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終於接到聖駕抵達承德的消息。林寧趕緊補了補妝,和胤禛一起趕到大門去接駕。她難得有這樣華麗雍容的時候,髮髻上簪着一朵絹牡丹, 吐露出的絲絲花蕊尖端或串着東珠, 或鑲嵌各色寶石, 在夕陽的餘暉下兀自閃爍着奪目的光芒。耳墜上戴着一隻小小的蝴蝶形狀的耳釘, 若非仔細辨別, 羊脂白玉的耳釘幾乎化在凝脂一般的皮膚中。只有這溫潤的玉色才能與她那膩滑的肌膚媲美,領口若隱若現的白綢裡衣都只是空洞無力的蒼白色而已。莖莖細碎的頭髮別在耳後,被無形的手撩撥着, 彷彿那風颳在人的心頭。
她想幹什麼?
胤禛看林寧的眼神明滅了一下。
林寧忽然側頭,說:“四哥, 我站得累死了, 可不可以去那邊欄杆上坐一下下, 等皇阿瑪到了,我再來這邊跪?”
胤禛這兩天不知爲何一直緊繃的心情, 忽然放了下來。整個人連同語調都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他笑道:“你去亭子裡坐一會兒吧,接到通傳的時候,皇阿瑪還在五里之外,沒那麼快到的。”
林寧轉身, 他又補充了一句:“等皇阿瑪到了, 我叫你。”
時間啊, 請慢些走, 讓這溫柔寧靜在持續片刻。片刻復片刻, 人就是這般貪得無厭,永遠沒有饗足的時候。就像那金魚, 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都不會停止吞食。因爲,誘惑永遠是無窮無盡的。
又等了許久,林寧和胤禛兩個纔等來一個通傳的太監,說是:聖上諭旨,雍郡王辛苦了,不必接駕,請早些回去休息。着十三阿哥福晉於月色江聲等候聖駕。
林寧的眼睛餘光明明白白的瞧見胤禛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她還沒來得及仔細琢磨這其間蘊含着什麼深沉的意味,傳旨的太監已經前跨一步,躬下腰,枯枝一樣的手虛虛的託在林寧的臂彎上,捏着嗓子笑道:“福晉,老奴引您去接駕。”
林寧被太監攙着往月色江聲的方向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聽見似有若無的一句:皇阿瑪和十三都交給你了。她鬼使神差的回頭望去,胤禛已經往相反的方向走出去很遠了,只有風捲着落葉在他方纔所站的地方空空的打着旋。
林寧依禮在月色江聲的匾額下停住了腳步,侍立在門外的臺階側等候接駕。
傳旨太監推開門,又倒回來叫她:“福晉,裡邊請。聖上說啦,不可讓福晉身子弱,不可讓福晉久立於風中。”
林寧鼻頭一酸,她彷彿親眼得見老爺子說這話時的音容笑貌,是怎樣的慈父情懷纔會在疾風驟雨中還周到的惦記着這些瑣碎小節?
胤禛提前來到承德,已經命人將一切都收拾出來。林寧坐在這裡,彷彿回到乾清宮的西暖閣,老爺子和她坐在暖炕上,一起做算術題,一起擺弄模型,西洋鍾咔嚓咔嚓的走着,時間卻彷彿倒轉。偶爾失神,他會脫口叫她:“愨兒!”
在老爺子的心目中,她是代表着他所有的女兒陪伴在他的身邊,讓他老有所籍的一個人吧。痛失幼子之後,他身爲一個父親,只能把對兒女的愛全寄託在她一個人身上。若她也像兄弟們一樣卑劣的謀算着利用他對她的這一份舐犢之情,不知道會多傷他的心。
皇阿瑪,蓉兒決不會辜負您!林寧暗自發誓。
“大阿哥,你就等在這裡。”
“兒臣遵命!”
腳步聲漸行漸近,林寧從迷朦中驚醒,趕緊起身準備去門外接駕。剛跑到門口,康熙已經上了臺階。林寧邁出門檻,側身之後就勢力跪了下去:“兒臣恭迎皇阿瑪!”
康熙雙手扶她起來,語氣倒還硬朗:“你等久了吧?”
