宋平穩定沉着的聲音:“待會下去以後,聽從林警官的指令,進入斜井後步行距離十二點八米,固定雷|管,確認裝備,拉動牽引繩,林警官會把你拉出斜井,再帶你浮上來。所有步驟都記清楚了嗎?”
宋卉聲音十分細弱:“記清楚了。”
“這是人人都想要的立功的機會,如果不是你瘦,這麼好的事情根本輪不上你,明白了嗎?”
“明白。”
宋平一點頭,雖然在頻道那頭根本看不見,淡淡道:“下去吧。”然後按斷了通訊。
宋卉把步話機交給跟下來做輔助的特警,深呼吸一口,往死裡一咬牙,戴上了潛水鏡。林炡最後一次幫她檢查側掛水肺裝置,和氣地問:“我聽宋局說你每年冬泳?”
宋卉臉色蒼白髮青,可能是因爲緊張:“嗯。因爲步隊喜歡冬泳,而我想黏着他。”
林炡這個人,對局裡所有細枝末節的小事都心中一本清賬,聞言只溫和道:“那待會把步隊救上來之後,他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誰知宋卉拿着呼吸管湊在嘴邊,搖了搖頭。
“怎麼?”
“……”
宋卉站在那,低頭望了眼自己的掌心。有那麼一瞬間林炡覺得她好像是在凝視自己懷中抱着的什麼人,但隨即她收回了留戀的目光,扭頭向他一笑:
“我真正想讓她看到的人,可能已經不在了。”
林炡一愣。
“但沒關係。”宋卉一按自己心口,低聲說:“她交給我的所有東西,都會永遠在這裡。”
年輕的小女警向後搖搖晃晃退了一步,轉過身,咬着呼吸管,閉眼一躍!
·
咕嚕嚕嚕——
步重華在水底吐出一連串氣泡,竭力浮起呼一大口氣,隨即被上涌的水面淹沒,不由自主地鬆手向下墜去。
突然身側傳來一股力道,是吳雩緊握着他的那隻手,在下一波水流涌來時借力瀕死向上,嘩啦一下把步重華重新提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步重華抓住頭頂上的電纜,不斷嗆出水,咳得眼前發黑,朦朧中只感覺吳雩反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
“別怕,別怕。”步重華在劇烈的眩暈和昏沉中緊抱住吳雩的背,“我還沒走,我還在這裡,別怕……”
水位在漲,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無法迴避地意識到。
水位一寸接着一寸、一釐米接着一釐米地逼近隧道石頂,他們能夠躋身的空間已經非常小,氧氣被急速耗空,甚至連鼻端都已經快貼在岩石上了。
“……看着我……”吳雩目光渙散地喘息道,“步重華,看着我……”
他真的已經到最後一刻了,右手劇烈顫抖着從脖頸上扯下一條細鏈,鏈子上赫然掛着配對的婚戒,然後哆嗦地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戴,因爲視線無法聚焦的原因戴了好幾次都沒進去,步重華通紅着眼眶幫他用力套進了無名指。
“……我發誓愛步重華直到永遠,不論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貧窮、逆境或順境、快樂或憂愁……”
每一個字都像是利刃捅進心臟,再血淋淋地拔|出來,步重華咽喉痙攣着發不出聲音。
“我將愛護他、珍惜他、忠於他……”
吳雩戴着戒指的手與步重華緊緊相交,緊握對方指骨的凸起,甚至到發痛的地步。
“接受他作爲我一生的伴侶,互相扶持,互相擁有……”吳雩竭盡全力想看清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吃力地道:“直到永遠。”
他確實已經看不清了,否則他會看到步重華眼底洶涌而出的淚水,一滴滴掉進他們身下的水裡,然而聲音卻還是那麼溫柔而穩定,聽不出絲毫哽咽:
“你也是我一生的伴侶,直到永遠。”
水一分一分埋過他們的脖頸和咽喉,吳雩恍惚地笑了下,儘管只是略微牽動傷痕累累的脣角,然後用額頭抵着步重華的額頭,小聲問:
“你準備好了嗎?”
“——你準備好了嗎?!”
水潭下一片漆黑,只有礦燈隱約照出林炡用力比劃的手勢。宋卉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條件反射拼命點頭,被林炡往斜井裡重重一踹,那意思是下!快下!
咕嚕嚕一陣水泡,宋卉險些嗆了水,手舞足蹈被林炡狠摜進井口,趕緊趴住磚塊往斜井裡玩命爬,礙於空間狹窄不得不側掛的氣瓶叮噹叮噹撞擊井壁,但她其實什麼都聽不見。
令人窒息的黑暗伴隨臭味一下吞沒了她,可怕的水底幽閉空間就像個棺材。在即將被活埋的、鋪天蓋地的驚懼中,只有腰上的牽引繩緊勒着,給予她清晰而真實的痛覺。
12.8米。
那麼漫長、艱難、相隔生死的井道,其實也就短短十步距離而已。
只要往前走過這十步距離,她就能穿上那身衣服而問心無愧,就能救出絕境中瀕死的兄弟和戰友!
——撲通!
宋卉半邊身體撞上井壁,氣瓶一下卡在磚縫間,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最狹窄的節口。她用力吸氣閉住呼吸,正面根本擠不進去,又側身變換各種角度擠,還是擠不進去,強忍着嚎啕大哭的慾望往全身上下一摸,摸到了林炡的潛水|刀,拔|出來用力鑿進井壁上的磚頭,使出吃奶的勁一撬!
鏗!
