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安萌每次說話的時候,都會感受到極大的壓迫感,從前是因爲有所隱瞞有所欺騙,而現在,總是覺得低人一等,她是安氏千金,她可以幫助葉修,而我只會拖累他。
我跟她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她漫不經心地看窗外,說:“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尹正言才進遠洲,人心都已經倒向那邊,我到預產期還有六個多月的時間,葉修不一定扛得住尹正言這種強勢的排擠……不,就算扛得住,他一定會跟現在一樣,過得這麼辛苦。
我不想看他這麼辛苦,簡直像是在凌遲我。
他曾經的驕傲都在一點一點的剝落,背景,身世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好像他過去努力工作的一年全都白費了,到最後,沒有人看得見他曾經竭盡全力。
我不忍看他又變成一無所有,那樣他將註定無法兌現與他母親之間的承諾。
臥室的門已經被我關緊了,按照我們說話的這個音量,裡面是聽不見的,更何況,現在葉修喝了酒,睡得很沉。
我說:“之前沒有仔細聽你的話,是我錯了。”
她似乎很滿意我這種認錯的態度,微微笑,“現在發現還不算遲。”
我問:“我離開葉修,你就會幫他嗎?”
“還不夠,”她看了一眼我的肚子,“你懷孕了,對吧?”
我如墮冰窖,摸着小腹,心裡有些慌,我可以暫時做出退讓,暫時性地,離開葉修,只要等到孩子出生,姜曉雪那些資料就會成爲我們的王牌,可是如果她要讓我放棄孩子……
她臉上是狡黠的神情,“你放心,孩子你可以好好生下來,但是你也知道,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成爲我跟葉修之間的阻礙,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後,我會做一份親子鑑定,結果當然是這孩子不是葉修的,這個,你可以接受麼?”
我的心像是被刀絞一樣地痛,葉修那麼重視這個孩子,可按照安萌的計劃,到時候,這孩子將不再是他的了。
而我,將會更加徹底地揹負起背叛他的這個角色。
可是,總好過現在看着他這樣痛苦,我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拖累他。
我點點頭:“好。”
“還不夠,”她臉上的笑意越發濃,“我會給你一張三百萬的支票,你不能拒絕,只能收下,這筆錢怎麼處理是你的事情,但是你必須把錢從銀行兌出來到你戶頭。”
我一怔,繼而,笑了。
我本來以爲會把我當成朋友的她很單純,其實我錯了,人偶爾看不清近處的事物,但當把我推遠了之後,她其實精明的很,收了這筆錢,我跟葉修之間幾乎沒有迴旋的餘地。
安萌她,是要把事情都做絕了,讓葉修徹徹底底地恨上我。
她摸了摸下巴,“需不需要給你一些時間考慮?”
她的神情淡定自若,她的姿態高傲,所有的主動權都把握在她手裡,她很自信。
她在賭,賭我對葉修的感情,賭我會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願不願意爲了葉修,成爲他反目的敵人。
我又何嘗不是在賭?我在等待,等一切結束之後,再找到葉修,說出真相,他一定可以理解我的選擇。
我說:“給我幾天時間吧,我考慮好了,打電話給你。”
“三天。”她撇下這兩個字,起身就走。
安萌走了之後,我跑到臥室裡面去,躺在牀上,在葉修的身邊看着他。
他的眉心微蹙,睫毛輕顫,我想他是不是又做夢了,夢到他媽媽,覺得有些心疼,手輕輕撫他眉心的“川”字,想要拂去那一抹不安。
是我讓他跟安萌結束虛假的戀人關係的,爲了我,他失了一個重要的盟友,我該負起這個責任,可是我那麼自私,我看着安萌,我還是不甘心。
曉妍也好,安萌也好,我不想讓。
**
翌日。
我做了早飯葉修還沒起牀,跑到臥室一看,他纔剛起身。
許是因爲宿醉,明顯的有些精神萎靡,他按着自己的太陽穴,表情有些焦躁,轉頭看到我,愣了。
“……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圍裙上抹了一下手,“我昨天晚上過來的。”
他盯着我,而後眼眸垂下去,起身,到我跟前抱了我一下,摸着我的頭髮,“怎麼不乖乖呆在家裡?”
我說:“這裡也是家啊。”
他渾身都僵硬了,我繼續道:“一年前這裡不就是家了嗎?”