林寧搖了搖頭,迎着老爺子的目光看去,渾身震了一震。
這、這還是她的皇阿瑪嗎?比去塞外之前的她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至少蒼老了十歲!天哪……
康熙看出林寧眼中的驚惶,不動聲色的吩咐身邊人:“你們都下去吧。蓉兒,你扶皇阿瑪進去。”
林寧攙起老爺子的手臂,眼淚都要落下來了。這才幾天的時間,他的袖子都空了一圈了。皇阿瑪啊,這些日日夜夜來您是怎樣度過的?
待到宮女們換了茶和點心上來,康熙把她們也都打發走了。
血紅色的殘陽被格擋在門窗之外,無力衝破阻礙。屋子裡還沒有掌燈,光線很不好,顯得康熙越發的蒼老虛弱。
“皇阿瑪,兒臣去點燈。”
黑暗中,康熙一動不動。林寧得了默許,摸索着找出火鐮,點燃了蠟燭,罩上白抽紗的燈罩,舉着回到桌旁。在燈光的照映下,老爺子臉上被歲月劃上的道道傷痕以及突然之間花白的頭髮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她不是沒有見過老爺子倦怠的時候,然而哪怕他在朝堂之上積累了再多的戾氣,轉過身來在她的面前總是卸下包袱,笑得像個孩子一般。那個時候,他臉上的丘壑都被明媚的光芒模糊了棱角。
可是現在,他倒在椅子上,雙目緊閉,連眼角和嘴角的最細小的肌肉都是緊繃的。
“愨兒……”
林寧抑制不住的動容,她來到老爺子的身邊,跪下來,捉住他因爲太過用力而扭曲的雙手,輕輕的摩挲:“皇阿瑪,您還有兒臣,兒臣永遠陪在您身邊。”
康熙的手扶上林寧的臉頰,觸手之處,一片冰涼。
“不要哭,蓉兒,不要哭。皇阿瑪召你來,不是要你哭的。”康熙說着,他自己的眼睛也迷濛了。
林寧胡亂抹了抹眼淚,強顏歡笑:“皇阿瑪車馬勞頓,一定累了吧?蓉兒給您捶捶背。”
康熙也難道笑了一下:“好!沒想到朕還了那麼多的兒女債,也有享一享兒孫福的時候。”
“皇阿瑪,您不要這樣。叫兒臣心裡無端的難受。”林寧抽泣着,一大顆眼淚順着面龐滾落下來,滴在老爺子的龍袍上,暈開一片,那小小的面目猙獰的團龍彷彿也在無聲的哭泣。
康熙伸手拍了拍林寧的手背:“皇阿瑪知道你乖,你孝順。所以皇阿瑪纔會說,你的那些兄弟們都是死有餘辜,只有你,朕不會不認!”
林寧的十指靈巧的在老爺子的肩背上游走,處處拿捏到最合適最舒服的地方:“皇阿瑪,您不要這樣說。血緣親情是斬也斬不斷的。將心比心,總有一天,都會明白的。”
老爺子的喉結聳動了一下,半晌,才說:“那你替朕去教一教外頭那些虎狼之徒什麼叫‘血緣親情’。”
林寧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康熙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微小的異樣,又補充道:“十三阿哥在莆田從樾,你可以隨時去看他。只有你。”
十三,果然是被拘禁了嗎?東宮犯事,他受的牽連最大,四哥被派來打點行宮,其實是被支走,怕他們串供,還是如何?老爺子啊,您的心真是比海還要深。
“好了,你退下吧。”康熙揮了揮手。
林寧跪安,倒退着出去。剛纔那傳旨的太監正等在臺階下,見她出來,忙不迭的送她回去。
“多虧了福晉。聖上他已經六天六夜沒合過眼了!”他說着便開始抹眼淚。
林寧行至門外,見大阿哥身着盔甲,手握寶劍,門神一樣立着,炯炯雙目平視前方。林寧向他見以家常禮,他也無動於衷。然而她總覺得他在用眼睛餘光在打量着自己,以一種十分令人反感的方式。也許是她多心了吧。
她如今可沒有多餘的心思再來盤算着些。她很清楚地認識到一點:如今這些看似最承聖眷的人們,其實也是被矇住了雙眼,由無形的手牽引着走鋼絲,行差蹈錯的結果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林寧回到住所,換了衣服,除下一切累贅的裝飾品,只用一隻翡翠簪子固定髮髻。
