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假裝,我也希望能夠把它們慢慢遺忘。
治療的過程並不愉快,毒癮要一點一點戒斷,而卓皓的身體糟到無法承受毒癮發作的巨大刺激,所以他仍要定時注射一定劑量的極樂世界來讓身體慢慢適應,可每次他看到那種粉紅色的液體流進他身體裡的時候都會引起巨大的心理反應,那是一種混合了恐懼和依賴的極度的厭惡,他每次都控制不住地嘔吐,直吐得胃裡抽搐地痛,痛得似乎縮成了一團,甚至連心理醫生都毫無辦法,只能同情地看着。
沒有事的時候,卓皓喜歡向窗外望,看着天空的顏色在一天之中的變化,看着雲和風的流動,有時,還可以看到戰機或者戰甲飛過天穹,他想象着那會不會是他的隊友,在天堂突擊隊又開始服役,並且又一次榮立了集體一等戰功的時候,他卻只能躺在這裡。
阿爾倫推門進來的時候,卓皓就正靠在牀上,出神地凝望着天空, “快點好起來,你就又能上天了。”阿爾倫說。
卓皓回過頭來,看到他,驚訝而高興地一笑。
阿爾倫走過來,在他牀邊坐下來,看了看他,說:“今天看上去不錯。”
“今天不忙麼?”卓皓問。
“這是我作爲少校的特權,”阿爾倫裝做嚴肅地說,隨即笑起來,“走吧,你允許我代替護士照顧你出去曬曬太陽麼?”
卓皓馬上高興起來。
由於身體的緣故,卓皓仍舊要坐在輪椅裡,阿爾倫推着他離開醫療區,外面陽光充足,空氣新鮮。
“帶你去個好地方。”阿爾倫說。
然後卓皓髮現自己最後竟然來到了天堂突擊隊的戰機停放場,這裡一片寂靜,七十六架銀光閃閃的先鋒戰鬥機整齊地排列着。
他興奮而喜悅地說:“太好了,隊長!”
“當然好,”阿爾倫微笑着說,“腳都不用動,就有人推着你四處散步。”
“如果是這樣,”卓皓快活地說,“我情願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你當然情願,”阿爾倫笑着說,“換了我也情願。”
他們從戰機中慢慢穿過,看到阿爾倫的先鋒1號,肖恩的先鋒17,莫列克的先鋒10號,卓皓輕輕嘆了口氣,快兩年了,儘管過程讓他痛不欲生,但兩年的時間畢竟短暫,但再回來的時候,竟然已經物是人非,阿爾倫輕輕拍了拍卓皓的肩膀。
“有時,”卓皓說,“我真的恨聖克萊爾。”
然後他輕輕摸了摸先鋒10號光滑的機身。
“許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阻止的……”阿爾倫嘆息着說。
“他是怎麼……”卓皓說,又咽回了半句話。
阿爾倫想起了肖恩描述的情形,嘆了口氣,說:“那不重要,並不重要……”
他說着,拍了拍卓皓的肩膀。
卓皓閉上了眼睛。
“只是,”阿爾倫說,“那天居然是他生日的前一天。”
卓皓覺得心裡一痛,深深地吸了口氣。
“記得你送給他的那塊玉麼?”阿爾倫說,“他一直戴着,現在我有一點明白,”他說着在卓皓面前俯下身來,認真地說,“原來莫列克一直是相信你的,就在我們所有人都氣昏了頭的時候,只有他是相信你的!”
卓皓看着他,又望着先鋒10號,沉默着,許久,才說:“幸好我還活着,我還有機會證明他沒有錯。”
阿爾倫輕輕笑着,推着他向前走,說:“其實我早該想到,莫列克怎麼會錯呢?”
然後卓皓就看到他的先鋒18,仍舊和他離開時一樣,安靜地停放在這裡,似乎仍在等待着再一次衝上天空。這個時候卓皓說不上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這就是屬於他的戰機,載滿了他曾經擁有的幸福和榮耀,然而現在,他卻甚至不敢去摸一摸它,他覺得和這架戰機有一種十分陌生的距離感,他覺得甚至已經忘記坐在裡面是什麼感覺,他注視着它,用一種迷惑而又羨慕的眼光。
阿爾倫看着卓皓,知道他的心情,於是輕輕地說:“不要着急,只要你活着,它永遠是屬於你的。”
卓皓沉默了一會兒,說:“半年了,等到我好起來,還有機會上天麼?”
從卓皓回來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塔法人已經全部撤回塔法星,所有外太空基地只剩下三個還在運轉,幾乎所有星球都傾向於塔法人儘早遞交戰敗協議書,普遍的看法是塔法人會在一年之內妥協。
在這期間,天堂突擊隊已經參加了23次戰鬥,榮立了一次集體一等戰功。
阿爾倫輕輕一笑:“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活下來,仗你已經打夠了,我們誰都成爲不了拯救地球的救世主。”
儘管卓皓真正參加戰爭的時間不長,但他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成就了足夠的戰績。
卓皓沉默了一會兒,一笑,說:“你說的對,隊長。”
阿爾倫也笑了笑,說:“我們現在只希望你快點兒恢復,好好地活着。”
卓皓想了想,然後似乎覺得有趣似的輕輕一笑,說:“你知道麼,隊長,其實我是故意揍那個裁判的。”
“故意?”阿爾倫吃了一驚,瞧着卓皓。
“只有這樣我纔會被禁賽,才能在牀上躺着,不然我活不到現在,”卓皓說,“當然我是說如果我沒有被當場打死的話。”
阿爾倫驚訝地看着他。
“只是幾處槍傷,卻讓我活到現在,”卓皓看着他說,“我的思路是正確的,不是麼?”
