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坐在她嫂嫂的屋子裡剝糖炒栗子吃,栗子殼被丟了滿地,她只當沒看見。嫂嫂靠在藤椅上跟她說話,手帕蓋着臉,似睡非睡。旁人聽着她們倆“哦,哦,哦……”“嗯嗯……”“沒錯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你來我往,互相能接上話頭,以爲聊得多開心呢,其實根本就是各說各話,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嫂嫂房裡的大丫頭添香拿着一把大大的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林寧看看窗戶外面,悽風苦雨,插了一句嘴:“不熱呀。”
添香解放似的趕緊扔了手裡的扇子,還沒跑出去兩步呢,又被嫂嫂叫回來:“不扇風就打打蚊子。你別管,今兒我非要使喚使喚她。”
林寧往她嘴裡塞了一粒剝好的栗子,笑着說:“嘖嘖,真難得,連你也這麼大火氣。誰讓你不痛快了?”
嫂嫂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着臉說:“今兒早上去跟額娘請安,額娘盯着我的肚子看了半天,還拐着彎兒地問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身子是不是覺得乏,胃口好不好……唉~~~”
“你也別往心裡去,額娘其實就是關心你,她也沒說你什麼是不是?”林寧只能這麼安慰她。嫂嫂不過是進門還不到半年的新婦,實在沒有理由來操心爲什麼還沒有孩子的問題。但是額娘也有自己的理由:她們家人丁單薄,身爲長輩希望林寧他們這一代唯一的兒子能夠儘早開枝散葉也應該理解……
啊啊,爲什麼是她在這裡煩惱這些問題,難道不應該是哥哥家在兩個女人中間爲難麼?真是……
“噯,還是芸貴人好啊,進宮才幾個月的時間,就能夠得蒙聖寵……”嫂嫂的眼睛裡居然滿是豔羨,她竟似不知道這皇宮裡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
“啊!!!”雙兒忽然就在院子裡大叫起來。
林寧趕緊衝出去,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八戒把嫂嫂的吊鐘海棠給啃了。看着嫂嫂眼淚汪汪,肉痛到無以復加,林寧真恨不得一把把八戒給掐死,讓它以死謝罪!
話說八戒因爲貪吃而得名,開始的時候林寧看着好玩,於是沒有加以管束,放任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反正她家不缺這點買白菜的銀子。就這樣眼看着八戒一天天像吹氣球似的鼓了起來,並且好吃懶做到除了張嘴吃東西連路都不願意多走一步的地步,再聯想它小時候的活潑可愛招人喜歡,林寧覺得對不起十三之餘,痛定思痛,決心讓八戒減肥,改頭換面重新做兔。理由十分的冠冕堂皇——太子家的鹽白菜都減了四兩,八戒也不能繼續享受每頓一斤白菜的皇室待遇,要創建節約型社會就的從小處做起,福王府家的兔子也是理所應當的起到模範作用是不?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八戒居然這樣經不住黨和人民的考驗!減肥計劃實施後頭一次帶它出來串門,就把血盆大口張向了嫂嫂心愛的吊鐘海棠!不要攔着她,讓她掐死它算了!大家一拍兩散,一了百了!