下廚房,洗手做羹湯。
她還沒有至臻化境的手藝,只會做蛋炒飯而已。其實就連最簡單的蛋炒飯她也做不好,好賴在如意的幫助下,沒有燒着廚房。
林寧看着那盤實在不像樣的蛋炒飯,眉毛就不禁擰成麻繩樣。爲什麼就沒有早早的努力呢?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吃一點的。
如意很想伸手把她的眉峰抹平,然而只是將盤子小心的放進提盒裡,說:“格格,心意到了就好了。”
不管是誰,在吃到這盤蛋炒飯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幸福而滿足的。因爲做的人,傾注了滿腔的深情在裡面。心意到了就好了。
林寧很順利地沒有遭到任何盤詰,也許是老爺子已經下了口諭說她會來。那守門的衛兵甚至還很殷勤的提着燈籠帶領她到門前。
門口一片漆黑,裡面沒有點燈,彷彿並沒有人在裡面。其實門並沒有上鎖,然而改變不了這是一座牢房的事實。
那衛兵離去時沒有說“福晉請抓緊時間。”一類的話。這讓林寧感受到絲毫的安慰。她面對十三的時候可以更從容一些了。
如意被留在莆田從樾的門外。林寧獨自站在門口,左手拎着提盒,右手輕輕的扣了扣門環:“十三,是我。”
裡面沒有應答,林寧徑直推門進去。只見一團身影枯枯的坐在黑暗中。這些人啊,很喜歡黑暗麼?林寧放下手中的提盒,點亮了今天的第二盞燈。光線昏黃而柔和。
有光明,纔會有希望。
永遠爲你點起一盞燈的地方,纔是家。
“吃了沒?我給你做了蛋炒飯。”林寧把燈放在桌子上,從提盒裡把蛋炒飯拿出來,擺在十三的面前,遞給他一雙筷子。
十三默默的接過去,沒有說話,也沒有吃,眼神有些縹緲。
林寧抓了抓頭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能不太好吃,也有點涼了……”
十三卻突然端起盤子來,開始狼吞虎嚥。那架勢,好像很久都沒有吃過飯一樣,叫人擔心他會不會噎到。
林寧趕緊翻起桌上的茶杯,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手邊。她起身繞到他的身側,一手搭在他的肩頭,一手橫過他的背部,攬住他的臂膀,柔聲說:“你不要着急。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十三的身子在林寧的懷抱裡震了震,他吸了吸鼻子,不曉得該說些什麼纔好,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能說的出口,只能繼續大口大口把蛋炒飯刨進嘴裡。
林寧看到有透明的液體滴落到盤子裡。本來就不好吃的蛋炒飯,變得更加的鹹,更加的澀口。
他固執的埋着頭,拚命忍住不讓自己的肩頭顫抖。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最狼狽不堪的樣子。然而她只是把他樓得更緊。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在她的懷抱裡無限放大。他不想傳遞給她的一切,都被她無聲的、小心的收藏起來,再把無盡的愛與溫暖傳遞給他。
十三啊,我們都要堅強。未來的路還太漫長,我們一定要抓緊彼此的手,堅定的一直走到最後。
你千萬千萬不能鬆開我的手啊!
十三可以感覺到有絲絲冰涼的液體沁進自己的頭髮。如春雨一般,喚醒沉睡的大地,潤澤萬物生長。
蓉兒,謝謝你!謝謝你在這時候還在我身旁。
到了該離別的時候了,林寧故作輕鬆道:“看到你能吃又能睡,我就放心了。”
十三握着她的手,不肯鬆開。
林寧也不強掙,笑着問他:“明天想吃什麼?”
