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盛京回來起,林寧就沒有開心過,現在也一樣,原本以爲可以出來透透氣,忘情於天高水闊之中,沒想到卻更加的憋悶。
皇帝帶了大隊的人馬隨行,其中最打眼的是兩對新人。德妃的車中最熱鬧,兩個新婦一左一右的陪着,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
林寧這邊雖然跟在隊伍的後面,也不冷清,掀開窗簾想看看外面的風景,視線的盡頭處必然可見幾個又黑又小的影子。
她已經沒有感覺了,有時候甚至覺得好笑:這樣被一個人重視,到底是該感到幸福,還是該覺得悲哀?
當她終於發出“要跟蹤就跟蹤得有水平一點嘛,老是被我看到,是該說你們不專業,還是不敬業呢”這樣的感概時,她赫然發現自己終於不正常了。
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她樂得離那些“正常”的人遠遠的。到達駐地,分配營帳的時候,她刻意避在最不打眼處,能多偏遠就多偏遠,要多角落就多角落。
一出帳篷,外面就架着一口大鍋,沒幾步就是廚房,根本就是跟宮女雜役們住在一起了嘛!連雙兒都不樂意了,嘟着嘴抱怨:“格格,咱們怎麼住這裡啊?”
“看看,好看嗎?”林寧換上在京城就訂做好的蒙古袍子,對着雙兒轉了個圈,一副很無心的樣子。
雙兒不說話,還在爲掉了身價而生氣。
林寧就說:“好啦,快點過來幫我梳頭,穿這袍子再帶旗頭真難看。”
雙兒繼續無視她的存在。
林寧又好氣又好笑:“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嗎?出門就是廚房,半夜還可以去偷吃好吃的。”
“我又不是如意……”
“那我說的是八戒好不好?”林寧把八戒抱到膝頭,逗它:“八戒開不開心?御廚房裡的好東西隨你吃喲……”
話音剛落,有人進來,帳篷裡光線昏暗,只瞧見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立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
林寧深吸一口氣,呆住了。八戒在她的懷裡動了動,她抱它抱得太緊了。林寧渾然不覺,雙臂只是無意識的收縮,直把八戒牢牢箍住。八戒終於受不了林寧的虐待,奮力掙脫出來,跳到地上。林寧懷中一空,終於從茫然失措中醒悟過來,想說些什麼,卻只覺得嗓子發緊,一開口,那聲音沙啞得不像是自己的。
“你……”
“你……”十三的聲音也不似尋常。
多好,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在進行一場莫須有的對話,一場本不屬於林寧和十三的對話。
“你還好嗎?”方纔的異口同聲之後便是不約而同的久久沉默,還是十三先打破寂靜,將對話繼續下去。
“我很好。”林寧飛快的答道。
這在十三看來是一種賭氣,他於是上前兩步,說道:“還在生我的氣嗎?”
面對十三的靠近,林寧受驚一樣的從椅子上跳起來,環顧四周,發現這帳篷裡會喘氣的活物就剩她和十三了。雙兒自不必說,早退出去避嫌了,連八戒也一蹦一蹦的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林寧無奈,想了想又坐回去,仍舊是不說話。
十三看見林寧在他面前一付驚惶的樣子,忽然就很難過,他沒有再靠近,不遠不近的撿了張凳子坐下來,拿手裡捏着的馬鞭子一下一下地去戳自己的靴子。於是又沉默了,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流不動,叫人不得呼吸。
“你到底想我怎麼樣?”十三再開口,語氣除了無奈,就只剩濃濃的疲憊。
“我不想你怎麼樣。”林寧冷冷的說。
“真是快被你給逼瘋了,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纔會高興?你告訴我,蓉兒,你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好不好!”十三幾乎崩潰。
“我不想你做什麼,真的,十三,你什麼也不用做。”對於十三,林寧無法否認自己的心底還是柔軟的,一觸,就會痛,所以她不得不豎起一道堅硬的外殼,將自己和他隔開,只有這樣纔不會再受傷害。
“你說謊!蓉兒,我知道你心裡恨我,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想把你留住,無論如何,我只想你在我身邊。”
“話已至此,真沒什麼好說的了。十三,你回去吧,你的福晉還在等你,把人家晾在那裡可不好。”林寧去掀開帳篷簾子,便是送客的意思。
“蓉兒,你不要逼我,對你,我已經竭盡全力。”十三眼睛裡的光芒昏暗下去。
“夠了!不要再說了!你口口聲聲願意爲我做任何事,到頭來無論我要求什麼,你都只給一句‘已經竭盡全力’!十三,連你自己也不信,對吧,你早就知道,我所要的你其實根本給不了!我要你全心全意愛我,你做不到。我要你放我自由,你也不肯!你又何苦拿着愛的名義來騙我?我又怎麼能容忍你以愛的名義自私!”