水流隨動作向四面八方涌去,龜裂的磚頭顯出縫隙,宋卉的眼淚在潛水鏡裡奪眶而出。
鏗!
水流似乎一震,礦坑裡,步重華同樣用力抵着吳雩的額頭,嘶啞道:“我準備好了。”
鏗!!
半塊碎磚順水拋出,反作用力將宋卉咕咚一下狠狠擠進井道!
眼球血管金星直迸,宋卉兩腿軟得就跟麪條一樣站不起來,哆嗦着從裝備裡拿出雷|管,固定在淤泥下,暈頭漲腦向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發着抖擡起手,就像年長的女刑警在那片暴雨河灘向小女實習生下達的命令那樣,就像前輩奔赴險境前最後一次對後輩所做的那樣,如同對虛空中的某個自己徹底告別,做了兩個熟悉的手勢——
保持安靜、原地埋伏——
然後她咬牙決然回頭,擠出井道,用力拉動牽引繩,下一秒被等候在外的林炡重重拉出斜井口!
嘩啦一下水花四濺,宋卉幾乎失去了意識,恍惚中被林炡迅速推向水潭邊,緊接着被無數雙手拉了上去。
“怎麼樣怎麼樣?”“放進去了嗎?!固定住了嗎?!”“人沒事吧人沒事吧?!”……
“立刻引爆!準備營救!”林炡的厲吼在她耳朵裡像是隔了層水似的朦朧不清,“勘測組去觀察井下水位!救援準備有沒有就位!快!”
人聲鼎沸,腳步雜亂,數不清的人影在雪亮車燈中走來走去,緊接着身後水潭深處,突然傳來一聲——
嘭!
那悶響彷彿一把槌子悶悶地落在了鼓面上,最開始幾秒毫無動靜,緊接着黑潭深處傳來越來越響亮的嘶嘶聲,轟鳴如巨龍長嘯,直上山澗!
·
——有動靜。
足足過了好幾秒,步重華模糊的神智才遲鈍地感覺到。
他身側的水流似乎在動,一波接着一波,動盪越來越大。開始他以爲是最終的決堤終於要來臨了,但當他不顧一切抓緊吳雩冰涼的手準備迎接時,卻突然發現水流在反涌!
水在向着剛纔涌來的方向,迅速地退回去!
如果有無人機攝像頭的話,應該能拍攝到這一幕驚人的場景:水潭底部的排水井爆出上百噸淤泥塵沙,井道轟然炸裂,打通了廢棄多年的採空礦;礦坑內積蓄的巨量老空水終於找到了決堤口,不顧一切噴薄而出,甚至吞沒了水潭口。
與此同時,礦井巷道底部。水位在即將徹底淹沒的前一瞬突然靜止,然後從四面八方無數條瓦斯巷瘋狂回涌,發出氣勢磅礴的呼嘯,致命的水位急劇下降!
“……吳雩,”步重華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隨即在巨響中發出聽不見的嘶吼:“醒醒!吳雩!”
空氣飛速回流,在空空的巷道中發出哨子似的尖嘯,但吳雩卻一動不動。步重華已經感覺不到他的手上傳來任何力氣了,只能死死扣着吳雩的五指,徒勞地用身體保護住他。
碎石、木塊和沙礫隨着退去的洪流,砰砰咣咣打在他頭上、身上,但步重華的意識和痛覺都越來越恍惚。
我們要獲救了,他想。
求求你再堅持一下,只要再堅持一下,我們就可以手拉着手回到地面上了。
“步隊!”“吳警官!”“步重華!”……
遠處隱約傳來廖剛的嘶吼和尖銳吹哨,礦燈的光交錯閃爍,無數腳步紛沓踩在齊膝深的水中。
“吳警官!”“你們在哪!”……
步重華閉上眼睛,他僅剩的最後一點意識能感覺到自己還僵硬地扣着吳雩的手,然後彷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柔和的光亮漸漸覆面而來。
他彷彿變得很小,變回了當年那個九歲的孩童,在那個深夜突然被驚醒,睜開眼睛時看見漫天星光,年輕的父母微笑着守在牀邊上望着他,眼底充滿了懷戀和愛意。
還有一個清瘦的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將食指豎在脣邊:“噓,不要出聲。”
屋外傳來毒販的車燈和腳步,他們正要闖進屋。
——是那個夢嗎?他模糊地想。
又要重複全家滅門那個深夜血腥的夢了嗎?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次不一樣,他沒有被少年匆匆推進衣櫃,父母也沒有被毒販的槍堵在外屋;步重華如墜夢中,感覺自己被懵懵懂懂地拉了起來,少年敏捷地從窗臺跳出屋外,在星空下招手:“快,跟我來!”
他的父親拉着母親,母親拉着他,神情充滿了溫柔熟悉的鼓勵:“等你好久了,跟我們來!”
……你們要帶我到哪裡去呢?
步重華閉上眼睛,聽見風在耳邊呼嘯作響,遠方邊境線傳來轟隆的炮聲和機關槍。他的手一直被父母牽着,穿過紛飛戰火與滾滾硝煙,再睜開眼時發現場景已經忽然變換,自己正站在一條半塌陷的、塵煙瀰漫的隧道里。
外面炮聲隱約震動,搖撼着四周牆壁和地面。遠處隧道角落有兩道身影彼此相依,一人全身浴血,已然瀕死,還有一個年輕人跪在地上,只露出一道熟悉的背影,發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撕裂的、困獸般痛苦的號哭。
步重華一生從沒經歷過這場景,但瞬間突然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
是紅山刑房。
十年前一切真相交錯、命運扭曲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