“想吃你。”
會開玩笑,就是沒有大問題了。
林寧假裝嗔怪:“你不要小看我哦,我不是隻會做蛋炒飯的。你儘管說想吃什麼,只有你點不出來的,沒有我做不出來的。”
十三把他拉到懷裡,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捻起一粒剩下的蛋炒飯喂到她嘴裡,調侃道:“你嚐嚐看自己的手藝再來吹牛。”
林寧砸吧了一下,味道實在是……只能說明她平時吃慣了好的,這封建地主婆的身份把嘴巴都給養刁了,以前家裡沒人的時候,她也是自己炒蛋炒飯來吃,也沒覺得這麼咽不下去。
“爺,不要挑啦!我已經很努力了,以後會越做越好的,提前吹一下牛是可以的哈~”林寧堆起滿臉的笑容,伸手扯了扯十三的嘴角,讓他也笑一個。
“那我就拭目以待啦!”
就這樣笑着說再見,就這樣笑着約定明天,就這樣在門被掩上的最後一絲縫隙裡也要傳遞給他一個最堅定地笑容。林寧的眼淚在背過身的那一剎那決堤,在回去的路上灑落一地。
爲什麼,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爲什麼,爲什麼要互相折磨?
“皇阿瑪,來嚐嚐這個。”林寧從提盒裡捧出一個瓷盅,盈盈的笑着。
“什麼東西?好香?”一天當中,康熙的興致只有在這個時候纔會好一點。
“白果燉雞。每一顆白果都是我大清早起來,親手在白果樹底下撿來的呢!您嚐嚐看,味道好不好?”林寧舀了一勺湯,仔細的吹涼,喂到康熙嘴邊。
“好,好,也只有你纔有這份心意,皇阿瑪吃着怎麼會覺得不香?”康熙笑得合不攏嘴,花白的鬍鬚輕飄飄。
“皇阿瑪,白果是安神的,您吃了之後,好好休息一下吧。聽人說,您都好多天沒有睡一個好覺了,這怎麼行呢?”
“你放心,皇阿瑪是天,沒那麼容易塌。來,再給皇阿瑪來一口。嗯,味道真不錯!”
林寧覺得養個孩子也就差不多如此了,要哄着他吃,哄着他睡,伺候得小心翼翼的。
伺候完一個,還有一個。
“桂花糕吃不吃?”
剛纔獻給老爺子的那盅白果燉雞,林寧只負責了挑選裡面的白果,剩下的配料啊、火候啊、時間啊什麼的,都是由資深美食專家如意同志全權負責的。可以拿來哄老爺子,可糊弄不了十三。他最清楚她沒那個手藝。所以還得單蒸一盤桂花糕來向他老人家交差,從摘桂花到和麪再到定型上籠屜,都是由林寧親自動手,如意從旁指點外加燒火。
“你餵我。”十三笑得眯起眼睛。
其實外面的陽光實在充沛,林寧很想拉他到外面走一走,但是又怕那四圍的高強刺激到他,只好作罷。他大概從出生就沒有遭遇過這樣大的打擊,一時有些敏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暫時做一隻鴕鳥也好,外面那一連串鬧劇打擾不到他,也許那重創能好得快一些。
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起手拉着手享受這陽光呢?一個人曬太陽很沒有意思呀。
而且,冬天就要到了,很快連太陽都不在溫暖了。
“啊~~~”十三見林寧有些走神,所以很誇張的長大了嘴巴。
林寧塞了一塊桂花糕過去,堵住那張血盆大口,豎起眉毛道:“皇阿瑪也沒你這麼難伺候!”
林寧說完就後悔了,因爲她看見十三的臉色變了一變。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無論她怎樣燦爛的笑着,也無法轉移話題。十三的情緒明顯的低落下去。
怎麼辦纔好呢?
空氣裡面有淡淡的哀愁在瀰漫,感染得林寧的情緒也低落下去。她不是故意要刺激到他的,迴避也是刻意的、暫時的。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十三先笑了一下:“沒事。天沒有塌,也沒那麼容易塌。”
十三,你真像老爺子。
林寧的鼻子很酸很酸,所以她埋下頭去。
十三伸手抱住她:“我沒事,你不要擔心,也不要難過。會好的,是不是?”
“嗯!”林寧在他的懷裡狠狠地點頭。
謝謝你,你在我最需要得到肯定的時候,給與我最堅決的肯定。
謝謝你,讓我覺得永遠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