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是在中秋以後纔會啓程回京,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日期被大大的提前了。
臨行的時候,奧登混在送行的隊伍裡面。林寧一眼瞧見他,目光短暫的觸碰,隨即別過頭去,放下車簾,不再去看,不再去想。
回到京城,林寧閉起門來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少遊,告訴他她已經下定決心,只是目前時機還未到。
“我並不能承諾給你什麼,你也知道我什麼也給不了,只是自私的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如果你不願意,我也理解,我自己總能想到辦法的,你不必自責或擔心。”這是她的原話。
另一封,寫給遠在盛京的表哥安暄,請他代爲安排邀請安憶表妹進京的事宜。
因爲提前回京,原本預定在塞外舉行的中秋宴便改在宮中。
去年這個時候,林寧一個人在外面胡混,今年卻不得不穿戴得極其正式的跟隨父兄進宮去。
事情並不只是所說的吃頓便飯那樣簡單。林寧一行人下午便出發,進宮之後分開兩路,阿瑪和哥哥自然與朝臣一處,林寧卻要挨個去拜見宮中各位妃嬪。
第一個要見的是德妃。
永壽宮裡熱鬧得不得了,院子裡幾個孩子在追着嬉鬧,宮女太監跟在後面跑,不停的心啊肝兒啊的哄着勸着。饒是如此,籠裡的鳥、盆中的魚、迴廊下臥着的貓統統遭了殃,好像只差上房揭瓦。
林寧一進得門去,第一個站起來迎接的居然是瓜爾加氏。屋裡尚有四阿哥的幾位福晉、十四阿哥新娶進門的側福晉在,見她進來不過略略點頭致禮,瓜爾加氏這樣親自站起來迎接,林寧受寵若驚。
“姐姐,過來這邊坐。”林寧向德妃行完禮之後,瓜爾加氏便熱情的引着林寧坐下。
屋子兩邊擺着兩排椅子,哪裡坐着誰林寧並沒有注意。越過瓜爾加氏的臉,林寧的目光落在十三身上。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並不在,他是唯一在場的男性,就坐在德妃右手邊起頭的一把椅子上,瓜爾加氏的座位自然在他旁邊。林寧坐下來,她和十三之間,隔着瓜爾加氏。
林寧再看向瓜爾加氏。是想說明什麼麼?其實不必的。
德妃問了林寧幾句家裡的情況,林寧凝神回答,儘量不去看十三。可是他就坐在那裡,執着的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林寧覺得窘迫極了,只希望十三今天不要表現得讓她太尷尬。
“真是可憐的孩子,受驚了吧?這個你拿去,定神的。”德妃說着退下手腕上的一串翡翠手傳遞給身旁的宮女。
剛纔說到奧登的事情,林寧雖然不想再提,仍是勉力回答了幾句,只覺得十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發的灼灼,不由自主地一晃神,德妃的話已經略過去好幾句沒有聽見。此時,宮女拿了德妃賞的東西站在她面前,林寧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只好趕緊接過來,跪下謝恩。
“戴上吧。”德妃笑得十分和善。
林寧依言照做。
“來,我瞧瞧。”德妃又說。
林寧於是上前兩步。德妃拉過她的手,又稱讚她的膚色白淨,一雙手小巧好看。
幾位福晉紛紛點頭稱是。
瓜爾加氏忽然說:“姐姐,你的衣服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破了嗎?
林寧前面看看,後面看看,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啊。其餘幾位福晉也把林寧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後同林寧一起疑惑的看向瓜爾加氏。
“姐姐,這裡,沾上泥了。”瓜爾加氏指向林寧的裙襬。
果然,真難爲她看得那麼仔細。
“孩子們在外面玩,大概就是進來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也看不太出來……”林寧打着哈哈。
“姐姐還是趕緊換下來吧。我這幾日住在額娘這裡,有幾件換洗衣裳,姐姐不要嫌棄。”瓜爾加氏說。
“不用不用,不用麻煩。”林寧其實是怕自己麻煩,又沒有人會注意看她的裙襬,實在懶得又換一遍衣服。
“不麻煩,就是我的衣服最近都做得有點大,不知道姐姐穿上合不合身。”瓜爾加氏說得極誠懇。
“咦,怎麼最近你胖了嗎?”有人問瓜爾加氏。
“啊,胖了一點。”瓜爾加氏不知爲何忽然臉紅起來,入了秋長胖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怎麼能不胖,有喜了嘛,兩個人的身量……”終於有知道原委的人來道破天機。
“唉呀,恭喜恭喜……”
一片賀喜聲中,林寧呆呆的立在那裡,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手足無措。
“我,我要走了,還,還得去拜見其他娘娘。”林寧訥訥的說。
林寧一轉身,十三也馬上站起來,林寧頓住腳,咬牙瞪他,目光無聲的吶喊:你幹什麼!
“唉,都散了吧,我也累了。去,把孩子們領到園子裡玩去。”德妃忽然一臉倦容,揉着太陽穴說。
衆人於是紛紛跪安出來,林寧急急地走在前面,十三緊跟着她,瓜爾加氏隨在女人隊伍中。
十三並不說話,只是跟着,林寧快,他也快,林寧慢,他也慢,不遠也不近。
兩個人很快將旁人甩開,四下俱靜,林寧忽然轉過身,問十三:“你想幹什麼?”
“你想聽我解釋嗎?”十□□問。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不管你要說什麼,我都不想聽!”林寧發狠。
“確實沒什麼可解釋的……雖然你不想聽,可有一句我還是要說:我要跟你在一起!以前,我錯得太多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錯!”