“蓉兒……”
“十三,不要再說了好不好?給我留一個美好的回憶。”林寧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帳篷。
超越時空的愛戀,註定不得善終。
愛情,說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其實根本不堪一擊。
三百年的距離,誰是對的,又是誰錯了?
誰都沒錯,誰也不對。
外頭陽光正好,微風習習,像孩子的手輕輕拂着。林寧只覺得臉上發涼。
已經沒有感覺了嗎?連痛哭也不再曉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
一大團鮮豔明媚的顏色撲入眼中,遠處有人迤邐而來,原來是同隨御駕前來的親貴家的少女們。林寧認得兆佳氏的兩位格格廣仁和廣柔,還有那拉氏的正妍格格,照會過幾次,交情不算太淺。她們的方向好像正是朝這邊來,林寧慌忙撈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淚痕,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一下呢,廣柔眼尖已經發現了她,大聲招呼道:“蓉格格,要跟我們去跑馬麼?”
林寧胡亂應道:“還是不了。”
“來嘛來嘛。”“難得天氣這樣好。”“那邊風景很不錯的。”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起來。
“我在這太陽底下曬半天了,又熱又累,真的不去了。”林寧勉力笑回去。
“這樣啊,那你快回去歇着吧。”女孩子們也不再堅持,嬉笑着打馬而過。
“嗯,你們玩得開心。”林寧掉轉頭,繼續漫無目的的走。
“哎呀,你們快看,她那身袍子可真漂亮。”望着林寧的背影,廣柔小聲地說。
“就像蒙古格格一樣。”正妍也不曉得自己是在讚歎,還是在不以爲然。
“嗯,要不是你喊,剛纔我可真認不出來是她!”廣仁轉向妹妹廣柔說道。
“早知道我也做一套帶過來了。你們不知道,她這袍子是在京城就做好的,料子做工自不必說,樣式也不太一樣呢,可比那些蒙古蠻子得好看多了。”廣柔說着說着就有點泄氣。
“嘖嘖,可真費心思呀。”廣仁說。
“那是,風頭全被她給搶去了!”廣柔終於說了實話。
“怪不得呢,十三阿哥迷得暈頭轉向的。”正妍說。
“你胡說什麼啊!十三阿哥不是剛娶了側福晉?真喜歡她嗎?未必吧,現在不一樣跟雜役們住一塊兒!”廣仁很不屑的反駁正妍。
“你就不懂了,人家這叫‘欲擒故縱’!學學吧!”正妍自以爲很聰明的說。
“你們別說了!好賴我以後叫她一聲‘姐姐’就是了!”看着自家姐姐和正妍爭辯,廣柔插不上嘴,在一旁急得快哭出來。
“你怎麼這麼沒出息!論身份論地位,你哪一點比她差?我看可以爭一爭,說不定她倒要叫你一聲‘姐姐’呢!”廣仁一付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瞪着廣柔。
“你們說的什麼呀?聽得我直犯糊塗。”正妍得空插進來問道。
“你不知道呀?”廣仁故作驚訝地看着正妍,然後不顧廣柔的強烈抗議,探過身去和正妍咬耳朵:“我跟你說啊,廣柔她……嘻嘻……呵呵……”
“哎呀!真不害臊!你喜歡他,人家可不一定喜歡你呢!”正妍故意很大聲地對着廣柔的背影喊。羞得廣柔一夾馬肚子,又奔出去好遠,只想離那兩個長舌的姐妹們遠遠的。
林寧走遠了,沒有聽見那些關於她的議論。流言誠然可以銷金斷玉,有時候其實也毫無意義,倘若當事人並不自知的話。
一時間沒有地方去,林寧又不能真回自己的帳篷去,雖然十三一定已經走了,碰巧來到馬廄前,就隨便牽了匹馬出來,也不騎,只是挽了繮繩在手裡,繼續往前走。
藍天、白雲、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目光所及之處一片蒼茫。不知是誰在遠處歌唱,天籟之音在風中斷斷續續,直叫一顆心越發的淒涼。
離開駐營的地方沒多遠,遇上四阿哥迎面而來,騎在馬背上,遠望去英挺偉岸,不似尋常印象。林寧避無可避,笑着招呼:“四哥。”
四阿哥聞聲從馬背上下來,把繮繩交給身後隨從,自己踱着步子過來:“你去哪裡?”
