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等多多睡熟後,斯晚告訴父親自己打算去泰國的事,向書銘沉吟許久, 他心裡很亂, 他也想知道多多的生父是誰, 自己年事已高, 把多多交給斯晚一人責任未免太大, 何況她自己還是單身一人。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找到多多的生父,那麼這個秘密真的只能永沉深海了。
他擡起頭:“我記得你姐姐到曼谷後,曾提過她和一個叫索瑞拉的中泰混血女孩子住在一起, 也許你到了那兒,可以去問問她, 說不定她知道點什麼。”
第二天, 她帶多多去度假村裡的小型遊樂園玩, 多多摟着斯晚的脖子,細聲細氣地說:“媽媽, 爺爺說你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嗎?”
“嗯。”她看着孩子黑白分明清澈純粹的眼神,眼睛有些潮溼。
“多多捨不得媽媽,可是爺爺說,媽媽是去給多多找爸爸。”孩子的世界多簡單, 他哪知道大人世界裡的複雜。有一滴淚滑過, 她背轉過身, 悄悄拭掉了。
“嗯, 所以多多要乖乖聽爺爺的話, 媽媽就替你把爸爸接回家。到時,就沒有人敢欺負咱多多了。”
“嗯, 多多也有爸爸囉,多多也有爸爸囉。”斯晚看着多多平生是第一次,如此雀躍。孩子的世界就算擁有很多的愛,如果缺少父親這一角色,他的世界依然是不完整。看來自己這次去泰國,爲了多多,也一定要找到那個讓斯羽飛蛾撲火的神秘男子。
祖孫二人在度假村裡興致勃勃地玩了兩天,要回家了,斯晚陪着他們一塊等車。
向書銘的眼睛望向遠方,一臉的憂戚:“晚晚,沈昱揚這次回來了,你和他之間不會……?”欲說還休,他怕傷害到女兒。
“爸,怎麼會呢,我和他的事都過去了。”她知道父親在擔心着什麼。
“爸只是擔心你受傷害。晚晚,不管他是不是還在等你,你和他之間,終究是不可能的。他母親永遠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她那樣有能力的人,什麼東西查不到……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是沈昱揚父親的初戀……爸爸只是想讓你明白,不管他現在還有什麼樣的想法,你和他之間,都無法圓滿……”向書銘看着女兒,幾經欲言又止,終究說出了這個壓抑在自己心裡好多年的秘密。
曾經想到過千百種沈母拒絕自己的理由,卻沒有想到,血淋淋的事實背後,竟然像電視裡盤根交錯的狗血劇一樣,有着這樣陰差陽錯的恩怨情仇。
她張大着嘴,想說句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地看着父親抱着多多,上了車,自己仍像個被擊中的雕塑,木木的,沒有任何思想。
“閨女,保重!”父親上車前最後的一句話讓她忍不住淚雨滂沱。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那次沈昱揚的母親找過父親以後,一向愛酒如命的父親會做出終不再喝酒的決定。她不能想像沈母那些比刀片還鋒利的語言,是怎樣把老實木訥的父親割得遍體鱗傷;也不能想像,母親年輕時的一段□□,在沈母尖刻的話語中,會被描摩得如何的不堪。而父親,一個血性的男子,竟要承受這些比凌遲還要痛苦的難堪和屈辱。
她不願再往下去想,心已像被密密的細線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是痛徹肺腑的疼。
命運,讓她和沈昱揚兩個人,註定像兩條平行線,相依相持,卻永無交匯的可能。
……
送走了父親,她去了趟西山的墓園,今天是斯羽的生日,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了,怎麼也要和姐姐告別一下。
下車的時候,天空開始飄起小雨,細細密密的,如牛毛一般。山裡十分安靜,連綿不斷的山巒被籠罩在濛濛的水霧中,近處的樹倒是綠意盈盈。有一隻小小的灰色山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溼,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叢裡。
她迎着雨絲沿着臺階一步步往上爬,出門的時候忘了帶傘,斯羽以前老說她做事毛毛燥燥,像個小孩子。
其實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卻還是沒有學會照顧自己。
斯羽三十一歲了,今天。
兩手空空,除了一束紫色風信子。也沒訂個蛋糕,因爲斯羽不喜歡吃甜食,儘管今天是她的生日。
遠遠地看到斯羽的墓碑,黑色肅穆的大理石,是她爲她選的。
墓碑前卻有人,正轉過身去,背對着她的方向匆匆離開,黑色的襯衣,執一把大傘。
背影有些熟悉,傘面傾斜時,她看到了他微微一現的側影,是林遠光!她驚詫得幾乎要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但下一秒,她就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這種衝動。
一束白色雛菊靜靜地躺在斯羽的墓碑前。
小雛菊的花語是——隱藏在心中的愛。
她突然明白,爲什麼夏橘曾經在她面前抱怨:儘管他們相戀,她卻總感覺沒有走進他心裡。
憶起年少的時候,每一個天空微白的清晨,林遠光總是騎一輛自行車從巷子那頭歪歪斜斜地扭過來,來到她家門口,不進門,只是在外面大喊:“向斯羽,向斯羽。”
每次都只得到斯羽不耐煩的白眼:“林遠光,你喊什麼喊,想整條街的人都被你吵醒啊?”
