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此聲明,此番外與正文內容毫無關係。不嫌棄的筒子就當做是獨立的短篇來看看吧~~~
三伏天的午後,最是難捱。她午睡醒來,只覺得頭昏沉沉的,背上已經濡溼了一片。
適才的一場急雨,來時好大的陣仗,攜風裹雷,起先並沒有半分徵兆,忽然間天昏地暗,只瞧見外頭一道一道的白光閃過,不多時便傳來陣陣雷鳴,卻不甚響,只是悶悶的,似一面破鼓不遠不近的敲着。小丫環忙忙的去關窗戶,剛關到一半,雨就兜頭兜臉的傾盆而下。
這屋子大,六進深,朝南開了一排雕花木格窗,共計十二扇。剛進門的時候。他讓她選,她繞着府裡一溜兒走下來,就選中了這間,因爲愛這裡的軒敞明亮。
她其實也知道這是越了規矩:一個側福晉怎好佔了主屋?雖則還沒有嫡福晉,可先進門的那一位側福晉肚子裡已經有了,何況還一直主事,論資排歷,怎麼也輪不到她。可是他讓她挑,半是無心半是有意的,她想要試一試。
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她就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很特別,那雙眼睛裡有那樣多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噴薄出來,讓她幾乎招架不住。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明明纔是第一次見面。她後來一次次的回想,想不透,只好相信前世今生天註定的緣分果然是真的。
她的婚禮,怕是迎娶嫡福晉也沒有這樣風光。她是交上好運了,一個庶出的女兒,在阿瑪面前也不得寵,原本以爲這輩子再沒什麼希望了,竟然可以有這樣好的歸宿,真是上天垂憐。還是要感謝姑父,爲她打開這扇門,讓她可以遇見他。
這一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沒有澆透。屋檐還在滴着水,日頭又出來明晃晃的照着了,依然是熱,再加上溼,悶得人透不過氣來。扇子已經不抵用,她吩咐丫頭們將冰桶挪近一點,再挪近一點,直恨不得泡進去纔好。
他對她的好,是時時刻刻無處不在的周全,知道她畏熱,夏季宮中例賞的冰一半都給了她用,不夠再吩咐賬房另行撥款去買。她起初還惶恐,漸漸的也就理所當然了。
她第一次叫他,“十三爺”。他很詫異。看得她一陣一陣的不安,想改口,又實在不知道該改成什麼,最後訥訥地又喚了一聲:“爺……”他笑起來,柔情似水,拉過她的手,倒像是在跟她商量:“以後就叫我‘十三’,嗯?”第一次和男子這樣親密接觸,她本能地想要退縮,卻被他牢牢地箍住。
他就像是一張網,從四面圍來,越收越緊,她掙不脫,也不想掙脫。
先進門的姐姐打發人送了櫻桃過來,今年第一批,新鮮得緊,本來想請她過去一起品嚐,順便閒話家常的,但是想到午後暑氣重,不忍勞累她,便差人送過來。
她本來懶懶地歪在竹榻上,此刻起身來,瞧見來人手上捧着一隻璀璨生輝的水晶果盤,又墊着一張碧綠的荷葉,襯得那些櫻桃越發的鮮豔可愛、殷紅如滴,不禁心中歡喜,睏倦去了大半,只笑盈盈的吩咐:“放在桌上吧。”
她躋了拖鞋緩步到到桌前坐下,信手拈來一粒,端詳一番,放進嘴裡,清甜之中一點淡淡的酸,果然好吃。她連吃了幾粒,想起什麼來,又吩咐小丫頭將櫻桃拿去冰桶裡鎮着,轉身跟來人溫和笑道:“回去替我多謝姐姐美意,請她暫時割愛,將這水晶盤子借我用兩天。”
他對她好,她對他亦是一心一意。雖然只是側福晉,生而同寢,死卻不得同穴,但是心底裡卻奢望着能與他像一對尋常夫妻一般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他這次去江南辦差,走了一個多月,是成親以來最長的一次分別,她天天算着日子過活。前陣子他來信說是這兩天就回來,她就一直想是不是今天,是不是今天?可口的食物,她只吃一點點,留下來,等他回來一起品嚐。精巧的事物,她亦留着,不忍多看一眼,只等着同他一道欣賞。她彷彿就是爲了他才活着,若是沒有他,她真想不出來這生命還有什麼樂趣。
長長的下午,好像永遠也過不完,她翻了一陣書,又倦了,好沒意思的放下來,只是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想他。
猶記初相識,他正練字,見她來,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爺的話,我叫安憶。”那時她剛進府不久,見了人不免仍是怯怯的,說話也是極小聲極小聲。
“是這個麼?”他在紙上寫下“安逸”兩個字,回過頭來問她。
“回爺的話,不是。”她心下甚是訝異,他竟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你寫給我看吧。”他把筆遞給她。
她接過筆來,一筆一劃的寫自己的名字。他就站在她背後,很近很近,氣息輕輕的撫在耳後,酥酥麻麻的感覺,她不禁定不住神,最後一筆寫壞了,心中懊惱。他卻不以爲意,只是小聲地念道:“安憶,安憶,安憶……”
她回過頭去,向他笑道:“是憶念故人的憶。”
本是極尋常的一句話,他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震動,連身子都震了震,看她的眼神也變了。
她琢磨不透他心裡的想法,只道是自己哪裡錯了,可偏偏又不知道是哪裡錯了。
難道是這名字錯了?