八戒啃了嫂嫂的吊鐘海棠,林寧自然要賠禮道歉。至於如何折磨,哦不,應該是懲罰八戒,教它長點記性,那是回去以後的事,不急在這一時。巴巴地跑去集市上買了一株又大又美麗的回來準備賠給嫂嫂,嫂嫂卻怎麼也不肯收,不是嫌棄林寧買的不好,只是不管開得再好,也不會再是以前那株了。一樣的東西,丈夫送的和小姑賠的,區別就是在這裡。
林寧忽然就不再出門了。
每天日上三竿之前還是一切正常——她必定在睡雷打不動的懶覺。沒有人會來吵她,她想睡,就睡好咯。
起牀之後也沒什麼不對勁——簡簡單單的洗漱,穿什麼衣裳梳什麼髮式,全權交給雙兒和如意去打理,她自己向來不肯在這上面費腦子。
早飯,想起來就吃,想不起來,就和午飯並作一塊兒。在家吃,也有可能出去吃,這個向來是沒有定數的,林寧有自己的小竈,隨時都可以開伙。
但是早飯之後,這事情就大大的不妙了。
第一天,林寧去給額娘請安問好。她前腳出門,後腳額娘就吩咐小丫頭去翻皇曆,不過年不過節,這個安請得額娘心顫顫的。
第二天,她在嫂嫂屋子裡坐了一下午,除了跑出去買花賠給嫂嫂之外,真的可以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順便蹭了嫂嫂一頓晚飯,並且厚顏無恥的把哥哥專門給嫂嫂帶回來的烤乳鴿吃了個精光。
第三天,她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當然這只是外人看來,林寧自己覺得那一天過得還是很充實的。
以前總是嫌書架上面的灰塵太多,寧可自己在外面買書,或者乾脆四處去借書,也不肯去瞧一眼。也不知道是哪天,雙兒或者是如意忽然良心發現,把書架給收拾出來了。於是仔細地巡視了一下,居然發現除了幾摞用來裝樣子撐門面的大部頭之外,尚有不少有趣可愛的閒書,真是一大驚喜。激動之餘,趕緊列出一張長長的書單,誓言一部不落的要從頭讀個遍。
下午的時候,天氣真是好,有風有云有太陽。把躺椅搬到院子裡的銀杏樹下,捧着從四阿哥那裡搜刮來的《忘憂清樂集》看到入神。遇到看不太明白的地方,明明棋盤就在手邊,也不願意直起腰來好好擺一擺。半懂不懂的,就當是懂了,直接跳過去。實在一點也不懂的,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擺給自己看,結果越擺越亂,越想越不明白,只好放棄。
清風裡,陽光下,一杯香茶,古卷在手。看得乏了,把書蓋在臉上,舒舒服服地睡個回籠覺,就是在夢裡,也能聞到淡淡的書香。醒來之後,才發現金色的蝴蝶漫天飛舞,自己原來已是睡在金堆裡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羅曼蒂克到天衣無縫的。最殘酷的現實就是,醒來之後肚子餓,卻發現整整一盤桂花糕外加一碟松子糖都進了如意的肚子。她竟然沒有被撐死,真是大胃王……
第四天,正賴在牀上想着今天應該做些什麼好的時候,八福晉的帖子到了,請林寧過去聽戲。八阿哥他們家愛熱鬧,尤其喜歡搭戲臺子,有事沒事一大幫子人在家裡扎堆兒他們也不嫌鬧,反而樂此不疲。實在找不到理由,家裡剛得了一罐好茶、一壺好酒也能拉來充數。不過這次的理由倒是很充分——十阿哥過生日。
十三他們家兄弟姊妹多,似乎沒兩天就有一個要過生日,哪能個個都像十三似的給他們大肆慶祝?實在很不想去。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對那些人山人海的場合感到厭倦。一想到無數張臉,無數張嘴,形形色色,嘰嘰喳喳,就從心底生處一股恐懼,像是要被吞噬,於是逃離。
但是人家帖子都送上門了,不去彷彿不太好。八福晉不是福蓉的親姐姐,但是她和福蓉的親姐姐福芸的關係比親姐妹還要好。林寧雖然嘴上一口一個“姐姐”的叫八福晉,心底卻對她沒什麼真感情,她畢竟不完全是福蓉,有些東西不是她可以體會的,說不定福蓉自己心裡也沒把八福晉當成自家人。不過八福晉是真把福蓉當親妹妹,那麼熱情地把福蓉往各種社交圈子裡帶,以她那樣的性情,能做到這份上,真是難爲了。去不去是一回事,領不領這份情是另外一回事。想通這一層,這次就算真的要駁了八福晉的面子,以後她的話也要多聽纔是。
