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2

津海市。

暴雨沖刷河堤,水流湍急向前,嘩嘩衝向遠處深重的暮色。

“我就跟你說別那麼積極,幹到十二點也不會多給你倆錢的,那幫人心黑得很!”男生舉着傾斜的傘,半邊身體都被澆透了,雨水順着黑瘦的小腿淌進破球鞋,每一步都蹚在泥湯裡,“送你到樓下我就走,不然待會又被你爸看見了!”

傘下的女生穿一件明顯太寬大的深藍色工裝,緊緊抱着胳膊,聲音微微發顫:“工頭多給了四十塊……”

男生重重“嗐”了聲。

他想說什麼卻嚥了回去,過了會又叮囑:“那你可把錢藏好了啊,別給你爸知道,又送去賭了。”

“我……我知道。”女生條件反射似的,伸手用力挽了挽書包帶:“等我攢夠錢,就帶我媽離開這兒,回老家去,哪怕種田都比這好。我聽人說了……”

嘩啦啦!

細碎動靜傳來,男生驀然站住腳步,回過頭。

“你聽見什麼了?”

女生踉蹌站穩,茫然搖頭,被男生帶起了一絲緊張:“什麼?”

天色已晚,從工業園發往城郊的最後一班公車已經開過了。荒野昏黑,路燈未亮,磅礴大雨模糊了視線;遠處只見大腿深的荒草在雨水沖刷下前後搖擺,彷彿一羣搖搖晃晃走來的小人。

沙沙,沙沙。

“……”男生疑心自己聽錯了,又不敢往後退,半晌試探着喊了句:“喂,有人嗎?!”

暴雨中沒有傳來回答。

“風……一定是風……”女生忐忑不安,又緊了緊書包帶:“走,走吧……”

河面上鹹腥的冷風一吹,男生背後突然躥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用力嚥了口唾沫:“走吧。”然後拉着女生就匆匆掉頭,沒走兩步就聽見——

沙沙。

沙沙。

好似某種巨大的爬行動物由草叢中迅速遊近,兩人不約而同僵住,幾秒鐘後男生僵着臉,歪了歪頭,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也聽見了?

女生青白的臉在昏暗中看不清晰,半晌才僵硬地把頭一點。

“……”男生喘着粗氣,眼神四下一逡巡,隨便撿了塊髒兮兮的石頭緊緊握在手裡,轉身提膽怒吼:“誰在那兒?!給老子出來!”

天地雨幕沖刷,四下沒有迴應。足足過了大半分鐘,男生繃緊的肩背才警惕地放鬆一點,示意女生抓緊自己胳膊,小聲說:“這裡不對,我們快走——”

就在這時。

沙沙——!

近在咫尺的樹叢猛晃,撲面而來的危險預感讓兩個年輕人同時閃電般一哆嗦,但還來不及後退,眨眼就已經來不及了。一條巨大的鬼影幾乎貼着他們的臉站了起來,遠處路燈映在河面上,赫然照見它半邊森白骨骼,肉已經腐爛精光,鼻腔只剩兩個黑洞,上下牙排暴露在外,倆眼眶直勾勾對着他們,往前跨出一步——

那不是活人。

那是一架骷髏!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雨幕,遠方火車駛過鐵軌,轟轟聲響混合着大雨,蓋過了最後一點餘音。

·

翌日。

“啊啊啊啊啊——”

狂吼響徹樓道,咣噹!門板重重推開,狠砸在牆上,一名揮舞菜刀的壯漢頂着漫天牆灰衝進防火門,瘋牛般往樓下衝。

“我艹!”便衣刑警衝出屋外,追了幾步,果斷舉起步話機:“報告步隊報告步隊,一名嫌疑人持刀脫出控制,正往安全通道突圍,請求立刻支援!重複一遍請求支援!”

“叫你上課不好好聽,作業寫得都是什麼東西,三天兩頭把老孃提溜去丟臉,早知道就不該生你這麼個玩意……”居民樓外,女人一邊停好電動車,一邊指指點點戳她小孩的頭,剛推開防盜門要跨進去,迎面只見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從安全通道里撲出來,雪亮刀光轉眼就來到了面前,不由失聲驚叫:“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聲傳出樓外,警車邊。

吳雩猝然回頭,下一秒就像離弦的箭,向樓道門方向衝去!

條子已經追下來了,這他媽還蹦出個擋道的老孃們!壯漢渾濁眼珠一輪,握着刀就去挾持那個嚇呆了的小孩——就在菜刀落下的瞬間,女人拼命抱住孩子往後一推,將嶙峋肩背迎向刀鋒,頃刻間寒風就劈到了耳邊!

