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聚寶齋,人聲鼎沸。
斯晚有些驚奇,這麼晚了居然還有這麼多不歸巢的人,看來自己如夏橘所說,真的是“out”了,一直按部就班的生活,像個老太太。
三人尋了一個用屏風隔開的小包間坐下,屏風稍稍擋住了外面的喧譁,倒也有幾分安靜。銅鍋裡高湯沸騰,咕咕地冒着泡,羊肉片剛進去,便浮了上來。三個人涮着肉片青菜,在熱氣繚繞中吃得滿頭大汗、痛快淋漓,全身的毛細孔似全部張開,倒也覺得通體舒暢。
“林遠光,今天當着斯晚,我要□□你,你上次給介紹的那是個什麼‘極品男’啊。交待你那麼點小事,都沒給弄好。” 夏橘就是這樣,永遠口比心快。她天性如此,熱情、爽快,別人都是重色輕友,她卻常說:閨蜜永遠是NO.1。所以,老實的遠光常被她呼來喚去。
“我覺得樑頌之人挺好的呀,不抽菸、不酗酒,無不良嗜好,收入高,踏實穩定。大小姐,我可是都按你給我定的要求找的哎。”林遠光一臉的無辜。
“可是那個‘極品男’,情商那麼低,和那種人談戀愛,枯燥乏味。” 夏橘翻了翻她那雙好看的大眼,“他啊,應該找個被程序給‘格式化’了的女朋友。”
林遠光笑着搖了搖頭,沒再接女友的“瘋言瘋語”,他對着斯晚,隔着桌子和她說話:“斯晚,老爺子身體還好吧?”
“嗯,還行,上週末我回去了一趟,就是多多……”說到多多,斯晚心裡有些黯然,放下了筷子,“那個孩子太內向,心裡像藏着個另一個世界。”
“多多是太孤獨了。”林遠光也重重地嘆了口氣,“男孩子的生命中,不能沒有父愛。”
三個人都有些沉默,還是夏橘開口:“斯晚,你想過去找多多的父親沒有?”
“我也想過,如果有一天能替多多找到他的親生父親,說不定他就會慢慢好起來,也許孤獨感就沒那麼強了。”她何曾不知道家庭殘缺的滋味,就像打上了一個“這是個沒媽的孩子”的標籤,到哪都能感受到那些異樣的目光:嘲笑的、憐憫的、幸災樂禍的、同情的……在她的童年時代,如影隨形。
她清了清喉嚨:“可是我上哪兒去找啊,我只知道斯羽曾經說過在曼谷,她邂逅了一個讓她一見傾心的男人,其它的隻字未提。以我姐姐的性格,我覺得她不會隨便愛上一個人,也不會隨便就生下一個男人的骨肉。但是茫茫人海,我要怎麼去找多多的父親,何況還是遠在異國。算了,我姐姐當初想隱瞞這個秘密,一定有她的難言之隱,既然她不想讓我們知道,肯定有她的理由。”
夏橘舉起了啤酒杯:“算了,親愛的,別去想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多多有你和向爸,還有我和遠光呢,你不是一個人。”
“嗯。”斯晚端起杯和夏橘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也覺得現在挺好,多多一直認爲我是他媽媽,守着他們祖孫二人,我的心也很踏實。再說還有你們,我挺知足。”
林遠光把她們送到公寓下和她們告別,夏橘摟着她嘻嘻哈哈地上樓,開門。她今晚香檳、啤酒喝了不少,已顯出醉意。
斯晚倒還清醒,她照顧夏橘脫鞋,脫去束縛的禮服,給她蓋上薄毯。夏橘咕噥了一句,翻了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式沉沉地睡去。
她爲她摁熄牀頭的燈,走進浴室洗去了一身的汗味、酒味,把一具疲憊的身體拋給柔軟的牀,久久都沒有睡意。索性坐起來,拉開牀頭櫃的抽屜,拿出那本厚厚的相冊,一翻開,那些和斯羽朝夕相處的日子撲面而來,帶着潮溼的記憶。
她想起四多年前那個夜晚。
那天,她已入睡,忽然,手機鈴聲大響,在黑夜中有種叫人心驚肉跳的尖利,一串陌生的號碼,是斯羽。
她說她此時在曼谷的機楊,飛機就要起飛了,她要回國了。之後就匆匆掛下電話,手機裡“嘟嘟”的忙音讓她心裡發慌,腦袋好一陣發懵。她不明白,斯羽不是一直說在那邊過得好好的嗎?後來她才慢慢的回過神來,大腦也由一片紊亂到思路漸漸清晰:她們姐妹二人一直聯繫不斷——電話、e-mail,但一個月前,斯羽突然像消聲匿跡了一樣,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有給她發任何郵件。她打過去,電話也一直是無法接通狀態。她特別擔心,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一直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許是姐姐最近太忙了,她那麼獨立堅強,應該沒什麼事的。現在斯羽終於給自己打來電話了,卻是要馬上回家了。難道姐姐遇到什麼事了?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覺自然是睡不着了,索性從牀上爬了起來。同屋的夏橘不在,今晚她要值班。房子裡靜悄悄的,找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她不敢在這個時間去驚動父親,怕老人擔心。