他突然笑了一下,後退一點,低頭看着我,“嗯,你說是,那就是了。”
“你先去洗漱,然後出來吃飯吧。”
我在廚房把圍裙摘了,坐在餐廳的椅子上發着愣。
我心裡堵得慌,安萌的條件實在太苛刻了,我不想接受,可是如果不接受,我能夠怎麼做?
我要做什麼才能幫到他,又能保全我跟孩子?
我想不出。
他出來,看見我,走過來輕輕在我眉心點了一下,“想什麼呢?愁眉苦臉的。”
我扯着嘴角,“……煎蛋糊了。”
他笑笑:“我不嫌棄。”
我一邊吃,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昨晚怎麼會喝那麼多酒啊?”
他在對面坐下,“公司裡一些應酬,很正常的。”
“公司裡還好嗎?”
“老樣子。”
什麼老樣子……我腹誹,老樣子的話,尹正言根本不可能回到總部。
我小心地問:“尹正言在總部怎麼樣?沒有找你麻煩吧?”
“能找什麼麻煩,最近把我才做起來的國際品牌珠寶項目也給拿走了……”話說一半,他停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什麼,改口:“他可能是想在手裡多攥一些有用的項目來體現自己的價值吧,現在連他曾經反對的都不嫌棄了。”
我喝着粥,不言語。
葉修雖然話說的雲淡風輕的,但是我很清楚,在那個珠寶項目上他曾經做過多少努力,投入過多少精力和心血,現在,尹正言居然連那個項目都要走了,我不敢想象如今葉修手裡還剩下什麼。
葉修現在是給了我遠離遠洲的自由,可是同樣的,關於遠洲這個戰場的一切,我只能從媒體的評論中去了解,知道的情況就變得很有限。
他擡頭,看着我說,“夏涵,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要擔心,我會挺過去的,等孩子出生之後,我一定會給安雅報仇,答應我,安心等待,好嗎?”
我看着他,他的雙眸一片澄澈,不管在外面遭受了什麼,他對着我的時候,總是這樣篤定的模樣。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還有你母親……”
他點點頭,“當然,我也會報我母親的仇。”
我點頭,輕輕開口:“葉修……”
“怎麼啦?”
“帶我去看看你母親吧。”
他微微笑了,“好。”
**
尹志遠是A市知名的實業家,好像處在那個圈子的人,有情人的也不在少數,可是尹志遠有個極端兇悍的妻子——汪麗,也就是尹正言的母親。
葉修的母親叫做葉瑤,葉瑤最初是遠洲的一個普通員工,好像是很俗套的劇情,尹志遠不知怎麼地就相中了她,連番的死纏爛打,但沒有用,葉瑤早就心有所屬,她的心上人去服兵役了。
也許是葉瑤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讓尹志遠惱羞成怒了,最終他強暴了葉瑤,在那個年代,說出去是很丟人的事情,葉瑤硬生生忍下來,後來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時候她想過無數次打掉孩子,可是又不忍心,當她的心上人服兵役歸來,看到已經大了肚子的她,無比失望,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
那時候的人們思想多麼傳統啊,葉瑤就爲了這個孩子,成了尹志遠的情人,她是個很有眼色的情人,從不多奢求什麼,想要跟孩子好好生活下去,可是在葉修出生後不久,事情就敗露了。
知曉了一切的汪麗帶了人找到母子倆,用最難聽的言辭羞辱她們,那時候的葉修還小,六歲多,尚不明白這些人口中的“婊子”“賤人”這些羞辱性的言辭具體是指什麼,汪麗喪心病狂地叫人把葉修按住了打,讓葉瑤在旁邊看着。
