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只想把自己鎖在房中,不見□□,不知今夕何夕。可是卻不能夠,越是亂,腦子裡越是清明。夜裡躺在牀上睡不着覺,往事一件一件的浮上來,林寧的記憶,福蓉的記憶交織着,理不清,辨不明。她究竟是林寧?還是福蓉?
她已經不哭了,眼睛微微發痛,可是沒有眼淚流出來。她想着那些事情,那些在一起的時光,那些依舊鮮活明豔的畫面,歷歷在目,言猶在耳,可是那個人已經不要她了,他背棄了他們的誓言。曾經的山盟海誓,非君不可,原來是這樣的輕如鴻毛,這樣的不堪一擊,多麼荒唐可笑!
她就這樣想啊想啊,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睡着的。迷迷糊糊間夢見十三,身形修長的白衣少年,逆光立着,風吹起他的袍角,鴿子翅膀似的翻飛不定。她向他跑去,可是他卻越來越遠,怎麼也追不上。她又哭又喊,直到連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眼睜睜的看着十三的身影越來越遠,消失不見。她跌坐在地上,放聲嚎啕,哭到嗓子啞了,哭到沒有眼淚了,哭到累了,哭到沒有意思了,便從地上爬起來,掏出手絹自己擦乾淨臉,拍拍衣服,理理頭髮,頭也不回的走了。
真是奇異的夢境。依稀還記得,自己在夢中破口大罵,罵自己沒出息!
第二天早晨起來,洗臉的時候看着鏡中的自己,只一天的時間便形容枯槁,不成樣子。心下也是一片酸楚,舉起手來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臉上火燒火辣的一疼,也就什麼都不去想了。
雙兒和如意很驚訝地看着林寧竟然自己起牀了,她們小心翼翼的勸她先把藥喝了,然後再躺回去多休息一下。
林寧隨口說道:“藥先放桌上吧。”
嚇得兩個丫頭魂飛魄散,幾乎就要跪下來,悽悽哀哀地央求她一定要喝藥,不能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如此等等。
林寧看得好笑。轉念一想昨天自己那樣失態的一鬧,估計把所有人都嚇着了,家裡人這會兒只怕都心顫顫的,以爲她定會每天尋死覓活,不得消停。她想說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失態只是暫時的,她確實很想笑一下,安慰一下她們,可是嘴角扯了又扯,怎麼看都像是在抽搐,真是比哭還難看。兩個丫頭看了,以爲她又要怎樣怎樣,手足無措,差點哭出來。林寧於是放棄笑的努力,儘量用最若無其事的語氣說話:“你們愣着幹什麼,還不去把衣服箱子打開,首飾匣子拿來?”
“格格……”徹底被嚇傻的兩個丫頭,連林寧的話都聽不懂了。
“你們不是想看着格格我就只穿着一件中衣出門去吧?”
林寧挑了最桃紅柳綠的衣裳,正配合窗外早春的美景,只是襯得鏡中的人兒臉色越發的蒼白,輕嘆一聲,真是沒有法子了。無論她怎樣的故作堅強,現實總是無情的提醒着她:再也回不去從前了,想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不可能!
梳洗尚未停當,額娘就派人來請林寧過去吃早飯。
林寧對着鏡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覺得自己這樣子實在不能見人,便打發她先回去,自己和兩個丫頭關起門翻箱倒櫃的找出胭脂水粉來塗塗抹抹。她因爲幾乎沒用過這類的東西,兩個丫頭也不太懂,結果就把自己給弄成了日本能樂劇裡的人物,還沒出去嚇人,先把自己給嚇得不輕,趕緊打了水來洗洗乾淨。一臉愁容總比一幅鬼相好得多,至少沒人會以爲她瘋了。
要無視所有人的陪盡小心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於是林寧就又有藉口吃不下東西了,一碗粳米粥她只喝了兩口就放下勺子。額娘也不吃了,清清嗓子正想說話。林寧忽然就覺得很煩,這時候罵她浪費糧食,都比勸她多吃好些。
天沒有塌下來,日子也得照常過。昨天林寧已經把屋子徹底收拾好了,今天玉顏便可正式搬過去,自然還是少不了她親自跑一趟。
玉顏大約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精神好了很多,臉色紅潤,人也胖了一圈。照顧她的女孩子一見林寧進門,便跪在地上,實實在在的磕了三個響頭,起來的時候額前已經紅紫。這樣重的禮節,實在是觸目驚心。
女孩子說林寧心好,好人必有好報,這一生都會平平安安,萬事如意的。
林寧聽了,心中難過莫名,哭不得,也笑不出來。
玉顏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連衣裳也沒有帶幾件出來,只有兩隻小小的包袱裹了一些什物,遠不是林寧心目中搬家的樣子,難爲她還特意僱了一輛大騾車跟在後頭。林寧料想她給玉顏留下的錢所剩不會太多,因爲客棧的住宿費就是一筆大開銷,還有玉顏的醫藥費,所以這次又帶了一些銀兩過來。
女孩子替玉顏收了,又說:“蓉格格大恩大德,來世必當做牛做馬,以報萬一。這些銀子我們收了,以後的事就請蓉格格不要再操心,我們自會謀取生路。”
林寧確實不可能照顧玉顏一輩子,她們肯圖強自力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只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又能有什麼謀生之計呢,總不能再做回梨園行吧?