“不知道啊。”林寧低下頭去,直直的看着自己挽着繮繩的手。
“你,還好吧?”四阿哥試探性的問道。
“我有什麼不好的?”林寧伸手去扯馬脖子上的鬃毛。這時的林寧像極一隻蜷起身體的刺蝟,不自覺地就刺了四阿哥一下。等她發現過來,自己也嚇了一跳,趕緊去補償:“我很好,四哥,我真得很好。”
“介意一起走走嗎?”
“我爲什麼要介意?”林寧笑靨如花,手上卻無意識的加力,扯得馬兒直蹶蹄子,林寧自己也被嚇得驚叫。
四阿哥果斷的接過林寧手中的繮繩,替她將馬兒安撫。
林寧收拾表情,不好意思地笑笑,卻立在原地不動,只是看向身後。
四阿哥會意,示意隨從們都不必跟着,這兩人一馬才向那無窮無際之處走去。
“四哥,你是出世之人,你來告訴我,爲什麼人會有那麼多愁苦?”一時間無話,林寧的眼中茫茫,心中茫茫,說出來的話似是無意,也是茫茫。
“因爲癡念。”
“那四哥你有癡念嗎?”
“癡念人人都會有,關鍵是兩個字。”
“哪兩個字?”
“放下。一切隨緣,未來的、沒有的不去想,不糾纏,就不會有癡念,不再有愁苦。”
“如果放不下呢?”林寧垂下眼簾,哀嘆。四阿哥剛要再說些什麼,她忽然揚起臉來,故作輕鬆愉快地說:“四哥,你可不像是會做說客的人哪,如果想說些我不想聽的話,那就算了吧,我要走了。”
林寧其實並不是真的要走,只是站定,看向四阿哥的眼睛。四阿哥不作聲,看她的眼神也並不發虛,依舊淡定從容,萬年不變的淡定從容。
林寧於是又說:“四哥,還是你高明,早早地跳脫紅塵俗世,萬事有佛祖替你解憂,真好。我們這些想不開放不下的癡男怨女最該向你學習,噯,你的那些個佛經改明兒借兩本來瞧瞧,我也參悟參悟,說不定哪天就像你一樣放下了,從此脫離苦海。”
“你信嗎?我信佛祖,所以佛祖眷顧我。回人信真主,所以真主保佑他們。那些洋人信天主,所以天主寬恕他們。所謂信仰,全在乎真心。心不誠不靈,心誠則萬法歸宗,不拘一格。”
“四哥你說得太玄奧,嚇倒我了。我不過是想學你做個出世之人罷了。”
“佛家講求出世,只是修行的一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出世並不圓滿。”
“那另一半是什麼?”林寧隱約覺得四阿哥這話聽着耳熟,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爲何會如此似曾相識。[注]
“入世。”
“入世?”林寧不禁絕倒,心想中國多少年前就“入世”成功了,四哥你這話太不與時俱進了。一轉念又想:這年頭別說世貿組織,連關貿總協定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林寧被自己這些一閃而過的想法震驚了:她以爲自己已經是個古人了。她晚上點蠟燭,白天翻線裝書,出門坐馬車,連說話也不自覺地帶着那麼一點點灰塵氣,所謂“古意”。很多時候她根本分不清自己是林寧還是福蓉,因爲她在這裡,在三百年前活得這樣好,這樣如魚得水、左右逢源……
可是,她忘不了形。那些在這個時空里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的念頭時不時地冒出來,叫她發覺自己的格格不入,看清橫亙在她與這個時代之間的鴻溝。她不是精衛,永遠也不可能填平這鴻溝。可是她也無法妥協,因爲心底的那一份堅持,爲自己,只爲林寧的堅持……
“你知道菩薩嗎?”
四阿哥渾厚的聲音將林寧的思緒拉回眼前。林寧看着四阿哥就覺得看見了誨人不倦的老師,情不自禁的就像個小學生一樣狠狠地點了點頭。
“‘菩薩’的梵語直譯過來是‘自身已經覺悟並且幫助他人覺悟的人’。”
“四哥你說菩薩是人?”林寧覺得一道閃電霎時走遍全身,驚得呆住了。她一直以爲菩薩應該是神仙才對。
“是的,他們是人,是經過艱苦的修行終於覺悟出世的人。但這並不是終點,最終他們都會回到人世間普度衆生,幫助更多的人覺悟。”
“那就是說即使已經出世,也不圓滿,終有一天還是要入世的嗎?”