又有一次,外面下大雪,他命人在廊下生了炭烤羊腿,又親自寫了帖子過來請她過去飲酒賞雪。
她面上嗔他真是不嫌費事,心裡卻是極愛他這偶爾流露的風雅情懷。那一張梅花冰紋玉版箋的帖子,她好好的收在梳妝匣子裡,他不在身旁的時候,她時時地拿出來,看着那些丰神毓秀的字,便覺得安心。
他在她身邊,不曾離開半步,永遠也不會。
她後來告訴他:她改了名字。
他一愣,從背後摟住她,與她耳鬢廝磨:“爲什麼要改?”
“因爲你不喜歡。”她轉過身去,與他面對面。
“誰說我不喜歡?”她看着他並不說話,他又問:“改成什麼了?”
他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鼻尖貼着她的鼻尖,這距離近得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自己,卻看不出他的喜怒。
她鼓起勇氣說:“懿。”
“哪一個?”
“一次心的那個‘懿’,”她注意到他的瞳孔一瞬間的變化,繼續說道:“一生一次心,我把心交給你,我這一生就過完了。”
安憶,安懿,不同的字,念起來音卻是一樣的。他後來再也沒有寫過她的名字。
關於那位表姐的傳說,她是很久以後才聽說,隱隱約約的一點,不知道有多少添油加醋以訛傳訛的成分在裡面。
她後來無數次的想,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他與表姐的過去的話,她還會不會嫁給他?他對她好,她還會不會覺得幸福?
稍微硬氣一點的女子大概都會咬牙切齒的說:不會!可實際上每一個女子都是水做的,裝在瓶裡便是瓶的形狀,裝在盆裡就是盆的形狀,若是沒有任何依靠,就只好茫然若失的四處流淌。
她也是這樣勸自己:他愛表姐再深又如何?人畢竟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現在在他眼裡的,受他寵愛的人畢竟是自己。她的心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她只能依靠着他,若能這樣一輩子,也許也是好的。
從小到大是委曲求全慣了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甚至都不覺得表姐可恨。若不是表姐,她也不會有今天。
是的,若沒有表姐,她怎會走到今天這步!
那一天,他從江南迴來了。
她老遠便聽見前院裡嘈嘈雜雜,犬吠馬嘶。越是期待,越是欣喜,便越是牢牢的壓在心裡,面上不肯輕易表露出半分來。她只等着他來找她,以前他回來,總是第一個來找她,她也已經習慣,只吩咐丫環取了梳妝匣子來替她梳頭。
她拈起一支寶石頭花簮在髻上,這是她進府後第一次過生日時,他送給她的。他說過她戴着個好看,她於是常常戴。他走之後,她沒有再戴過,因爲看的那一個人不在。女爲悅己者容,就是這樣說的。
可是那一天,她等啊等,天黑下來,院子裡靜得一個人都沒有了,他也沒有來。
她是徹底慌了,急急的打發小丫環去探個究竟,卻只得到這樣的答覆:“十三爺打回來起就把自個兒鎖在屋裡,誰也不見。”
這樣的答覆,怎麼會得到這樣的答覆?
再過兩天,她聽說他病重,想方設法的想見他一面,他卻似有意避着她,面上不說,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對她的刻意冷淡。
這究竟是怎麼了?她做錯了什麼?她一次次的在夢裡哭醒過來,多少眼淚澆進去,才把心裡那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給熄滅,徹底的熄滅,只剩冰冷的灰燼。
不過是再過回從前那段沒有心沒有笑的日子,她是過慣了的。不仍舊是他的側福晉麼?錦衣玉食,總比以前過得好點。
他的病,好像一直拖着,不肯好。
她有時從他的院門前過,仰起頭來,藍的天、白的雲、黑的瓦、灰的牆,和別的院落沒有任何分別,那一扇朱漆門再不爲了她而開,而是將她和他永遠的隔開。
有人偷偷的傳:只怕是心病。
被先進門的姐姐聽見了,狠狠的處罰,牽連甚重,從此立了威風,再沒有人敢論這件事。
這件事,倒也讓她着實看清自己的處境:沒有他,她在這府裡再不是特別的一個人。無權無勢,無依無靠,仰人鼻息,生不由己。
那一天,八福晉的千秋,她去賀壽。不知怎的,八福晉也待她不一般,說是一見她就覺得“特別的投緣”。
她花了不少心思準備了賀禮,預備親手交給壽星。那天八府大擺宴席,來的人太多,她在前廳尋了半天也沒見着八福晉,心想許是到後面屋子裡去補妝換衣服去了,便自己去了後院。
八福晉的院門大打開,主人多半就在裡面。她輕手輕腳的走進去,預備給八福晉一個驚喜。先上臺階,順着抄手遊廊走過去,剛走到窗下,還未至門前,便聽見屋內有人說話,是八福晉的聲音:“怎麼,十三弟還是不過來麼?”