對於十阿哥,似乎應該備上一份禮物纔對。禮物不在輕重,心意到了就行了,想來十阿哥不是小氣的人,送把扇子給他不會不高興。對着空白的扇面,林寧開始心煩應該寫些什麼,才配得上十阿哥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寶貝。
十三他們家祖上入關以前,在長白山腳底下捕魚打獵,個個在中原人看來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得了天下之後,雖然四處叫囂“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非讓全中國的人都把腦門給剃禿了,政治上也是重滿輕漢,一會兒說不能重用漢臣,一會兒說不許皇帝娶漢人女子,動輒就大興文字獄。其實說白了就是自卑心理在作怪,老覺得自己是蠻夷,生怕漢人瞧不起自己,卻不知自己早就被中原文化同化的一乾二淨。
十三他爸爸康熙就是一個典型案例,不僅自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一樣不落,還非要求自己的兒子們也得成全才。再比如說八阿哥,他什麼都好,就是字寫得差了點,不過是稍稍影響了一下他的光輝形象,根本就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康熙覺得不行,這個問題很嚴重,千叮嚀萬囑咐,苦口婆心,還專門請了名師來教,甚至於要求八阿哥把每天練的字交給他看,以便督促。八阿哥好歹也是成家立業的人了,還這樣被他爸爸逼着寫家庭作業,光是面子上就肯定掛不住,怪不得要四處央人代寫去誆他老爸。其餘兄弟自不必說,個個文韜武略,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十八世紀傑出好青年。
只有一個例外,十阿哥。康熙彷彿罵過他一句“粗老十”之後,就再也沒怎麼管過他。他書讀不好,沒人催他讀,他字寫不好,也沒有人逼着着他寫。他就這樣頂着一頂“草包”的大帽子,在他的一羣兄弟中間特立獨行地過得不亦樂乎,着實怪哉!
林寧覺得老十粗是粗,可他絕不呆,更加不是草包。在京城裡,你們愛笑就笑去吧。每年秋圍,纔是他風光得意的時候。他是沒文化,他是不怎麼懂禮貌,可是他們家老祖宗的看家本事他學得最好。他是最後一個沒有被漢人所同化的皇子,他纔是真真正正,純到骨子裡的滿人。所以康熙由着他,其實他在心裡是默認了老十的。
哎~~~老十啊老十,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特別,都不知道要寫什麼樣的話纔可以配得上你這個寶貝呢!
林寧皺着眉頭想了又想,幾次扔了筆又撿起來,終於勉勉強強寫了“王將”兩個字。雖然還是不甚滿意,覺得沒有完全顯示出十阿哥卓爾不羣的氣質,可是實在寫不出來了,殺了她也只能這樣,將就了吧。老十有沒有立下過戰功,她不知道,想來想去只覺得他很有這方面的潛力。好罷,十阿哥,難得有人這樣看好你,就算做不成“大將軍王”,也要把這份豪氣留到最後啊。
寫好了,拿個漂亮的扇套裝上,叫雙兒差人送去八阿哥府上。既然是他們家出面下的帖子,十阿哥的生日酒多半就擺在他們家,送過去應該沒什麼問題的。順便附上一張小箋給八福晉,說明自己抱恙在身,實在去不了,萬望見諒,如此等等,情真意切,感天動地。
於是洗臉梳頭,她是直接從牀上穿着睡袍汲着拖鞋跳到書桌前的,一站就是半天,披頭散髮,蓬頭垢面,更不要說是吃飯。這會兒才覺得餓了,嚷着要吃,又等不及廚房好好準備,隨便下了一碗素面,唏哩呼嚕幾下填進肚子裡,這才悠悠閒閒的接過雙兒遞過來的茶,拍着圓滾滾的小肚皮,幸福的打着飽嗝。
林寧一向堅持什麼都可以隨便,吃絕對不可以。人生大事,吃睡二字,能不好好對待麼?這下才知道,真正餓的時候,哪管面前擺的是什麼,只要能下肚,就是一碗白米飯隨便拿醬油拌拌,也能覺得是人間美味。
不過這等糗事,最好還是不要發生第二次的好。這次純屬意外,事後和雙兒如意兩個套好口供,就當沒發生過。天字第一號機密,外泄者,斬立決!