女孩子便從身邊的包袱裡拿出一個繡框給林寧看,說:“蓉格格請放心,我們兩個別的不會,女紅還是不錯的,做了針線出去賣,手上勤勞一些,維持生計總不是問題的。”
林寧於是就想到少遊,他的生意天南海北五花八門,說不定也有絲繡這一塊。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玉顏也就不用太辛苦,她是孕婦,不可以操勞的。更何況這個孩子,因着他父親的血統,註定了身嬌命貴。
遠遠就看見四川會館的牌樓,林寧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放學騎車回家,在街口的一擡頭就望見自家屋頂上的石膏浮雕被夕陽的餘暉染成溫暖的桔黃色,也是這般讓人覺得親切莫名。一個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可以完全放輕鬆的地方。
四川會館的生意還是這樣好,難爲夥計還記得林寧,忙不迭的跑過來招呼她:“蓉格格,好久不來了,還是樓上雅間?”
林寧搖搖頭說:“不用了,我來找你們東家,他在嗎?”
“真不湊巧,我們少東家上個月剛走,回四川老家去了……王掌櫃!”正說着,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走過來,向林寧行禮之後,揮揮手就打發那夥計走開了。
林寧於是又轉去問那王掌櫃少遊的下落。
“少東家確實上個月回四川去了,家裡有急事,也不瞞格格您說,少東家的親事也耽擱好幾年了,這次難得門當戶對,老爺夫人都中意極了,家裡來信催了又催,一封比一封急,少東家這次回去肯定就定下來了……”那王掌櫃說着話,一雙精明的眼睛直往林寧臉上瞟。
林寧就覺得奇怪了,少遊不在就不在吧,說這麼拉拉雜雜的幹什麼?直到終於覺察到那眼神裡的意思,才憤慨得不行:到底什麼意思,把她當作什麼人了,不知羞恥纏着他們家少東家不放的壞女人?防狐狸精一樣防着她!哈,蒼天在上,厚土爲證,竇娥也沒有她冤!
可是又不能氣急敗壞的馬上翻臉走人,已經被人看得輕賤了,自己更應該維護僅存的尊嚴,林寧深吸一口氣,擡頭挺胸,仰起她驕傲的下巴,用從未有過的莊嚴鄭重的步伐走出四川會館。再回頭看見四川會館那高聳的牌樓,正午的陽光打在描金漆紅的檐頂上,璀璨奪目,光華萬丈,刺得人眼睛疼,林寧想她是不會再來這裡了。
是誰的錯呢?林寧坐在馬車上反覆的思量着。她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在這個世界,自以爲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如今猛然揭下那一層自欺欺人的面紗,才發現原來竟是這般的鮮血淋漓不堪入目!終究還是太過天真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家人朋友一般胸懷博大,肯包容她,只要是她無論怎樣都是好。
猛然面對這樣冷酷無情的世界,該怎樣活下去呢?林寧忽然感到害怕,愛人和朋友一夕之間都離她遠去了,這世上除了她自己,真是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了!怎麼辦?怎麼辦?這餘生該如何度過?該與誰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林甯越想越絕望,眼淚流下來,沒有手帕,也沒有那個總是帶着手帕隨時可以遞給她的人,只能很不講究的用袖子來擦。
至少她還有袖子,至少她還可以吃飽穿暖衣食無憂,至少她還有自己,至少她還可以自己愛自己,至少她還有自尊,至少她還曉得默默地擦乾眼淚,不會讓自己狼狽到哭哭啼啼的到處惹人討厭。
回到家,卻見嫂嫂坐在她的屋子裡喝茶,還有修竹,桌上擺着幾隻大風箏,仔細一瞧,有蝴蝶,有燕子,也有美人圖案的。
林寧一掀門簾進去,就聽見嫂嫂抱怨:“可算是回來了!等你好久了!”