阿爾倫這時才又氣又笑地說:“17顆子彈,只是‘幾處槍傷’麼?”
卓皓也笑了起來,然後說:“可是當時我顧不了那麼多,我不是那些人的對手,我不想就這麼死掉。”
阿爾倫回想起卓皓在擂臺上的樣子,嘆了口氣。
卓皓忽然又一笑,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吳天現在應該已經去見上帝了。”
阿爾倫又吃了一驚,望着他。
卓皓說:“他現在不能動我,他不能和尼羅河基地作對,當然只能拿吳天出氣。”
阿爾倫又嘆了口氣,一部分是爲卓皓說句話時滿不在乎的態度,一部分是爲吳天——他知道吳天多少是有一點關心卓皓的,然後他就開始爲卓皓擔心。
“那你自己呢?”阿爾倫問,“你總有一天要退役的。”
卓皓沉默了,平靜而又無奈地看了阿爾倫一眼。
阿爾倫也沉默着。
卓皓嘆了口氣,忽然很清晰地說:“你知道麼,其實安多強巴是我母親的父親。”
阿爾倫一下子驚呆了,許久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呆呆地望着卓皓,不知所措地說:“你是說,安多強巴……是你的外祖父?!”
“從血緣上看,”卓皓平靜地說,“可以這樣說。”
“可是,爲什麼?”阿爾倫驚訝地說,“你說過,是安多強巴殺了你的父母!”
卓皓想了想,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說:“在藏北,人們都說達娃朗薩是安多強巴最喜愛的女兒,他甚至爲她抓來過軍備區的將軍,只爲了讓她挑一個她喜歡的丈夫,而這個女兒卻偏偏挑了一個安多強巴最不喜歡的男人,人們說達娃朗薩跟着野男人跑了,背棄了她的父親。安多強巴搜遍了半個中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女兒,但達娃朗薩不肯說出那男人在哪裡。從此安多強巴時刻都把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帶在身邊,而我從小就沒有見過母親,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和父親一起過東躲西藏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們在牧場被發現,父親當場被殺死,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達娃朗薩就是我的母親。我被帶回藏北,關在一個又陰又冷的地方,人們說達娃朗薩瘋了,又說她和父親決裂了,她要帶着自己的孩子離開藏北,然後我被帶到安多強巴面前,那一天是十幾年來他最讓人恐懼的一天,地上有血,他盯着我,像一隻狼盯着入侵的敵人,然後他一腳把我從屋子裡踢出門外,我撞在門邊,門框都裂了,人們對我說,安多強巴殺了他最心愛的女兒,如果沒有我,達娃朗薩不會和他翻臉的,人們還說,我有一雙和達娃朗薩一模一樣的眼睛,他們要我絕不要去看安多強巴,如果我還想活下去,就不要讓他看到我的眼睛,我害怕極了,怕得忘記了仇恨,怕得所有思想都只是活着這兩個字,沒有任何力氣去想別的,怕得只要看到安多強巴,就完全忘記了父親,也忘記了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那時,我八歲,人們都說我是個沒種的男孩,沒有人同情我,而我直到現在還是怕他,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我還是怕他,只要見到他,我右邊的肋骨就疼,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踢我時折斷的,可是直到現在,見到他,還是疼……”
卓皓說着,搖了搖頭,垂下眼睛。
阿爾倫震驚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倚着先鋒18的機身坐下來,許久之後,才說:“天哪……”
卓皓卻低聲笑了笑,嘆了口氣,說:“我沒有權利選擇父母,也就失去了以後的所有權利,現在,我只希望老天在這一輩子裡至少眷顧我一次,讓我能夠在天上痛快地死掉,千萬不要讓我活着等到戰爭結束,千萬不要。”
阿爾倫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許久,才說:“我沒想到,我原以爲,你只是……或者……”
卓皓看着他,認真地說:“我不是血琴黨徒,隊長,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雖然我在藏北長大,但我不是血琴黨徒,我到這裡也沒有陰謀,這只是安多強巴的遊戲,他喜歡這樣的遊戲,他喜歡看到我在不能勝任的地方焦頭爛額,他喜歡看我過得糟糕透頂,這是我和他的私事,沒有陰謀,如果有人問起,你告訴給他們聽,不用再費周折去調查我的背景了。”
阿爾倫注視着他,說:“我知道,我相信你。”
卓皓鬆了口氣,笑了笑,說:“其實很多事情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而且,我覺得我知道的東西已經太清楚了,這麼多年裡,我唯一學會的東西就是忘記,你相信麼,我真的可以很容易地忘記一些事情,至少,讓自己相信自己已經忘記了。”
阿爾倫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拍了拍卓皓的胳膊。
他們回去的時候,陽光依舊很好,卓皓在陽光下閉起眼睛,阿爾倫覺得這張臉在此時還是像一個孩子的臉,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臉上依舊純真。
竟然依舊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