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從來沒有覺得十三這樣彆拗過。她想着法兒跟他說話,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只會低着腦袋一聲不吭的跟在後頭。林寧想我又沒做什麼錯事,偏不去道歉,也不該是我一個女孩子去哄他。
但是她有意無意的沒話找話說,在十三眼裡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心虛。他是不知道蓉兒怎麼會和歐陽少遊跑到鐘樓上去的,也不敢去想他們兩個在鐘樓上幹了什麼。他的腦子裡只有一聲又一聲微不可聞的呼喚:“十三!十三!十三……”那是林寧在喚他,又或者是他的幻覺,總之他沒命的往鐘樓那邊跑過去,看見的就是林寧和歐陽少遊異常不對勁的站在一起。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可他被矇在鼓裡,他連一個可以問的人都沒有!他不曉得該怎麼辦,腦子裡亂糟糟的,心定不下來,所以他只好沉默,一切等他理清楚再說。
“你看你看,那個走馬燈多好玩!”林寧一面蹦躂一面隨便亂指。
“啊,我想吃冰糖葫蘆,你給我買好不好?”林寧又去扯十三的袖子。
十三沒有動。
林寧就湊到他的耳朵邊喊:“喂!你聽到沒有啊!”
“什麼?”十三茫然地擡起頭,眼睛裡是莫名的焦躁。
“沒什麼!”林寧忽然泄了氣。搞什麼搞!她光明正大,沒做錯事,弄得好像做賊心虛似的。十三,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喂,我累了,回去吧。”林寧想着兩個人心不在焉的這樣到處亂晃始終不是辦法。十三不高興,她心裡也煩着呢,還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覺,大家想想清楚。
十三還是沒有動靜。
林寧心底的一把無名火騰騰的就燒了起來,她一跺腳,吼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用作出這副樣子來難過人,你既然這麼不信我,從今以後就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想理你,大家痛快清靜!”
林寧想她這樣跑出去,十三總是應該要來追的。可是一回頭,看見十三還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動,就恨起他來,心想:好好好,從此不要見面最好!
十三的腦子該是轉得不算慢,可再快也快不過林寧的腳步。等到他剛剛把心情平復一點的時候,林寧已經頭也不回的跑得沒影了。
他於是就很垂頭喪氣,他想不清楚他們兩個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前幾天可不還是好好的嗎,壓在心底好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了,換回來對方信守一生的承諾,他們兩個永遠都不要分開的,那個時候多開心啊。可是,可是爲什麼一轉眼就變得這麼彆扭?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是誰變了,蓉兒,還是他自己?十三的太陽穴又突突地疼了起來。
十三想暫時還是不要去碰這個問題的好,蓉兒生了氣,怕是沒那麼容易消氣,等一等吧,等她氣消了,等大家都比較清醒理智了,再去找她。
可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夜裡翻來覆去的睡不着,頭沉沉的,腦子裡面卻異常地清楚。剛纔事情在腦海裡面不停的盤旋,揮之不去,他下定決心就是不要去想,只是反反覆覆的把最近做過的功課看過的書埃着挨着的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那些情景那些畫面都沉下去了,可是過一會兒不知道被怎麼的被什麼東西一牽一攪,又浮起來,好不容易清理澄澈的腦海,又是一片混沌。
很晚很晚或者說是很早很早的時候,十三終於捱不住,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可也是極不踏實,一個又一個的夢境纏上他,全都是最不願意見到的場面。睡着了,比醒着還累。他想有些事情是逃避不得的,這件事情如果不徹底搞清楚,他就沒辦法控制自己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而這對於蓉兒來說,或許是一種更大的傷害。他一刻也不能等,他要立即去見蓉兒。他們兩個已經把話說得那麼明瞭了,他是她的一生,她也是他的一生,人的一生是多麼漫長的時間啊,無論如何都會遇到很多艱難險阻的吧,那麼現在就是他們兩個共同度過這第一個難關的時刻。
十三下定了十二萬分的決心,臨到頭卻沒了勇氣,他在福蓉家的門前走來走去,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走開了。很多事情就像一層窗戶紙,你甚至不用想都知道真相是什麼,可偏偏就是爲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猶豫着徘徊着,到死都不肯去戳穿它。
十三牽着馬幾乎沿着城牆根走了一圈,最後又回到福蓉家的大門前。腳步從來都是隨着心走的,跟腦子裡想的什麼沒關係。
然而林寧卻沒有等他。
林寧也是一夜睡不安穩,大清早的披了晨衣起來坐着,實在無事可幹,不想驚動雙兒如意她們,就自己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隨手翻到一頁開始讀。可是半天也沒翻頁,讀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只好又回到最初開始的那個句子。
天麻麻亮的時候,雙兒進來幫她梳頭,笑着說:“原來格格也有睡不好的時候,有什麼心事麼?”
