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嬰兒仰頭睡着，臉頰泛起油膩膩的光，眼皮沒閉緊，漏着一點眼珠，看着不僅談不上可愛，還有點可怕。房東太太重點展示的除了她的外孫，還有她女兒家新買的車子。房東太太是從外孫降生後纔開始成爲業餘攝影愛好者的，器材是一部帶攝影功能的手機，模特是她的外孫。她熱情高漲，以爲別人對她的作品以及她的外孫也該抱有同樣的熱情，同一個場景，同一個角度，表情差別細微的好幾張照片，也不篩選，全部都是好的；外孫在手舞足蹈，仰頭晃腦，連拍幾張都糊掉了，也不算失敗，是愛的紀念，她也捨不得刪，給手機配了個大容量內存卡，統統存在手機相冊裡。她看見人，就給人家看相冊。
桑仲夏是玩單反相機的票友，看這些照片更需要耐心和毅力了。翻頁鍵控制在房東太太手裡，她每一張照片都要詳細說明拍攝時間、背景，創作感悟，旁邊的人不附和着點評幾句，她就不翻頁！
在所有直系親屬眼裡，自家的小孩是最聰明、最可愛、最漂亮的小孩，他或她可以滔滔不絕講出小孩動人的軼事講一個小時不重複，可是在桑仲夏眼裡，這個小孩，眼睛很小，鼻樑很塌還是蒜頭鼻，兩頰上油光光，頭頂生了鍋巴狀的奶癬，怎麼看和漂亮都不沾邊。都是小孩子的生活照也就罷了，爲什麼還有對着B超結果拍的照片？白色的胎兒輪廓出現在黑底上，很恐怖好不好？像X光透視火星人的絕密檔案照片外泄了好不好！桑仲夏打起精神看了半個小時，看到B超照時崩潰了，她起身去給房東太太沖茶，試圖岔開話題，然而失敗了，不管你說什麼，房東太太總能在兩句話之內把話題扯到她外孫身上。
“這幾天降溫了，還蠻冷的。”桑仲夏拎着熱水瓶走過來。
“是啊，所以我家小毛頭等着穿你給他打好的衣服呢，還有羊絨，真好。”
桑仲夏打開電視機，整點新聞說高速公路公交車事故了，桑仲
夏說，“哎，柳妍和馬滔滔都有車，要叫她們小心點開了。”
“是啊，我女婿就特意買了一張貼紙貼在車上，貼紙上是英文車上有小毛頭的意思。”
桑仲夏磨磨蹭蹭，房東太太就招呼她，先別忙了，過來看照片，看照片。她是一點鋪墊也沒有，急迫地邀請別人來欣賞她的外孫，誇讚她的外孫了。
正在崩潰着，替死鬼回來了。馬滔滔在這個不正常的時刻用鑰匙打開門，踢掉了高跟鞋，走進客廳。
桑仲夏驚訝於她今天下班這麼早，問她怎麼了。問第一次，馬滔滔心事重重，好像沒聽見，又問第二次，馬滔滔才說，今天有點累，請了病假早點回來休息。桑仲夏問嚴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馬滔滔說沒事，喝點開水睡一覺就沒事。
都說了請病假了，房東太太也不肯放過馬滔滔，衝馬滔滔招手：“過來，過來看我外孫的照片。你還沒見過我外孫的樣子吧？”
馬滔滔和桑仲夏一樣沒經驗，此前也很少遇到如此敝帚自珍的家長，讓看照片也就看，以爲客氣幾句就能敷衍過去，沒料到房東太太不厭其煩，拉着馬滔滔從頭講起，眼看又要講上半個小時。桑仲夏正竊喜馬滔滔來了，替去了自己的苦刑，沒想到房東太太沖她招呼：“小桑別忙了，也過來，一起看。”
馬滔滔滿腦子老房子遷戶口的事情，房東太太放在她眼前的手機以及聲情並茂的解說全然成了轟不開的蒼蠅。馬滔滔不是桑仲夏，對付噁心到自己的人，她還是有些以牙還牙的惡毒方法的。她鎮定自若地掏出手機來，趁着房東太太說完一句話，歇口氣還沒接下句的空隙，搶着說：“你們還沒見過我外甥吧？”
桑仲夏要接嘴說見過了，被馬滔滔使個眼色，咽回去了，她知道馬滔滔要做什麼了，不禁期待。
房東太太不知是計，以爲碰上個對小孩子的事情感興趣的，可以深入探討切磋，就說：“你家親戚的小毛頭啊，照片拿來看看。”
馬滔滔用手機登陸了開心網，點開妹妹馬涓涓的個人相冊，在那裡，存在着一個叫做《家有小寶》的可怕相冊。可怕指的是相冊裡相片的數量。馬滔滔隔三差五都會收到這個相冊的更新提示。
“這是我外甥降生的第一張照片。”馬滔滔進入幻燈片瀏覽模式。馬涓涓的相冊比房東太太的手機相冊井然有序得多，以成長過程爲順序，每張照片都標註好日期，配發簡短說明，其下還有同事朋友的一片讚譽。說起來，也不全是恭維，馬滔滔這個外甥，外形上繼承了父母的全部優點，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大眼有神，山根挺拔。以前沒有參照物，照片看多了也不過如此，今天上來個PK的，她才發現自己外甥的相貌是如此拿得出手。
“這是第一次洗澡，腦袋上包着她媽媽的CK絲巾防止受風，浴盆好幾百買的。這是他的童車，童車才兩千多，據說買得不是很好，因爲好的太重，他爺爺奶奶搬進搬出很吃力。你看他戴鴨舌帽，樣子真詼諧，像個小開，哦，那帽子是他舅公送的，舅公在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好。”馬滔滔如數家珍地介紹，其實說辭是從馬涓涓那邊原封不動批發來的。聽的時候，她心裡那個不爽，覺得妹妹浮誇，輪到自己對別人說了，才體驗到那種秒殺一切的爽。就算某個人特定的炫耀也可以成爲一把沒有主人的劍，今天可以割傷你，明天又爲你所用去扎別人。只要用對地方，這世上倒沒有真正可惡的東西了。
牢牢控制話語權也是種暴力。房東太太在這種暴力中敗下陣來。馬滔滔講完了她記得的整套介紹，照片翻了不到一半。她就不說話，讓對方自己看。
房東太太蔫蔫地冒出一句：“這小孩倒也滿漂亮的，就沒話了。”訕訕的。她再瘌痢頭兒子自家好，也看得出，別人家的孩子這個未來的富二代加官二代，把自己的外孫秒得渣都不剩了。她主動扯開話題，避免尷尬，問馬滔滔：“你這個手機上看照片，怎麼還有別人的評論，怎麼弄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