少年只是望着她,笑容澄徹。
她微怒,拗不過他,只得提着書包跳上他的自行車後座,一路灑下串串鈴聲。
第二天依然故我,她依然在少年不屈不饒的聲音中被吵醒。
後來,斯羽就輟學了,他來找她,她總是避而不見。
再後來的後來,她去酒吧駐唱,畫着濃豔的妝,有幾次,他默不聲響一路跟在她後面,她只是冷冷地,留一個背影給他。
直到再也老死不相往來……
斯晚嘆了口氣,把手中的花束放在雛菊的旁邊。
四周飄落不少的枯葉,她慢慢地低下腰去拾,墓碑上的斯羽含着笑,只是靜默地望着她清理四周。
流年難再、人事變遷,活着的人總有一天會老去,只有斯羽,還是那麼的好看。
曾聽父親說過,她生下來的時候還不足月,襁褓中的她輕得像片羽毛,所以爲她取名爲斯羽。
現在,這片羽毛輕輕地躺在地下,忍受着未知世界無邊的孤寂,昔日驕傲決絕的她恐怕永遠都不會想到,陪伴她的,只有這束樸素的雛菊。
我們總是固執地去追趕遠方的風景,總以爲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卻忽略了身邊觸手可及的一切。
總是甘心爲那個浮光掠影飛蛾撲火,卻忘了回頭去擁抱身邊的美麗。
是幸,還是不幸?
“姐姐,我這次是真的要離開家了,去那個你曾經去過的地方。”
“你放心,我已交待夏橘林遠光偶爾去照看一下父親和多多,如果你地下有知的話,就請保佑我這次能找到多多的爸爸,也許你並不想讓那個人知道多多的存在,不然當初你不會那樣倉促地回國,可是,多多大了,每次他都問我,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爲什麼我沒有,看着孩子的眼睛,我真是無法繼續再用謊言去騙他,他會慢慢的長大,這個問題總有一天要真相大白,我不想孩子的世界裡永遠都只有欺騙。”
“我沒有你勇敢,在愛情面前,我永遠只會逃避,原諒我這次要離你們遠去……可是不離開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對……斯羽,也許我和你一樣,這一生註定都是要孤單的人……”
虹橋機場,夏橘和斯晚擁抱告別。
嘈雜的侯機室,人來人往。
這是一個不停上演着重逢和離別的地方,有人在流淚,也有人在擁抱着雀躍,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
“親愛的,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的。放心,家裡有我和遠光罩着呢。”說好不流淚的,夏橘在心裡暗罵自己的不爭氣。
“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的,不過,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可別老欺負我林大哥噢。”斯晚拍拍好友的肩頭,強顏歡笑。
“討厭。”夏橘破涕爲笑。
有廣播聲響聲,提醒着此次航班的乘客要進入安檢通道了,她快速地離開,衝夏橘揮揮手後就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她怕自己一回頭,那些不捨的眼淚就會傾巢而出。
飛機迅速地滑向跑道,猶如一隻掠過海面的鷗鳥,衝向藍天,只留下一條淡淡的白色尾線。沈昱揚站在巨大的玻璃牆前,仰着頭,直至天空中什麼也看不見,雙手無力的垂落下來,機場大廳人聲鼎沸,他卻如置身天宮,兩肩蕭索。
窗外,巨大的雲朵在飄浮,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它暖溼的邊緣,陽光穿過雲層,呈現出炫目的金色。
她想起那次暑假,她和沈昱揚一同返校,坐在大巴車上,也是這樣炫目刺眼的太陽,還殘存着夏末的毒熱,他用自己的身子背對着窗,攤開襯衣,只想爲她換得一絲的蔭涼。怕熱的她在這方小小的專屬清涼空間裡,竟趴在他腿上舒服地眯着了,醒來,發現他竟然還維持着這個姿式,下車的時候,身體僵硬的他差點站不起來。
時光的沙漏終將一切濾盡,塵埃落定,只剩下蒼白了流年的記憶。
一切都如佛家所說:“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
“小姐,您不舒服嗎?”有溫軟的女聲把她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她回神,一個空乘服務員正站在身旁一臉的關切,並體貼地遞上一張面巾紙。
她用手去觸碰,原來,淚早已熱熱地流了一臉。
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空姐一臉釋然地離開。
隱忍的淚再次如決堤的潮水轟然傾瀉。她曾經躲在暗夜的被子裡哭泣,僅存的執念是有生之年可以再遇到他,然後,把這些年的痛,一點一點地講給他聽。七年之後,她終於等來了他,卻再次選擇離他而去。
命運多麼可笑,卻又是多麼驚人的輪迴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