林寧不說話,只是順着雙兒梳頭的姿勢偏了偏頭。
雙兒又說:“一會兒我上廚房去給您拿點奶皮子來敷敷臉吧,眼圈兒都黑了,叫人看着怪心疼的。”
臉色真的這麼不好麼?林寧自己倒沒怎麼注意。仔細往鏡子裡瞧去,果然一個皺着眉苦着臉的人兒,看在眼裡確實怪難受的。她又想今天不出門也沒什麼要見的人,就說:“不用了,待會兒睡個回籠覺就好了。”
正吃着早飯呢,一向在外間聽使喚的一個小丫環進來稟報說有人找格格。林寧一下就把包在嘴裡的小半個饅頭囫圇吞了下去,差點沒被噎死。雙兒趕緊遞茶給她,心裡想:這麼早就來了,如膠似漆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林寧還在猶豫着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見十三呢,雙兒先說話了:“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客人請進來。”
林寧在心裡鬆了一口氣,幸虧雙兒幫她做了這個決定,要不自己還不知道得彆扭到什麼時候呢。十三這麼早來找她,定然是想通了昨晚的事情,來跟她道歉來着。那麼好吧,她大人有大量,也不計較了,就原諒他好了。可是怎麼辦?是不是要換衣服?哎呀,她這副樣子,十三見了不知道會不會嚇到,現在去那奶皮子來敷臉會不會太晚了,或者撲點粉,先遮遮再說?
林寧正慌手慌腳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來人已經被領進了屋,竟然是一個十五六歲女孩子。不是十三!林寧一時間不知道是要高興還是想生氣。
女孩子縮手縮腳的向林寧行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禮,就立在一旁低着頭不說話。
真奇怪,這是在幹什麼?林寧等了半天不見對方開口,只好自己問出來:“你是……”
話還沒說完,女孩子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哭道:“求蓉格格行行好,救救我家姑娘!”
這忽然上演的一齣戲,一下就把林寧給打懵了,她反射性的跳起來去扶跪在地下的那人:“怎,怎麼回事,你,你好好說……”
女孩子不說話,只是伏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磕頭,無論林寧怎麼拉她,就是不肯起來。
“噯,你別這樣,我都不知道你是誰!噯,你好歹告訴我你們家姑娘是誰,要不叫我怎麼幫你呢!”林寧真是要徹底崩潰了,怎麼遇上這麼一位,事情到了這份上,彷彿就是火坑也得往下跳了。噯,強買強賣也不帶這樣的。
女孩子哭得太過投入,半天也止不住,林寧和雙兒連拖帶拽的把她弄到椅子上坐好,只能面面相覷地看着她等着她。雙兒也是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剛纔一見眼淚就躲出去泡茶去了,留下林寧一個人在屋子裡,弄得她好不怨念,心想關鍵時刻纔看出來原來是個靠不住的。
女孩子捧着熱茶,漸漸止住了抽噎,這纔開口說道:“蓉格格認識我們家姑娘的,城南戲班的蕭玉顏……”看不出來,這女孩子不張口便罷,一張口說起話來利利索索的,一點也不簡單。
哦,原來是玉顏,玉顏自然是認識的,見過好多次面,有一段時間很是仰慕她的風采來着……林寧這樣想着,思緒就飛了出去,一下沒注意到那女孩子說着說着又開始抹眼淚。
“呀,你怎麼又哭了!”