林寧勉力扯出一個笑容來,說:“這是要做什麼?”
“我就說她一定不記得,你還不信。”嫂嫂撂了林寧在一旁,轉過頭去和修竹說話。
林寧於是看向修竹。修竹放下手中的茶盞,向林寧微笑着點了點頭,這便是她們之間簡化了的禮節了。林寧也點頭回禮,繼續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修竹,等待她的解答。
嫂嫂見她們這樣旁若無人的眉目傳情,忍不住插進來說:“你每天忙進忙出,操心不完的事情,怎麼反倒把正經事給忘了?頭春裡放風箏,祛百種病解萬般愁。”
一年之計在於春,走過嚴冬,春天裡萬物生長,人人都祈願新的一年能有平安和美幸福圓滿。傳說將風箏放得高高的,乘着風,剪斷風箏線,所有的病痛愁苦都會隨着風箏遠遠的離開,再不回來。
可是真的有用嗎?那些愁苦真的能說不要就不要,真的能走了就再也不回來嗎?她以爲這世上一去不復返的除了時間,便是人。
如意在院子裡把風箏放到了最高處,高聲喚林寧快去。嫂嫂遞給林寧一把金剪子,說剪斷了風箏線,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會像那風箏一樣再也不回來了。嫂嫂是好意,林寧卻覺得心中難過,握着剪刀的手微微顫抖,風箏線就在眼前,卻怎麼也剪不下去。
另一邊嫂嫂和修竹都分別剪斷了自己那隻風箏的線,周圍的人都紛紛湊過去說吉祥話,歡喜非常。
林寧再擡頭,悲嘆這風箏從一開始就註定揹負不幸,被人強行加載上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孤孤單單的飄蕩在天空中,唯一的寄託和依靠都在手中的這一根線上,現在卻要狠心連這僅有的聯繫都剪斷,將它無情的放逐。所有人都不要它了,那麼它該去哪裡呢?天地這樣大,卻沒有容身之所,落到了地上,也是人人避之不及,因爲是晦物!只能等待一場春雨,打溼了自己,溶化在泥土裡,默默地死去。
“格格?格格,快剪吧。”如意也着急了,在一旁不住地提醒林寧。
剪掉吧,將那些回憶都放逐,那些美好的、不幸的、高興的、憂傷的,統統都忘記。既然她自己放不下,就讓這風箏,帶着它們遠遠的走開,和過去說再見,放那些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人和物自由,也給自己一個輕鬆痛快。林寧寧心定神,拉過風箏線,狠狠的剪下去,咔嚓一聲脆響,自己手中一鬆,滿院子的人也跟着拍手歡呼。再望向天空,一片碧藍,那風箏已不見了蹤跡。
晚上的時候,林寧正歪在軟榻上看書,八戒像一隻小狗一樣躥近前來。林寧不睬它,它就去拱林寧的繡花拖鞋,末了又啃又咬。林寧便捲了書去敲它的頭,八戒瞅準機會就跳到林寧的膝上,頭抵在林寧的懷裡,一蹭,又一蹭,這會兒又像極了一隻小貓。
林寧輕輕撓着八戒的頭頂,就想:這到底是一隻狗,還是一隻貓?總之不會是兔子。
八戒因爲向來多食,體重暴漲,林寧抱了它一會兒,就覺得腿上發麻,便輕輕地推它,趕它下去。八戒大約覺得被林寧抱着實在舒服,死賴着不肯走。林寧就去揪它的耳朵,俯低了身體湊在它耳旁說:“八戒快下去,我抱不動你了知不知道?”
八戒半眯着眼睛斜了林寧一眼,只是伸伸腿擺擺頭,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趴着。林寧又好氣又好笑,扯了它的耳朵左晃右晃,繼續說:“八戒快走,八戒快走,不要逼我動用武力哦!”