下午的時候,無所事事,拋銅板決定是在房間裡睡回籠把上午沒睡夠的時辰補上,還是去小花園裡逛兩圈消消積食。銅錢還沒落地,一向在外廳伺候的錦雲就過來說,王爺請她過去客廳一趟,有人找。
哎,這是什麼年月,她剛在家裡清閒了三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來金盆洗手也不是這麼好乾的。有句話說的什麼來着,是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就是這樣的。
進去客廳一看,果然是故人。歐陽少遊坐在那裡,正和阿瑪聊得不亦樂乎,嘖嘖,本事真不小,連阿瑪的極品鐵觀音也騙出來喝上了。
看見她進去,歐陽少遊趕緊起身來行禮,還是他的招牌動作,林寧也回了回禮,很自然的。她再也不會認錯人了,歐陽少遊在這裡有過去有現在也會有將來,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不奇怪,不過碰巧讓她遇見罷了。就算是孽緣,那也是緣分的一種。而那個少年,在那個世界裡,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再想下去,除了痛苦,什麼也不會有……
林寧收拾收拾心情,正在好奇這歐陽少遊怎麼會找到她家裡的時候,對方先開口了,原來上次在四川會館林寧曾無意中提到她喜歡吃川菜,可惜北京城裡找不到地道的川菜佐料。川菜的精髓全在於調味,調味料跟不上,吃着沒趣。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個歐陽少遊竟然真的費心盡力的給她找來了正宗的朝天辣椒、廣源花椒、郫縣豆瓣和新繁泡菜!一罈罈一罐罐擺在桌子上,跟座小山似的,叫她怎麼能不驚喜?
“啊呀,歐陽兄你這樣客氣。這麼重的禮,叫我怎樣謝你纔好!”林寧樂得嘴角都歪到眉梢上去了。
“蓉格格你說這話才叫客氣,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跟着鋪子裡的貨順道從四川捎過來,說什麼謝字。”歐陽少遊不愧是生意人,說話得又圓又滑,像條小泥鰍。
“哪裡哪裡,一定要謝,一定要謝的!”阿瑪突然插嘴,他懷裡摟着歐陽少遊從四川帶過來的文君酒,眉毛鬍子一翹一翹的。
阿瑪雖然在朝爲官,但是辦的都是輕輕鬆鬆的差事,無關江山社稷、國計民生。以他爲朝廷作出的貢獻和他每年從朝廷那裡拿來的俸祿,兩相比較,不難發現朝廷根本就是讓他掛個閒差,養條米蟲。但是阿瑪怎麼說也好歹是個王爺,就算沒什麼人提着禮物上門來攀附,也不至於就這樣被兩瓶酒給收買了吧?林寧悲憤,仰天做無語凝噎狀。
老爹吃他這一套,林寧卻不準備就這樣買歐陽少遊的帳,雖然看見堆滿桌子的家鄉味林寧心裡很是受用,但是“無商不奸”這個詞她還是聽說過的,這樣無事獻殷勤,一定是有目的啊有目的~~~
於是她很耐心的等,等歐陽少遊說明他的真正來意。她是不着急的,隨便歐陽少遊從天南說到海北,她陪着你慢慢扯,就不信你最後不招實話。
然而她等,繼續等,接着等,慢慢等,等到幾乎沒耐性了,等到快吃晚飯,等到歐陽少遊起身告辭,等到把歐陽少遊送出大門,等到連歐陽少遊的馬車影子都看不見了,還是沒有等到想象中的陰謀陽謀。
她因此而心情煩躁,一天當中第二次沒有細嚼慢嚥,充分享受美食的樂趣。她坐在燈前假裝看書,其實心裡卻在反覆回想歐陽少遊白天所說的每一句話,無非就是一些四川的風土人情、名優特產,有時候也講講去雲南新疆的見聞,都是因爲阿瑪願意聽他纔講的,甚至連他家的商號經營些什麼也不曾提及,怎麼也不像是想結交權貴,從而爲自己謀利。
或許他真的只是很單純的想和她交個朋友,沒那麼複雜的,世界上真的就有這樣古道熱腸俠肝義膽的好人,歐陽少遊就是活生生的一個。
唉,看來她真是在家閒得過度了,一點捕風捉影的小事也能瞎猜瞎想這麼久。十三啊十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刑滿釋放啊,再不來就該發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