“這是當然。”
“所以四哥也是這樣?”
所以不管你現在如何的超然,終有一天你會再回到這裡。所以最後你會當皇帝,勤政十三年,即使遭盡天下人唾罵,也當牛做馬十三年,直到累死在龍椅上。這些,都是你修行的一部分嗎?
林寧注意到四阿哥在看着自己,立即改口,大聲說道:“所以四哥跟我說這些是爲了什麼?我只想求個安逸痛快的出路罷了。”
“所以我叫你不要胡思亂想。信與不信,不是你一念之間的事情,要考慮清楚。信了,便註定孤獨艱苦,有人拼盡一生也就達到出世的境界,還不得圓滿,出世之後還得入世,回到原點,何苦來哉?”四阿哥眼見大道理似乎已經說不通,到最後索性開始信口胡謅。
怎麼會是原點?四哥,你看那些個神仙菩薩哪一個不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有加?出世之前與入世之後怎麼會是一樣?林寧心裡這樣想着,嘴上卻說:“四哥今天的話有些多哦!這麼拐彎抹角的講了半天,難道是怕我剪了頭髮去做尼姑?”
她衝着四阿哥狡黠的眨眨眼,見四阿哥不爲所動,依舊一付深沉模樣,又笑開去:“我若是不夠聰明,不能領會個中深意,豈不是白費四哥你的一番苦心?哎,下次換點淺顯易懂的來說教嘛,這些大道理,猜得人腦仁都疼了。”
四阿哥終於繃不住,伸出寬大的手掌去摸摸她的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四哥你儘管放心好了,我捨不得的,這紅塵俗世雖多紛擾,可我還是捨不得。”林寧不動聲色的從罩頂巨靈掌中掙脫出來,跑開幾步,又回過身來扮個鬼臉:“佛門裡頭那些個清規戒律你喜歡,我可受不了!”
閒話不再提,兩人一馬繼續默默往前走,只是心中都在反覆回味剛纔的對話。遠處是一條大河,初看只是一匹閃着銀光的白練,越來越近,越來越寬,越來越亮。
終於走出及膝深的草地,踩在光潔圓整的卵石上,林寧才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對四阿哥說:“四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蓉兒,嗯,如沐春風、醍醐灌頂,總之就是謝謝了。前路已絕,無處可去,不如就此告別,待蓉兒另覓出路,或者可以走出一片新天地。”
“你自己想開,別人說得再多,不管用,只有你自己的選擇將來纔不會後悔。”
“後悔了也怨不得別人,我自己來承擔。”
“那好,你回去吧。”
“嗯,還要勞煩四哥幫我把馬送回馬廄去。”林寧與四阿哥錯身,大踏步向前走去。河畔水草肥美,草不僅高,還茂密非常,不好走。林寧走得很慢,可是每一步都很堅定。
“蓉兒。”林寧沒走出去幾步,四阿哥就忍不住出聲將她叫住。他趕上去,取下手上的一串菩提子遞給她:“有時候,即使是虛幻,絕望之時心中若能有個憑藉,也是好的。”
最黑暗的時候,即使是最微弱的星光,哪怕只是一點,在眼前一閃而過,也是莫大的希望,足以支持一顆心衝出重重困境,奔向光明,與自由。
“四哥,謝謝你。”林寧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是她笑着將四阿哥的伸出的手推了推,算是婉拒了他的佛珠。下一秒,她張開雙臂,輕輕的擁抱了一下她的四哥,很快便鬆開,退後兩步,然後說:“既然是虛幻之事,何須實在之物來做憑藉?四哥不要小看了我,心是最柔軟,也是最堅強的地方吶。”
林寧說完,轉身。這一次,真的再也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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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這一段對話的直接靈感來自李敖所著的《北京法源寺》,樑公啓超與譚嗣同第一次見面,關於佛法的長篇累牘的對話中提到了“出世”與“入世”,當時一見,驚爲天人,久久不能忘懷,在此既是抒發一下了一樁心願,也算是向《北京法源寺》這部鉅著致敬。
今年來不及了,明年丁香花開時,如我還身在北京,一定要去拜訪一下法源寺,緬懷一下敬愛親愛的樑公啓超。
另:上部很快走向結局,大約還有四章,兩萬字左右,不論悲喜,各位不要罵,要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畢竟還有下部嘛……承諾的狗血大團圓結局宗旨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