這是在問話,屋裡還有別人,很有可能就是八阿哥,這樣子她倒不便冒冒失失的闖進去了。更何況他們是在談論十三!她身不由己地立在原地偷聽了這次對話。
“他正病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個人,果然是八阿哥。
“他這病哪,唉,不知道何年何月纔好得了!”八福晉一聲長長的嘆息。
“還不都是心病。”八阿哥也是無奈。
“我就說,娶個一模一樣的進門哪是什麼辦法,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這哪是治病?當初你們誰想的好法子,把他害成這樣!”八阿哥冷笑一聲。
“是我麼?是我出的這個主意?是我替他把人娶進門的?怎麼都怪到我頭上了!”八福晉一貫的燥烈脾氣,說着說着就火起來,不過很快又消下去,仍舊痛心的說:“這兩年剛看着他一點一點地好起來,沒想到,哎,這一次,怕是真要了他的命,倒不如當初狠下心腸來斷了,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屋裡長久的沉默,八福晉忍不住又問:“是真的看見了?”
“只是一個背影,一晃就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拼了命地追出去,根本拉不住,找了三天三夜沒找着,還得派出人去把他給找回來。你不知道,他剛回來那個樣子,嘖嘖,整個人都脫了形……”八阿哥不勝唏噓。
“我怎麼不知道?她剛走那陣,他不就是那個樣子?估計現在也是那個樣子。”八福晉插進一句。
“唉,紅顏禍水!剛吃飽飯,又想出去接着找,根本不聽勸,瘋魔了一樣,真想拿了繩子來把他給捆住!他已經是不認得人了,誰也不認,就認識她,可我還得認他這個兄弟,這一路費了多少的勁才把他給弄回來,結果還只是一個活死人……”
“你也別太難過,當初不也好起來了麼?這一位不行,不還有那一位麼?假以時日,總能過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天是怎樣回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是怎樣過的。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他的病好了,她卻沒有好,大概這輩子都好不了。
他可以飲鴆止渴,因爲她是他的鴆毒。她呢?她的鴆毒又在哪裡?
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爲什麼一開始要給她呢?從未得到,就絕不會有希望,沒有希望,哪來的那麼多的失望、神傷?
府裡漸漸熱鬧起來,嫡福晉終於進門,孩子們也多了。
她的院門總是深深地閉着。
好在兩位姐姐都還對她和氣。難得一次聚在一起,還打趣說她是一個雅緻的人,有一句詩是怎麼說的來着,哦,梨花滿地不開門。
她在漫天潔白芬芳的花雨中擡起頭來,院子的正中是他手植的一株梨花樹,如今已經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她再低下頭去翻手中的書,宋人的詞集,她隨手翻至一頁,劈頭一首:“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嫁的時候,哪知道哪一天會被棄!這話說出來,誰會信?她自己都不信!
剛下過雨的夏日午後,溽熱難耐,若不是冰桶冰盆環侍,真是叫人沒法活。她立在書桌前練字,寫完一句“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爲誰苦?”心中煩悶,扔了筆,轉身到窗前立着出神。
“吱呀”一聲響將她的思緒扯回來,只見虛掩着的大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紅色的小小身影閃進來,飛快地躲到立柱背後。
她走過去,原來是三格格,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因爲懼怕她的責罵而漲得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連孩子都知道她的院子是進不得的,可惜他們並不知道她並不是凶神惡煞的人。
她蹲下來,柔聲勸慰,又吩咐丫環帶拿了糖果出來哄孩子。孩子終於放下戒心,漸漸得也跟她親近起來。
她領了孩子進屋裡去,又拿出許多精巧的玩意出來逗她,沒想到孩子一眼望見她書桌上鋪陳的筆墨紙硯,便鬧着要玩那個。她便抱了孩子去書桌前,孩子小,站在連書桌沿都夠不着,她又命人擡了凳子來讓孩子站在上面。
她這裡是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伺候他的丫鬟們此刻也是喜氣洋洋的,私底下也議論:如果有個孩子就好了,至少日子不會過得這樣苦。爲什麼沒有孩子呢?起先兩年那樣得寵,如果能抓住時機,生一個,就好了。嘆來嘆去,都是命,當初哪想到會有今天?到頭來,只能徒然的羨慕別人。
她只是一心一意的與孩子親近。孩子說要寫字,她像模像樣的去拿了碑帖出來,教她臨摹。孩子心大,隨手翻到一頁,指着最複雜的那個字說:“我要學這個。”
她滿口答應着,鋪了新紙,筆端飽飽的沾上墨,一擡腕正準備寫,呆住了。
懿,就是一次心。一生一次心,我把心交給你,我這一生就過完了。
她的手微微的發抖,墨汁滴到紙上,洇開來,一圈,又一圈,像是淚。
孩子抓着她的袖子搖她:“姨娘,你爲什麼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