一羣五大三粗的男人,用腳踩在小小的葉修胸口碾,他們用力抽他耳光,他還小,別說反擊,就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在一個母親面前這樣折磨她的孩子,汪麗用這種方式輕易地就擊潰了葉瑤,這個母親尖叫着,發了最毒最毒的誓言,說自己再也不會接近尹志遠,說會遠遠離開遠洲。
從此,孤兒寡母,日子過得頗有些悽慘,汪麗處處尋釁打壓葉瑤,到最後連一份工作都變成奢望,葉瑤以給人打零工爲生,葉修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了。
童年悽苦的日子留給他幾乎不可磨滅的陰影,他老早就發誓要努力,用自己的雙手,讓葉瑤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所以在學校裡面一直成績優異,畢業後進了證券公司,待遇也還不錯,本來以爲,這樣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就能繼續下去了,可是沒想到尹志遠又找上門來了。
這一次尹志遠找的不是葉瑤,是葉修。
汪麗膝下有一個獨子,尹正言,可是一直不務正業,闖禍的事情也沒少幹,一門心思就知道找女人,尹志遠考慮到自己的身體遠不如以前,想要退居董事會,把決策和運營交給尹正言,但是又覺得這個孩子不太符合他心目中的企業領導人標杆,最終,他給葉修的說辭是,他覺得葉修比較符合他心目中的這個位置,希望兄弟倆能夠摒棄前嫌,共同管理好遠洲。
當時,葉修並沒有想太多,可是葉瑤的反應很激烈,支持他到遠洲去,葉瑤被壓抑數十年的情緒像是一瞬間爆發,她想要葉修回到遠洲,爲她報仇。
葉修當時內心掙扎了很久,事情又出現新的變故,汪麗知道尹志遠找了葉修,氣急敗壞,認定自己兒子纔是管理遠洲的不二人選,礙於尹志遠的堅持,最終提出了一個條件:遠洲當時同時啓動的幾個大項目,需要雄厚的融資來支持,尹正言和葉修誰拉到這筆資金,誰就能坐上總部的高管。
當時,葉修和尹正言其實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安萌,安萌在他們眼中是一個獲取融資的捷徑,可是安萌早就聽說過尹正言的花名,對尹正言的表現非常冷淡,相反,對葉修卻很熱情。
在去往醫院的車上,葉修跟我說這些陳年往事,語調淡淡的,表情彷彿波瀾不驚,瞥了我一眼,“可是,又出了個意外。”
“什麼意外?”
“當時我有你了。”
他說到這裡,嘴角勾了勾,“每天陰魂不散騷擾着我,跟屁蟲一樣跟着我,就連發現我被下藥了也敢跟我一起去酒店的女流氓。”
我咬了咬嘴脣,“……明明那天晚上耍流氓的是你!”
“當時我看了一下,判斷是你,我就想那我索性就流氓到底好了。”
我眉目糾結:“爲什麼你判斷是我就這麼破罐子破摔呢?”
“因爲是你啊。”他說。
我縮成一團,沒動,臉有點兒發燒。
這麼無恥的話,聽在我耳中,居然莫名生出情話的味道來了,我腦子一定是秀逗了。
“後來我搞清楚了,那藥是尹正言所爲,他大概是意識到安萌那種潔癖,想要搞到我跟別人上牀的證據,那個晚上,其實他給我安排了別的女人,也在距離酒吧不遠的地方,可是時間出了差錯,我還沒見到那女人,就在中途被你劫了色了……”
我:“……”
聽他這麼一說,我趁人之危,似乎還真挺禽獸的……
他嘆口氣,“想想那個沒等到我的女人,還真有點兒惋惜,尹正言安排的女人,技術一定不錯,哪裡會像你,在我身上亂抓亂咬的。”
我假惺惺擠出一個笑容來:“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委屈您了哦。”
他像是沒聽出我的反諷,非常傲慢地說:“還好。”
我被噎住,頓悟一件事,玩厚臉皮,我永遠也敵不過他……
我很生硬地把話題往正軌上扯:“那後來呢?”
