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曲終(1)

父親的葬禮一過, 斯晚就催着褚天珣回泰國了,來來回回耽誤了十來天的時間,他消失了這麼久, 那邊的公司肯定亂成一鍋粥了。

他不放心她一個人住酒店, 夏橘在旁邊說:“我會天天陪着她, 讓她沒時間胡思亂想。”看她一臉的執意, 終於一個人上了飛機。

她索性續了個假, 父親和多多的頭七還沒有過。

她收拾了酒店的東西,回到了她們曾經租住的公寓。

她的房間還是離開時的模樣。

張開雙臂,緩緩倒向身後的大牀, 把臉埋入枕頭深處,疲乏而空洞, 屋子很黑, 她沒有開燈, 成串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跌入牀單, 迅速地泅開。

迷迷糊糊地睡去,朦朧中,回到了舊日的家,父親正在廚房做飯,斯羽站在窗外, 望着遠處出神, 她喚一聲姐姐, 她卻不應她, 她又跑去廚房喚爸爸, 父親也不理她,她折回來, 淒厲地喚道:“姐姐……”她只是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如瀑的發散着,越發襯得她尖尖的下巴小巧光潔,兩眼空洞,神情卻是冷冷的,直直地從她旁邊徑直走過,彷彿從不認識她。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她大哭,想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姐姐卻生硬地拂開……

她揮舞着手醒來,周圍還是濃墨一樣沉的黑暗,外面的雨聲正盛,雨滴籟籟地打在玻璃窗上,在這冷雨的夜,似乎會從耳入腦,將人身後最後一絲暖意都帶走似的。

窗外就是在風雨中亂舞的樹影,悽惶地印到窗上去,印到心頭上去。

她枯坐在那裡,黑暗中睜大着眼,一點一點地數到天明。

夏橘本想多陪陪她,她不肯,這段日子,閨蜜忙前忙後,她已極過意不去,再說內心的傷痛,只能靠自己才能慢慢癒合。

終日無所事事,一個人呆在靜寂的房子裡,越發的胡思亂想,斯晚索性拿上圍巾,推開門走

了出去。

因着臨近新年的關係,街上人潮洶涌,她像片葉子被潮水裹挾着前進。商鋪都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打折海報,有小販在街上向行人兜售着大大小小的新年掛飾品,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今天天色還有些晦暗不明,陰沉沉的,但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們卻是一臉的喜氣,是的,就要過新年了,就算遠隔萬里,這一刻,也會趕來閤家團聚。恍如一個晴天霹靂,她猝然被自己突然的意識擊中:今年的年三十,只餘了她一個人了。

這個世界有七十億人,她的世界卻永遠只剩下她一個人。

街是沒有慾念繼續逛了,她望向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一片茫然,恍如置身夢境。人生誰能料,堪悲處、身落柳陌花叢。如若真的是置身於夢中倒好了,剛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她是被夢給魘住了……

“紅顏若是隻爲一段情,就讓一生只爲這段情,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纖纖小手讓你握着,把它握成你的袖,纖纖小手讓你握着……”潘越雲的低吟淺唱在這喧囂的大街幾乎要被淹沒,一曲快終,她纔想起這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喂……”麻木而機械。

“是我。”低沉的嗓音自手機裡傳來,頓了一頓,“在做什麼呢?”

也許是相隔遙遠,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壓低的聲音居然有無限的溫柔,一點不似平日的褚天珣。

“在街上走走。”

“嗯,一個人嗎?去逛逛商場,購購物,大肆揮霍會讓人心裡痛快點。”

“嗯……”

掛了電話,她站在原地又發了會呆,嘆口氣繼續往前走,世貿百貨的櫥窗佈置得很漂亮,她想起褚天珣剛纔說的話,頓了頓,推開旋轉玻璃門走了進去。

一樓大廳用淡紫色和白色的紗幔搭成了巨型的天幕,下面是用巧克力和白色玫瑰砌成的小城堡,還有一棵“愛情樹”,上面掛滿了粉色的心形小貼紙,寫滿了人們對愛情的憧憬和祝福,她才恍然大悟,舊曆新年一過,就是接着來的白色情人節了。

她突然生出興味,一小張一小張地看過去。

“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有痛苦的。愛一個人,也許有綿長的痛苦,但他給我的快樂,也是世上最大的快樂。”

“如果愛你是錯,我不願對;如果對就是等於離開你,我情願錯一輩子。”

“嫁給我吧!嫁給我以後,我就是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因爲世界上第一幸福的人,就是你~!”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這是摘錄匡匡的《時有女子》中的一句,小小貼紙上面的字跡潦草,像人凌亂荒蕪的心,有一個水滴樣的印痕還留在上面,往事霎如潮水般清晰,那塊小木板上,挨挨擠擠地寫着:“向斯晚,我愛你,我也只會愛你”……

