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現在沒人照顧已經很可憐了,也不能爲難人家挺着大肚子來看她的丈夫。柳妍冷冷地腹誹,卻也樂於見到那個女人這樣做。她想看父親醒來後得知事實的表情,聽他抱歉懺悔。
六天,柳妍瘦了一圈,衣服都不合身了,嘴裡佈滿燎泡,拔過牙的牙牀又腫脹了起來。第七天,醫院取消了病危通知書。下午,父親醒了過來,眼珠子轉來轉去,在病房裡搜尋。柳妍很痛快地告訴他:“她沒來,沒來過。我媽把你送醫院搶救的,我守了你一個禮拜。”父親露出疲倦的神情,這神情讓他看起來行將就木。這一個禮拜也消耗了他的一半生命力似地,本來寬寬肥肥的身形幾乎縮窄了一半。
父親和母親在劫後第一次的相見,母親很激動,眼圈一紅,掉下淚來。父親卻淡淡的。
醫生說急性腦膜炎可能會留下後遺症,所以柳妍帶着疑慮觀察他的每個細微反應,但是她有好一陣不見父親了,所以沒有了比照的標本。只覺得父親消化她說的話需要很長時間,迷惘地看着她好幾秒,眼珠子才動一動。但這也不能說明什麼,也許父親只是心灰意懶,不願意接受信息。
父親又住了兩個禮拜醫院,期間他能坐起來說話了,向柳妍要手機給家裡打電話,他的另一個家。電話裡,年輕女人聽說他挺過來,向他表示了祝賀,但並未問他什麼時候出院。她是護士,該懂的都懂,她也在擔心父親會變成一個老迷糊。
這一天,是小年夜了。柳妍把住院費結清。母親借了部輪椅,把父親推出醫院,她臉頰紅潤,春風滿面。在出租車上,父親忽然開口對柳妍說:“聽你媽說,你在S城談了個朋友?讓他來家裡吃個年夜飯吧。熱鬧一下。”
柳妍看了母親一眼,母親沒有迴避,向她打眼色,好像在說:是時候宣佈了。家裡氣氛這樣慘淡,需要一點希望給生活注入激情。
她回憶了一下,有一陣剛與卞聯開始談戀愛的時候,自己也以爲就是此人了,在電話裡忍不住漏了一點風。女兒的性格母親又是很清楚的,行事很穩,她說一,其實是有了八九分了。可後來又來了一串糟心事,她都沒辦法向父母吐槽。還好,她向母親透露有有那麼一個人的時候,也沒說得太清楚,問母親能不能接受入贅。因爲家中還有老孃、弟妹、債務,那個時候,卞
聯就暗示了他倒插門的可能性。所以父親也沒有客氣,大過年的就把人家召來面試。
“我問問看吧。”柳妍就說了那麼一句。
晚上,柳妍等父母休息後,下樓站在路燈下給高照打電話:“你能不能來一次?我爸爸剛出院,他希望我帶一個男朋友回家吃飯。”
高照過了很久才說:“不行。”
“爲什麼?你不是說過會照顧我嗎?”柳妍的心縮了一下。
“我是答應過照顧你,你有事我會照顧你,你家裡有事我也可以幫忙。但是這種形式還是算了,我沒有計劃。”高照說得很乾脆。他沒有結婚的計劃。
“只是……做個樣子,假的,哄哄他們,開開心心過個年也不行嗎?”柳妍顧不上自己的失望了,退一步再求。
“這種事情,裝着裝着就成真的了。上門吃一次飯,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接着就會問到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一個圈套連着一個圈套踩進去就身不由己。事情穿幫越晚,他們也越受打擊,你忘記上一回小孫的教訓了麼?還是不要給父母堆積期待的泡沫,也不要給自己不必要的負擔。”高照說的都是實話。站在他的角度說話不腰疼。他不知道她的處境,不管家中發生了什麼,也不必知道,就如她不關心卞聯的家事一樣。