她在房子裡踱來踱去,窗外樹影綽綽,她覺得心口有些憋得慌,衝了杯咖啡,心神才稍稍安定了下來,她先打了個航空問訊電話,查詢了今晚從曼谷直飛虹橋機場的航班。
斯晚心想:與其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等,還不如去機場等,那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黑夜也如同白晝,起碼自己的心也可以平靜點。她換好衣服,拉開了門。
陽澄湖的夜靜悄悄的,此時的度假村已陷入沉睡,夜風很涼,裹挾着潮水的氣息。她不禁拉緊了風衣,攔了一張出租車直奔機場。
出租車一路疾馳,路燈杆一根根向後倒去,無數的場景像黑白電影,在她的腦海中一幕幕閃現而過。
她四歲就沒有了母親,是斯羽,比她才大兩歲的姐姐,像個小媽媽,每天照顧她,笨拙地給她穿衣、洗臉。每當巷子裡的小孩欺負她時,斯羽總像只憤怒的母雞,張開翅膀把她護在身後。自從母親死後,溫和的父親性情大變,他變得暴躁,酩酊大醉後在家裡指着母親的遺像大罵,抓起觸手可及的東西就砸向牆壁。她最怕這樣的夜晚,恐懼像野獸,似要把她吞噬。斯羽總是摟着自己,蜷縮在角落裡一言不發,她狠狠地瞪着父親,像只刺蝟,張開了全身的刺。父親看着那兩簇逼視他的火苗,帶着冷冽的恨意。他揚起手,斯羽沒有退縮,仍然冷冷地,昂着頭直視着父親,最終,僵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地垂下,沒有落到斯羽身上。從此,父親仍舊喝酒,但不再喝得酩酊大醉,家裡也恢復了風平浪靜,那些令人恐懼的日子不再如夢魘夜夜出現。父親下崗,也是斯羽,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書包從學校回了家。貧窮和艱難,磨去了她身上柔軟的特質。這些年,她的冷漠,她的桀驁不馴,她的特立獨行,只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
機場裡燈火通明,這是個每天都在上演着無數告別和重逢故事的地方。斯晚坐在休息區,擡手看了看錶,以姐姐給她打電話的時間來推算,還有一個多小時,飛機就會降落了。她靜靜地坐在那兒,神思有些飄忽,直至機場大廳裡響起了她要等的航班降落的廣播。
斯晚在國際航空出口處焦急萬分,一抹纖瘦的身影映入眼簾,人羣中的斯羽還是那麼漂亮,只是多了一絲憔悴。
“晚晚。”她抱住斯晚,一度哽咽。斯晚也是百感交集,眼眶溼溼的。姐姐這次似乎比以前更瘦了,手掌觸摸處,是嶙嶙的骨頭。
一路無話。斯羽有些懨懨的,一上出租車就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秀眉緊蹙,臉色蒼白。斯晚想:姐姐也許是旅途奔波累了。所以,儘管自己有許多的疑問,還是等以後再說。
回到宿舍,斯晚剛打開門,斯羽鞋也沒脫,就急急奔向衛生間。一陣嘩嘩的水聲,其間似夾雜着嘔吐聲。半晌,斯羽一臉憔悴地出來,往沙發上一偎,也不去理會斯晚一臉的疑問,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懷孕了。”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斯晚還沒回來神來,緊接着後面的一句更是炸得她暈頭轉向。“我準備做未婚媽媽。”斯晚看向斯羽,她卻一臉的雲淡風輕,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
凌晨,斯晚還在輾轉反側,腦子中似有一隻手在不停地攪拌,攪得她滿腦一團漿糊,斯羽卻在一旁睡得極沉。她望着姐姐寂寂的側影,心裡直爲她捏把汗。這次不知又要在家掀起多大的巨浪,不知父親又會怎樣的震怒。她實在無法相信:斯羽會一眼就愛上一個陌生的男人,並且會不顧一切爲這個她認爲卓爾不羣的男人懷上孩子。
也許斯羽註定是像風一樣的女子,習慣漂泊,習慣疏離,不輕易相信愛情。但,如果愛了,便會傾其一生,哪怕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