她聽見自己心底的那聲嘆息。

商場是沒有心思再繼續逛了,她索性折了出來,漫無目的遊蕩,每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都是結伴成行、喜氣洋洋,唯有她形隻影單,眉目悽惶。轉過一條巷子時,她果斷地拐了進去,因爲自己的落寞和滿大街的熱鬧紛繁是多麼地格格不入。

她一間間地尋,想找個喝咖啡的地方,等反應過來,才知自己進了普陀巷。普陀巷57號,一個清晰的記憶從胸腔中蹦出來,原來很多東西,不是你想刻意抹去就可以忘掉。

她無奈地搖搖頭,好吧,如果是一種緬懷,就讓自己再最後沉入一次夢境就好。

腳步在老時光咖啡屋前停下。

推開厚重的木門,老唱片機飄來的懷舊音樂混着咖啡的醇香一下子包圍住了她,一切熟悉得令她有些恍惚。

“歡迎光臨”吧檯的一位服務生看到了她,熱情地招呼,“小姐一位?”

她點點頭:“麻煩給我來杯摩卡,不加奶。”

靠近窗戶的一個人聽到她的聲音,擡起頭來,望向這邊,“斯晚。”

她望向他,整個人變得有些僵硬:“你好,沈昱揚。”

這個時候再尋個藉口避開是不可能了,何況這段日子,他忙前忙後,於情於理,自己都欠他一個感謝。

看他對面的座位空無一人,她只得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他看出她的遲疑,連忙說道:“我是一個人,你坐。”

兩個人一剎那間都有些怔怔的。咖啡館裡客人很少,燈線暈暈的,虛虛地籠罩在他疏朗的臉上,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

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她一口一口地啜着自己面前的那杯摩卡,從前她只喝加很多很多奶的咖啡,因爲怕苦,他悵然地看着她,很多東西都已經改變了,無法再挽回,歲月已經在他們之間拉開了一條長河,他們只能在河對岸遙遙相望了。

咖啡的芬芳熱氣正從她面前嫋嫋升騰,縈迴不散。她擡起眼睛,有些茫然。隔着咖啡的熱氣,她竟然有些看不清他了,或許,因爲他距她太遠了。

“沈昱揚,謝謝你,這段時間。”她努力微笑地看向他。

他亦看向她,澄澈如昔的眸子中倒映出一個小小的自己,“斯晚,”他的聲音很低,“我希望能爲你做得更多。”

“你爲什麼沒有跟蘇小姐回去?”她的眼睛有些潮溼,許是咖啡繚繞的霧氣,她仰頭起頭,看向窗外,一叢石竹在寒風中簌簌落下一地的枯黃。

“我知道你上次離開是因爲蘇芮,你走了以後,我曾天天都到這兒來……向斯晚,這些年,我找來找去,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好的,可是,她們沒有一個是你。”

她眼裡的水汽瀰漫上來,視線一點點模糊,一顆眼淚“啪”地滴在黑色原木桌上,久久不願隱去,倉皇而絕望。

“你離開後,我不是沒想過回去,可是臨安檢的時候,忽然就覺得,我不能走,因爲你會回到這裡,這裡是你的家。我怕我這次離開,你回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就像上次你離開我……”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我一直怕,不敢去找你。”他陷在燈光的暗影裡,喃喃自語,像個無助的孩子,“我和你已經隔得那麼遙遠了,可是我更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只能流淚。

“我代我媽媽向你道歉,斯晚,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我一直不敢去找你,是因爲這些年,我竟然讓你吃了這麼多的苦,而我竟茫然不知,如果當年,我不是一氣之下離開你去美國,如果我能理智清醒一點,發現那只是你要成全我才故意傷害我……斯晚,現在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愛你了,可是,我忘不了你。”他望着她,噙着悽楚的淚,臉上浮着一層叫絕望的水霧,終究把頭別過去,似不忍去看她,“昨天下午,我帶我父親去了你媽媽和斯羽的墓地,他很痛苦,這麼些年前,他一直不知道真相……”聲音低似夢囈,卻像抽盡了所有的力氣。

真相如此殘酷,就算都小心翼翼絕口不提,卻如同張着森森的黑暗巨口,隨時會把他們吞沒。命運捉弄,就算是咫尺,也亦如天涯,身心俱疲,什麼都沒有,連一顆心都成了灰燼。

她用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一點一滴,漸漸遺忘,漸漸成長,在掙扎與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現在,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是永不能回頭,可是那些年少執著的愛戀,那些鏤刻於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鐫刻在心上,無法碰觸,無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