嘩啦!

二樓樓道窗錚然粉碎,另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裹挾無數玻璃碎片,將壯漢當頭踹翻!

“媽了個巴子……”壯漢一頭砸在水泥地上,當場迸出滿臉血花,冰|毒和劇痛的雙重刺激令他徹底發狂,握緊菜刀就衝來人發瘋劈砍。但來人半秒都沒耽誤,就地打滾起身、偏頭避過刀刃,削斷的髮梢尚未落地,他已閃電般攥住壯漢腕骨,“喀嚓!”清脆一把擰斷,菜刀落地的當啷巨響與壯漢的慘叫同時響起!

“舉起手來不準動!”

“步支隊!”

腳步紛沓而至,刑警們紛紛衝下了樓。步重華按着壯漢後腦,“砰!”一聲把那張猙獰瘋狂的臉重重砸進消防玻璃櫃,然後提着頭髮把鮮血淋漓的腦袋拎出來,摸出手銬咔擦銬住,順勢丟給了手下。

一名中年女刑警,支隊唯一的女外勤孟昭大步迎上前:“沒事吧步支隊?”

嫌疑人滿頭滿臉是鮮血混合着玻璃渣子,痛得不住慘叫,被兩個警察蒙上頭套,左右押出了樓道。因爲緊急行動來不及拉的警戒帶終於拉出來了,在樓道大門前隔出了一塊空地,兩輛警用SUV邊上蹲着五六個矇頭套的“拆家”,個個如同喪家之犬,藍白線外擠滿了下班路上看熱鬧的羣衆。

而另一邊,母子倆正被實習警扶着發抖,小孩一邊吸鼻涕一邊大哭:“媽媽,媽媽你沒事吧,媽媽我以後一定好好寫作業……”

步重華沒有回答孟昭,他收回目光,面沉如水:

“——那個新來的呢?”

周遭幾名刑警:“……”

吳雩不引人注意地向後退去。

但他腳剛一挪,步重華就像腦後長眼似的回過頭,凌厲的視線一下就釘住了他,然後一把拎住他領口,單手把吳雩從人羣后硬生生揪上前,指着那對母子:

“我讓你盯着小區外圍,別放住戶進樓,你幹什麼去了?!”

吳雩猝不及防被拖了幾步,孟昭見勢不對,立刻上前解釋:“步隊你聽我說,張小櫟他們幾個實習生臨時跟小吳換了監視點,小區門口不關他的事……”

“我問你話呢?!”

吳雩竭力向後仰頭,狼狽地解釋:“隊長你聽我說……”

步重華厲聲喝問:“我問你幹什麼去了!”

他比吳雩足高了半個頭,吼聲震動樓道,周遭人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敢說話 。

“……”吳雩終於老老實實垂下眼睛:“對不起隊長,我下次會注意的。”

步支隊長不是那種容易讓人親近的長相。

他的身高即便在津海這座北方城市都算相當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給人一種針扎般的壓迫感。警院唸書時他一直是系籃球隊主力,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在偵查系蟬聯了四年的系草,參加工作後甚至一度在華北公安系統內部引起轟動——然而因爲可怕的目中無人和我行我素,他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是恐懼比愛慕多。

步重華冷漠的黑眼睛逼視着吳雩,周遭一片安靜。

半晌他終於緩緩鬆開手,把吳雩向後一推。

吳雩踉蹌半步,只見步重華不再看他,拔出刺進手臂肌肉的玻璃碎片,順手把血一抹,轉身走向警車:“三組留下收拾現場,其他人收隊回去安排辨認,線人說這幾個孫子身上有舊案,指紋跟DNA拿去跑一遍數據庫。讓預審的老錢他們先帶上材料過來見我,然後通知五橋分局禁毒支隊的人過來協助——蔡麟!”

之前那個呼叫救援的便衣從樓上飛一般奔下來:“哎!”

“連夜安排審問,今晚誰都不能走,誰走誰明天就不用來了!”

蔡麟不敢廢話:“是!”

張小櫟他們幾個實習警哭喪着臉,七手八腳把吳雩扶到後面:“小吳哥對不起,哥幾個明晚一定請你吃飯……”

吳雩剛進隊不久,已經是整個南城分局出了名沒脾氣的老好人,似乎對來自領導的針對和訓斥也很認命,一邊咳嗽一邊擺手示意沒關係。

蔡麟搗搗孟姐,低聲問:“這新來的做人其實還行啊,怎麼華哥成天找茬罵他呢?”