“求蓉格格可憐可憐我們那命苦的姑娘,無論如何幫幫她!原說怎麼也不該來找您,可我們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求您發發善心吧……”說着又往地上跪。
“你別哭啊,你倒是告訴我玉顏到底怎麼了!”林寧連扶她的心都沒有了,她本來就因爲沒睡好腦子昏沉沉的,這會兒越發的痛起來,神啊……
“蓉格格跟我來一趟便知。”
林寧就昏沉沉的出門,昏沉沉的上車,昏沉沉的被領到一間好像是客棧的房間裡。房門關上,明媚的陽光甫然被隔斷在外面,屋子裡面頓時就晦暗起來。林寧的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過了好一會兒纔看清原來牀上躺着一個人。
“玉顏?”林寧雲裡霧裡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喚一聲再說。沒反應,難道不是玉顏?
“蓉格格別介意,我們姑娘不舒服,這會兒正睡着呢。”女孩子陪着笑招呼林寧坐下,轉身就去張羅茶水。
林寧坐在椅子上去瞧玉顏,她竟是與從前大不一樣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窩深深的凹下去,顴骨高高的凸起來,若不是知道就是她,怎麼也不可能認出來!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怎麼會躺在客棧裡?
林寧想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來着?彷彿是在八阿哥的府上,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名目,總之是大大的一番熱鬧,請了城南戲班出堂會。玉顏從來是不輕易出堂會的,只是八阿哥府上請另說。許多人坐在下面聽,流水席擺滿了整整一個院子。她也在裡面,就坐在八福晉旁邊。桌子的女眷說笑着,她們拉她吃完飯一起打牌,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只是胡亂的應着。十三提前離了席來找她,他喝了酒,面上看不出來,嘴裡一股味道。他說他想走,可是哥哥們不讓,最後一人罰了他三杯才脫的身……
林寧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將這些片段牢牢的記住,一幕一幕就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然而那絕不是昨天,昨天的十三……她想到這裡,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副悲慼的神色來。
女孩子湊過來說:“也難怪蓉格格這樣傷心,誰曾想到我們姑娘竟落到這樣的地步……偏生她性子犟,病成這樣也不肯看大夫……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纔來找您……”
她說着又掏出手絹來拭眼角。林寧也趕緊從自怨自艾中掙脫出來,回到玉顏這件事情上。她想這個人也真是的,人病成這樣怎麼能不請醫生呢,病人糊塗,你也跟着糊塗麼?不管怎麼樣,現在玉顏的事情落在她的肩上,不能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看着玉顏這個樣子,她那點事情又算得了什麼呢?忙起來了,就不會再去想了吧。
“大夫請過了麼?”不管怎樣,總不能不管不問的就讓人這麼一直病下去吧。
“請過了,可我們姑娘說什麼也不讓瞧,拗不過她……實在沒法子……”女孩子低着頭囁囁地說。
怎麼這樣!你沒法子,我就有法子麼?林寧痛苦的想着。現在怎麼辦?除了再把大夫請過來,還能怎麼辦?不讓瞧是什麼意思?不讓瞧,就是綁在牀上也得把病給看了,你可以諱疾忌醫,我卻不能夠眼睜睜看着你死!
女孩子得了林寧的吩咐,轉身就出去找大夫去了,留下林寧在客棧裡守着昏睡的玉顏。她走後沒多久,玉顏便幽幽醒轉,見了林寧,很是吃了一驚,不過還是馬上扯出一個笑容來。林寧看她笑起來都勉強,還想強撐着起來給她行禮,窩在肚子裡的話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能趕緊起身去照顧她:“你好好躺着,別動。”
“蓉格格……”玉顏的嗓子聽起來也不似從前那般黃鶯出谷了,倦怠沙啞,好像一口氣隨時就要提不上來的樣子。
“噯,你這到底是怎麼了!”林寧本來心裡氣極她這樣不愛惜自己,這下見她這個樣子,心一下就軟了。
“我,我……”玉顏哽咽幾句,沒說出來,終於還是把頭偏向裡側,不再言語。
在哭麼?林寧坐在牀頭怔怔的看着她。
女孩子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林寧問她:“大夫請到了?”