八戒小時候就傻,如今個子長大了腦子好像還沒長,一點不機靈,不可能聽得懂林寧說的話,林寧是自己跟自己玩呢。
林寧把頭埋在八戒茸茸的毛裡,八戒的背是軟軟的,像一個大墊子,林寧摟着它,說:“八戒你真好,無憂無慮的,有吃有喝就什麼都不想了,趕你走都不走,永遠陪着我,不會離開我。唐僧哥哥不要你,我要你,就我們兩個好吧。”
林寧好久沒這麼孩子氣過了,和八戒玩了好一會兒,臨睡覺的時候,窗外下起雨來。沒想到竟能下起雨來。下午在院子裡放風箏的時候,還看見天好好的呢,碧空萬里無雲,如今竟下起雨來!林寧一時興起,從牀上跳起來,隨便披了件衣裳就跑到走廊上看雨去了。
雨並不大,黑的夜空中,好像什麼也沒有,只有眼前的這一塊,被屋內透出的燈光照亮,纔看見千萬絲銀針一樣的雨綿綿落下來。那雨,打在銀杏樹上,打在丁香叢中,打在牆角里幾株芭蕉新抽的嫩葉上,簌簌作響。雨水從瓦檐低落,丁冬的附和着,真是很好很好。風裡有泥土的味道,有草木的清香,真好聞,叫人安心。目光越過重重的屋頂向遠處望去,有人家迷離朦朧的燈火,也是一種別樣的美麗。
雙兒撐了傘過來,擋在林寧前頭,說:“格格還是回屋裡去吧,小心受寒。風裡夾着雨飄過來,弄溼了也不好。”
林寧伸手一摸頭上,流海果然被濡溼了,也就笑笑,乖乖回去睡覺了。
雨好像越下越大,一覺醒來,外面已經如傾如注。這種天氣,林寧不想出門,吃過早飯就歪在那裡逗八戒,都是些它小時候就拿來騙它的老把戲,居然還能上當,於是樂得前仰後合。
如意嘟嘟囔囔的進屋來。林寧問她怎麼了。如意就說不知道啊,家裡不曉得爲什麼亂糟糟的,人人臉上都不對勁,好像有什麼事情。
雙兒正在裡間收拾東西,聽見如意說話,便插進一句:“人人臉上都不對勁?你看看我,我臉上對勁麼?”
如意便跟她鬥起嘴來。林寧聽了兩句,實在無趣,就繼續和八戒玩。
過了不多時,有人急匆匆地過來,說福晉請格格趕緊準備準備,立即就要進宮一趟!
林寧的第一反應是十三,立即就覺得自己可笑可悲。可笑的是,怎麼可能十三?十三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找到她們家頭上來。從此蕭郎是路人,他連要成親都不告訴她,可見是不想再見她。可悲的是,怎麼還在想着十三?她就真的離了十三就不行?不去想,不去想,不能再去想了。他出事了也輪不着她來關心。她跟少遊什麼都沒有還被人給看成狐狸精了呢,更何況她和十三還真的有過什麼。他是要成親的人了,新娘不是她,再這麼不清不楚的糾纏,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前一後兩乘轎子走在紫禁城的狹長夾道里,晃晃悠悠,雨打在轎頂上,噼啪作響,林寧聽得心驚肉跳,心想轎伕可真是辛苦,這麼大的雨,不知道打在身上疼不疼,回去一定要好好的補償他們。她又想起上次來也是坐在轎子裡,也不是很久以前,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心裡那些糾結的情緒,都沒有掀開簾子去看看三百年前的故宮是個什麼樣子。
再往前回憶,三百年以後的自己,手撐太陽傘,脖子上掛着數碼相機,連衣裙配平底鞋,以一個最普通的遊客身份混在人羣中,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肆無忌憚的東張西望。閃光燈一閃,咔嚓一聲,瞬間定格成永遠,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們相信照相機是會吸走人的魂魄的,她偷走了紫禁城的魂魄,需要用生命來償還嗎?
林寧狠狠地搖了搖頭,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幽思中□□。最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是愛回憶,不由自主地瞎想。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很危險,過分的沉浸在幻想中的人最終不是變態就是精神失常,她可不要,未來很渺茫,可是也會充滿新的希望。她已經有了堅韌如蒲葦般的意志,還需要像無脊椎動物一樣粗大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