“沒有,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錯的是我,是我,走錯了時空,遇見不該遇見的你。
不必嘆什麼“人生若只如初見”,嘆錯了!最好沒有那“初見”!
從一開始命運的線就不糾纏在一起,如今哪來的這麼多剪不斷,理還亂。
“蓉兒,以前是我錯了,我不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現在我才明白,你是不同的,用我的那些理所當然來對待你遠遠不夠!你給我一個機會……”
“十三,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林寧仰起臉,看進十三如繁星般璀璨的眸子裡。
“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除了放你走。
“你先答應我。”林寧見十三沉默,又說:“一定是你能做到的。”
“好吧。”十三其實明知道林寧的要求會可能要了他的命。
索性林寧只是輕輕的說:“那你答應我,你會好好的。”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要好好的。
“好。”十三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來。
“那你記得了,不可以反悔。”
十三,不用緊張,我永遠不會在你面前提“離開”兩個字,也不敢要求你能忘了我。我會慢慢的,一點一點地淡出你的生活。
希望,有一天,我走了,徹底消失不見了,你還能好好的,好好的生活下去。
瓜爾加氏,你娶了她,她照顧你的起居,替你繁衍子嗣,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她。一個人已經負了另一個人,那就到此爲止吧,不可以再因爲這個人辜負所有人,你知不知道?
林寧在心底絮絮的囑咐着十三,幾乎落下淚來。
蜃樓海市落星雨,火樹銀花不夜天。深藍的穹幕上流光飛舞,照着一雙無言以對的人,表情是那樣的複雜,就像那焰火的光芒一樣變幻莫測。
“有一個人,你一定要見一見。”十三忽然對林寧說道。
那便去吧。
本該是燈火通明的時刻,這一個小小的院落卻冷清寂寥得連一盞燈都沒有點。
十三推開虛掩的房門,林寧隨他繞過影壁與假山,來至門前。屋內早有人在,聞聲轉過身來,竟然是四阿哥。林寧疑惑到極點,看向十三,他也是一臉驚詫,不過很快平復下來,說:“四哥,你也在?”
四阿哥略點一點頭,仔細瞧去,竟是一臉悲慼的神色。
“我帶蓉兒來見五姐姐。”十三說。
“五姐姐?在哪裡?”林寧舉目望去,只是一片夜色,黑暗中有東西白得刺眼,林寧猛然明白過來,立時呆在那裡,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
十三碰了碰林寧的手,被林寧一把牢牢抓住,她看他的眼神驚恐莫名,只希望他告訴她一切都不是真的!
當然不要是真的!明明不久之前還見過一面,好好的,那樣鮮活明媚的一個生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林寧徒勞的搖着頭,若不是十三扶着她,恐怕就要跌倒下去。
四阿哥拿了一個包袱過來,遞給林寧,說:“她走時交代,她的東西除了幾樣給最親愛的人,其餘的一件也不要留下,統統給她燒去,她說她是念舊的人,害怕在那邊什麼都換成新的,用不慣……”
四阿哥說至情深處,頓一下,把那包袱打開,裡面一件衣裳,對林寧說:“這是她留給你的。她說雖然沒見你幾面,但你是有緣人,只見一面便知前生、再前生都是認識的……”
“她還說,人世間的緣分,不到最後一刻是誰都看不明白的,她比你們先走到那一步,看清楚了,卻也來不及了。所以,所以她希望你們……”
四阿哥幾不成語。
“四哥,我們知道,你和五姐姐的一番心意,我們統統都知道。”十三把已經變成淚人的林寧攬至懷中,握緊她的手,不再放開。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林寧看着手中那張白帕上觸目驚心的一行紅字,一直嘆,一直嘆,最後終於想起來自己忘記了哭泣。
“身不由己,心如死灰,來生再見!”修竹也走了,只留給她這十二個字。
姐姐、五姐姐、修竹,惶惶間身邊的人竟一個一個都走向了結局。
下一個會是誰?自己嗎?
人生彈指芳菲盡,年華似水,匆匆老去,再也追不回。
這一生,在自己手中,能把握的,多麼少!她只好決不妥協。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才是月亮最好的日子。”歐陽少遊如是說。
“西山賞月,這恐怕是今生最後一次了。”林寧緩緩轉動酒杯,裡頭的一輪明月碎成光華點點。林寧凝視着杯中的流光溢彩,嫣然一笑,一口飲盡,想再滿上,卻怎麼也夠不着酒壺。
“你醉了。”歐陽少遊說。
“你才醉了。”林寧不依不饒的繼續去抓酒壺,那酒壺在她眼中變作三重影,抓哪個都不是。
“你少喝點。”歐陽少遊乾脆撈過酒壺,自己斜靠在欄杆上,自斟自飲。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林寧湊到歐陽少遊身旁,也趴在欄杆上,對着蒼茫的遠山大喊起來。
“噓,小聲點兒,別驚擾了天人。”歐陽少遊豎起一根手指立在脣前,很鄭重地說。
“哈哈哈……”林寧被他的樣子逗樂了,花枝亂顫起來。
“哎,真的,等安憶表妹到了,我就走,最遲不過明年春天,今生再也不會回來了,在這裡賞月也是最後一次了。”林寧以爲自己醉了,可說話的時候仍是清醒得不得了。
她是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往後的路,雖然不知道該怎樣走下去,但是我既然能邁出第一步,一切便不成問題~~~”林寧說着又有點發酒瘋的意思。
少遊,真的不想說,人人都是別人生命的過客。這一段,你陪我走過,能走多遠,下一個路口會不會就分手?誰也不知道。但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你願意幫助我,在我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你願意牽着我的手,陪我走過這一段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