女孩子點點頭,見玉顏醒了,便去替她掖好被角,又把帳子放下來,這纔去把等候在門外的大夫請進來,招呼他在牀前坐下,輕聲說:“姑娘,大夫來了。”
帳子久久沒有動靜。女孩子爲難的看向林寧。
林寧想你看我有什麼用?轉眼見那大夫也是面露疑色,只好也說:“姐姐,大夫來了。”
終於一截枯瘦的手臂從帳子裡慢慢伸出來,女孩子趕緊搭上手帕,請大夫診脈。
診斷結束得很快,那大夫捻着兩撇山羊鬚緩慢而不帶任何起伏感情地說:“夫人鬱結在心,加之略感風寒,伴有燥熱之症……”
林寧的一顆心就懸起來了,她受不了也聽不懂他這樣說話,只想明白問他病情到底如何嚴不嚴重?
那大夫見她一副焦慮的樣子,又說:“姑娘請放心,夫人並無大礙,腹中胎兒也無恙……”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林寧將他的一番話囫圇聽在耳朵裡,也來不及去細想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要“並無大礙”幾個字便足夠她拍着胸口謝天謝地了。她說:“還請先生給開個方子。”
那大夫提起筆來龍飛鳳舞的一揮而就。林寧接過來待要細看,他就說:“病是普通的病,方子也是普通的方子,不過驅寒解熱寧神安胎之類。只是從夫人脈象上看,心結甚重,若是不解,只怕於病情無益。”
林寧趕緊問該怎麼辦。
那大夫只是半眯了眼睛不疾不徐的說些什麼心病還需心藥醫,醫好了心,其餘雜症自然不藥而癒廢話。
林寧把藥方交給女孩子,示意她送大夫出去,順便去藥房抓藥。
女孩子卻走到林寧身邊,俯下身來悄聲說道:“真是對不住,我們出來好幾日了,身上的盤纏已經不多……”
林寧立即領會,不動聲色地拿出錢袋,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塞給女孩子,心想幸好今天出門的時候記得帶錢。
女孩子和大夫一走,林寧就走到玉顏牀前掀開簾子,定定的看着她。
玉顏依然偏着頭,不肯見人,僵持了好半天,才輕輕的說一句:“多謝了……”
林寧說:“你不用謝我,你跟我說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你不說我又怎麼幫你呢?”
“你倒是說話啊!”
“孩子不可能沒有父親,別以爲你不說我就不知道是誰!”
“好,好,你不說是吧,我不管了,這事兒我沒法管了,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林寧一迭聲的問出去,換回來的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間或也有一兩聲藏在被子裡不肯讓人聽見的啜泣。到了最後林寧實在沒轍了,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獅子一樣在屋子裡團團轉,嘴裡不停的說着各種狠話。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她知道玉顏不吃她這套,她自己更不可能真的不管這件事情。
該不該幫能不能幫幫得了幫不了,是一回事情。想不想幫,是另一回事情。一旦決定了想幫要幫,那麼前面所有的問題就都不成問題了。可是不能只解決表面問題是不是?更不能讓她幫了半天忙還糊里糊塗的是不是?不管是什麼,總該有個說法。
林寧是一大早出的門,折騰到傍晚纔想起來要回家去。女孩子送她出來,她就拉住她說:“我知道你爲難,不該向你偷偷打聽,可是你不說我真的幫不了你們。”
女孩子垂下頭,輕輕的說:“蓉格格也知道我爲難,若不是真的到了絕路上……噯,這事說出來對誰也沒有好處。”
“你們到底在怕些什麼!你看看玉顏那個樣子,今天大夫的話你也不是沒聽見,雖說眼下病情不重,可是久拖下去……非要鬧出人命來不可麼?”說出來對誰都沒好處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她是不信邪的。林寧開始還壓低了聲音,這會兒激動起來,臉都漲紅了。她低下頭去看女孩子的神色,彷彿有鬆動的跡象,心想眼下還是不要逼得太急的好,於是放緩了語氣說:“你想想清楚,你們姑娘現在這個樣子下去是不行的!好了,你回去吧,玉顏那邊離不了人,我明天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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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首異常貼切的背景音樂!Savage garden的《Hold me》,歌詞見旁邊的“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