“我如果不結婚,也許我的人生就無法順利繼續下去了。父母、戶口、房子、升職的機會……”柳妍混亂地說。她照顧父親,安慰母親,可是她的壓力無法向他們開口。
“如果你非結婚不可,我只好祝福你。就算你結婚了,遇到什麼事情,我一樣會照顧你。承諾過的不會反悔。”高照說得很神聖。
“那麼……先這樣吧。”這場交涉沒用幾秒鐘,她的情緒坐上過山車經歷了好幾次跌宕起伏,需要喘息。她深吸一口氣,從手機通訊錄中找到卞聯的電話號碼。這幾天來,她無暇顧忌他,把他加入了來電和短信黑名單,現在從黑名單中拉回來,打了過去。
“你總算給我打電話了,家裡出了什麼事?”卞聯高興地說。
“我爸生了場大病,不過現在沒事了。你來一趟,吃個年夜飯吧。”柳妍用輕描淡寫的口氣,不希望他太高興,也不希望他太鄭重。
“好的。我帶什麼來好?伯父抽菸嗎?喝什麼酒?反正中華和茅臺不會錯……”卞聯的情緒被點
燃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與她商量上門細節。對他來說,這段日子也接受了墜入谷底又直上雲霄的考驗,他頂住了捱過去了,好日子終於來了。
除夕夜,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角落,是一樣的爆竹聲聲辭舊歲。每個人都不眠不休。
桑仲夏給遠在新西蘭的父母打過電話,煮了碗水餃坐在沙發上邊吃邊看春晚,可樂像個熱乎乎的大熱水袋捂在她身邊。忽然可樂跳下沙發向門口跑去,門鈴響了,她開門。範家禎站在門外,抱着他領養的小貓花花,對着她鄭重地單膝跪下去,託着一個打開絲絨戒指盒,戒指上的鑽石在昏黃的樓道燈的照射下依舊璀璨。他問她:“你可以嫁給我嗎?我媽媽在家等你過去一起吃飯。”花花和可樂都看着桑仲夏,它們也懂,輪到桑仲夏作出什麼決定了。
燈火通明的餐飲一條街上,身穿髒棉衣,頭髮染成金黃色的金惜早蹲在街沿上,抱着肩膀抖抖索索。一部電瓶車後座上掛着兩個大塑料桶停在餐館後門。一箇中年人從電瓶車上下來,熟練地打開路中間的窨井蓋,從車上取下工具就撈開了。令人作嘔的泔腳一勺一勺灌進塑料桶裡,都是提煉地溝油的原料。金惜早湊過去:“大叔,要幫忙嗎?我能不能試試?我也想找份能賺錢的工作。”
馬滔滔家的年夜飯與往年不同了。以前爺爺在時,他的兒女還帶着家庭在老房子裡聚首,說些虛僞的場面話。今年提前在酒店預定了年夜飯套餐,酒店大堂裡熙熙攘攘,燈光暖得有點不真實。年夜飯套餐的量太多了,三個人吃不完,打包回去估計夠他們吃到初六了。老爸說:“新的一年,我沒有什麼別的願望,只要你身體健康,事業成功,把書念好,再考慮一下終身大事。”難道他還不夠貪心嗎?
柳妍家的年夜飯在她家的老房子裡進行着。卞聯誇讚房子的面積和地段不下三次了。父母笑眯眯請他吃,但沒有給他夾菜,他們肆無忌憚地打聽他家裡的情況,他也如實交代:“妹妹在大學裡談了男朋友,所以他必須抓緊趕上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嘛。”柳妍在心裡冷笑,如果他願意倒插門,生下來的小孩姓柳。那他不還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嘛。
新的一年,還是會有許多重要的事發生。明天之所以值得期待,是因爲永遠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向何處。生活給了她們選擇,但真正內心強大的人會自己選擇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