“新來的”吳雩調來津海市剛滿兩個月,大概在市委有些背景,是市局領導親自發話弄來刑偵支隊的。雖然是個關係戶,但平時打卡上班、踩點下班、悶不吭氣、老老實實,工作上並不出頭冒尖也不太拖後腿,如果不是步重華經常訓他的話,可以說在支隊裡毫無存在感,是個既稱職又平庸的背景板。

孟姐嘆了口氣:“全支隊就他一個是憑關係塞進來的,你覺得以步隊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個性,還能忍他多久?”

蔡麟抽了口涼氣。

孟姐無奈地壓低了聲音:“等着他自己受不了走人呢。”

居民樓前這一小塊空地上人來人往,每條指令都在迅速擴散並得以執行。刑警們穿梭來去,嫌疑人叫冤哀求,拍照留證的,收集檢材的,聯繫局裡的,做臨時筆錄的……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又條理分明。

現場角落裡,吳雩偷眼看了看手機時間,七點半。

“怎麼着小吳哥?”張小櫟還挺機靈:“你家有事啊?”

吳雩遲疑着“唔”了聲。

雖然吳雩老挨支隊長罵,但還挺招同事待見的——溫和沉默,少言寡語,從來不跟人發生爭執,誰都能拿漫長無聊的夜班跟他換白班;儘管專業能力不算突出,但是個跑腿打雜買水買飯毫無怨言的好小哥,剛來兩個月就集齊了刑偵支隊上下一百零八張好人卡。

“沒事兒,你偷偷溜了吧。”張小櫟小聲說:“步支隊跟檢察院的約了晚上八點見面談事,剛打電話我還聽見了來着,他待會就該走了。今兒夜班我幫你值了,回頭咱別說就成,啊。”

吳雩有點掙扎,儘管他剛來兩個月,卻已經很瞭解這位年輕的頂頭上司的脾氣了——那說一不二的勁,用霸道來形容都是輕的。

但……

他再次打開下午那條短信:【九點,老地方,五萬起。】

吳雩眼角一瞅,不遠處步重華站在警車邊,那小孩的媽正緊握着他的手感激涕零,撒都撒不開。

——這位據說精英出身、名震華北、前途無量的上司,在他心中的分量別說五萬,可能連五十塊津巴布韋幣都不值。

吳雩終於下定決心,呼了口氣,拍拍張小櫟的肩:“謝謝你啊。”

張小櫟回了他一個放心交給我的眼神,眼看着他閃出警戒線,消失在小區門口,心中很爲能報答小吳哥而感到自豪,感覺連胸前的警徽都更鮮豔了。

“謝謝,謝謝,謝謝警官啊!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要不是你我兒子就真的完了,警官你叫什麼名字,你警號多少?回頭我要給你們公安局寫表揚信,我要去送錦旗……”

步重華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用紗布按着手臂上的傷口,孟姐趕緊過來把語無倫次的女人攙扶住,三言兩語哄走了。

“老闆,錢哥他們到檢察院了,咱們走吧?”蔡麟從車裡探出頭:“我送你?”

步重華點頭不語,又跟手下吩咐幾句,才按着那塊帶血的醫藥紗布上了車。頂着警燈的黑色牧馬人SUV駛出小區,在大門外轉了個彎,拐上了晚高峰尚未完全過去的街道。

“老闆,我跟你說個事,今兒吳雩是替那幾個實習生頂了雷。”蔡麟一邊開車一邊用餘光偷覷步重華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吳雩那人吧我看還行,雖然悶了點但也還算老實,沒仗着背景就搞事亂來,以後是不是就留在咱們隊裡啦?”

“不留。”

“啊?”

“刑偵外勤不是任何人刷資歷當跳板的地方。”步重華冷冷道:“那些走後門塞進來的,沒一個能待超過半年,索性早點走人完事。”

蔡麟還想要勸解兩句,突然步重華眼角餘光瞥見什麼,猛地扭頭向車窗外望去——

小區外馬路邊,一輛公交車正緩緩到站,某道熟悉的側影裹挾在人羣中上了車。

正是吳雩。

蔡麟:“……”

空氣突然完全凝固,只剩十分鐘前那句“誰走誰明天就不用來了!”言猶在耳,蔡麟簡直不敢去看他上司的臉色。

步重華那張面沉如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他摸出手機,迅速撥出一個號碼,少頃對面響起孟昭的聲音,背景是小區門口喧雜忙亂的現場:“喂?步隊?”

“告訴許局,”步重華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得彷彿冰碴:“吳雩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等等,步隊!……”

蔡麟一股寒氣竄上腦頂,只見步重華按斷通話,輕輕把手機丟回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