“後來,我跟安萌說我有女朋友了,她說沒有關係,她可以幫我,和我裝作在交往,還可以給遠洲對應的資金,當時其實我不想去遠洲,我想過平靜的生活,跟我媽,還有你一起,可是,你走了。”
我轉頭看窗外,盡力讓語調顯得平靜:“因爲你跟別人說我是消遣……”
“那通電話是我媽打來的,我媽當時想讓我回遠洲想瘋了,一直催着我跟安萌在一起,我還沒想到解決方法,只能那樣說……我並沒想到你會聽見,也沒想到後來你打給我的電話會恰好被安萌接到,我只知道你走了……”
我沉默着,想起那通電話來。
“我找過你,當時還打算到外地去繼續找的,可是那時候我媽就有些不正常,我不敢離開她,她像是得了受害妄想症,總說汪麗跟尹正言要害她,當時我其實是不信的,可是後來,我被人下了毒,命懸一線,等到我被搶救過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媽出了車禍,當時我都還沒出院,就在醫院見到我媽,她已經被臨牀診斷爲植物人,醫生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醒過來……”
“我中的毒是TTX,你現在應該多少也有聽過了,這種毒渠道很少,A市我唯一查到的一個渠道就是尹正言這裡,後來我調查我媽的車禍也很蹊蹺,一切都指向尹正言,但是我毫無證據,無法起訴,我去尹志遠那裡大鬧一場,到最後,尹志遠居然勸我原諒尹正言跟汪麗……他居然勸我原諒想要殺了我跟我媽的人。”
紅燈了,他踩下剎車,看我一眼,眼神變得柔軟,“別擔心,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沒有那種對父親的期待。”
我還有些打抱不平:“可他也是你的父親啊。”
“沒聽過嗎,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當時我對尹志遠就是這樣,可我無法原諒汪麗和尹正言,我媽曾經告訴我,最有效摧毀他們的方式,就是永遠地從他們手中奪走遠洲,所以,我接受了安萌的提議,到了遠洲。那時候,我真的決定放棄你了,因爲太累了……”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想着他的話。
——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哀莫大過於心死,該要怎麼樣的絕望,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難怪他從來不說過去,他的過去這樣傷痕累累千瘡百孔,就連說起他曾中毒的事情,都這樣輕描淡寫帶過,就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一年前,我就那樣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經歷這一切……
我是曾經給過他希望的人,可我又讓他失望了,他曾經恨我,恨的有理有據。
我們在醫院見到他母親葉瑤。
房間裡很安靜,他拉着病牀上那個人的手,輕聲說:“媽,我帶人過來看你了,是我女朋友,夏涵……”
沒有迴應,牀上的人緊閉着雙眼,像是陷入一個冗長的,不願意醒過來的夢境裡面。
他說:“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夏涵懷孕了,再過幾個月,你就有孫子了……”
他說:“所以,你再等一等,等孩子出生了,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尹正言在遠洲毫無立足之地……”
我眼眶發澀,一度忍不住,跑到洗手間去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臉,我害怕我在這個時候流淚,越是清楚葉修身上所揹負的一切,我就越清楚自己這個絆腳石的角色。
回到家的路上,我們一直都很沉默,各懷心事,我在心裡也會想,他在想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就算我問了,他也未必肯說實話。
第二天,我去曉妍的住處找了一趟詹雲哲。
我專門把詹雲哲帶出來,在外面的咖啡廳問他話。
我說:“遠洲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搖搖頭:“不太好,就我上次跟你說的那情況,又惡化了,現在安董誰也不幫,但是幫項目,而最好的幾個項目都已經轉移到尹總手裡去了,丟給葉總處理的,全都是些不怎麼樣的……”
我心裡一抽,葉修曾經說過,最起碼要保證安萌中立,現在安萌是中立了,可是由於工作的關係,居然變相地站到了尹正言那一邊去。
我問:“那董事會呢?”
詹雲哲的臉更苦了:“都是一幫趨炎附勢的老傢伙,現在尹董看來是要把尹總扶持上來了,那幫人也跟着起鬨,葉總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過,我想等曉妍生完孩子,儘快回到公司去,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我說:“那我可以去遠洲嗎?”
“你以前做過尹總的助理,尹總跟葉總關係又這麼微妙,你覺得呢?”他又瞟了一眼我的肚子,“你懷了葉總的孩子,現在要保重身體,不能在這個時候捅亂子,葉總現在這麼被動,要保護你跟孩子很難……”
“可我着急,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跟安萌分手,也不至於現在在遠洲舉步維艱的……”
他皺着眉頭,“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你要看清楚現實,葉總跟安董已經分手了,葉總他這樣隱忍,爲的就是你,就像我爲了曉妍一樣,你們跟孩子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要往後退,你這個時候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在葉總身邊,支持着他。”
我心裡悽悽惶惶的,又問:“那,如果安萌回到他身邊呢,有幫助嗎?”
他一愣,面色有些猶豫,“你在想什麼呢……”
“詹雲哲你跟我說實話,不然我保證你沒法娶曉妍!”我有些着急,開始胡亂威脅他。
可他吃這套,他遲疑了片刻,說:“……其實說實話,既然葉總的計劃要後延,一時之間是不可能把尹總從總部排擠出去的,但是如果有安董的支持,董事會的人心肯定會亂,會分出陣營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邊倒,這樣等葉總的計劃開始實施的時候,就會順利很多……可是,我只是說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們已經分手了,葉總現在只想着你,這個,你知道的吧。”
我笑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
對,我才知道最近的葉修在我面前不過是粉飾太平,我才知道我擁有的這一切是多麼奢侈,可是……
我必須要親手把這一切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