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應該流淚, 那對內心來說,等於是身體的敗北。那只是證明了,我們擁有心這件事, 根本就是多餘的。”
康熙皇帝駕崩了, 屬於他的康熙六十一年卻還沒有結束。胤禛登基, 然而在所有人的心目中, 大局仍未定。
爭鬥還在繼續。宜妃破釜沉舟, 竟然在靈堂上與德妃爭奪位次,一下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不留一點餘地。
林寧本來以爲這種事情只有女人才幹得出來, 沒想到母親瘋魔,自恃聰明的兒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母子兩個攜手站在利刃之下, 起初倒也覺得悲壯得緊。
只是這鬧劇看過一兩次, 再熱鬧好看也讓人忍不住倒了胃口。
林寧在人羣最深處再也跪不住, 尋思這設在乾清宮的靈堂一點也不像是悼念之處。皇阿瑪啊,您若在天有靈, 見了此情此景是否也覺得身後淒涼?您所預言的“靈柩停於乾清宮內,兄弟之間束甲執刃相互爭鬥的結局”可真是又準又狠啊!
林寧冷笑着從蒲團上站起來,在一色哭跪的人羣中顯得分外扎眼。心不在焉的人維持着低頭跪地的姿勢,卻紛紛看向她,低聲議論着:這是誰?
就當是蒼蠅嗡嗡叫好了, 林寧理都不理, 轉身就往殿外走。男賓那邊, 幾個認得她的, 都說:莫不是瘋了吧?
林寧看着那些噏動着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嘴脣, 是真的沒有忍住,笑出了聲:我沒瘋, 心裡有鬼的人才是都瘋了!你們有不認命的權利,我也有蔑視這些貌合神離暗藏殺機的父子兄弟情誼的權利!反正也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恕不奉陪了。
沒有人上來攔她,林寧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的邁出門檻,下了臺基。到空曠處,才覺得風大,有了徹骨的寒意。
“公主!公主!”蘇培盛追上來。
林寧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回去吧。”
“公主別讓奴才不好交代是不是?”蘇培盛搓着手陪笑道。
他都已經裹得成糰子狀了,林寧身上只穿了單薄的孝衣,沒心情跟他在寒風裡面磨嘰,對那一連串沒營養的話置若罔聞,加快離去的腳步。
“別胡鬧!”
林寧覺得自己聽錯了,不,根本就是幻聽,自她十一年前“死去”這聲音從來沒有在耳畔響起過!
厚重的貂氅越過肩膀裹住了自己,手指摩挲處,細膩的質感是那樣的清晰。是真的吧?真的是他吧?
十一年了啊,都沒敢奢望過還有再見的一天!
林寧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不真切了,就從好夢裡面醒過來了,空餘恨。
她就這樣呆立在原地,手指緊攥着大氅的邊子,像個鴕鳥一樣的躲避着,心想:能多夢一刻是一刻吧。
然而十三終於還是抱住了她,在這隻有風聲呼嘯的寬闊廣場裡,他再一次擁抱這失而復得的珍寶。
滄海橫流,物是人非,事事休。
“蓉兒……”十三的嘴脣觸在林寧的頸項處,輕微的顫抖着。他好像把全部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細弱的脊樑不堪重負,林寧整個人搖搖欲墜。經由十三體內呼吸吐納出的溫熱而熟悉的氣息讓肌膚變得敏感,林寧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與勇氣。
“哎!”她強忍住即將決堤的淚水:“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答應你。蓉兒已經在十一年前死了,十三阿哥的嫡福晉是兆佳氏。我是如瓏,我姓愛新覺羅,皇阿瑪親封的和碩仁愨公主。”
如果這也不能讓你鬆手,那我將義無反顧的與你一同沉淪到地獄的最深處。
可是,十三畢竟還是鬆開了手。多少的不捨與不甘都不重要了,在這空無一人的廣場裡,他最終鬆開了抱着她的手。
於是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曾經的十三阿哥嫡福晉,福蓉,在這一刻真的死去了。
從此世間只有和碩仁愨公主,愛新覺羅如瓏,以及和碩怡親王,愛新覺羅允祥。
“王爺,公主,這兒風大,奴才伺候你們移駕別處吧。”一旁的蘇培盛小心翼翼道。
“頭一次聽人叫你‘王爺’,真是不習慣吶。”林寧收拾起所有情感,淺淺的笑出來,光華內斂如古玉。
十三也陪着笑了一下,有些澀瑟:“我也不太習慣你的公主身份。”
林寧微微揚起臉龐,一望無垠的天空中浮現出老爺子的音容笑貌:“你是如瓏,大清國的和碩仁愨公主愛新覺羅如瓏。記住,你是如瓏!”她點了點頭,彷彿是在想老爺子再一次保證:“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我以這個身份生活,也有一年多了,早已經習慣了。慢慢來吧,總會有習慣成自然的一天的。
十三沒有接話。氣氛一時沉默而凝重,林寧又明媚的笑道:“以後該怎麼叫你呢?十三哥?哎,小十四也讓我叫他哥……”
“隨便叫什麼都好。允祥,直接叫名字也行,只要你喜歡。”
“那還是叫名字吧,改口很麻煩。”林寧頓一頓,換口氣:“允祥!”
“哎!”
“允祥!”
“哎!”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麼一聲一聲的叫他。雖然心知肚明,卻都不願意承認,這是在自欺欺人。
胤禛把自己的年號定爲“雍正”。“雍”是得自於他曾經受封爲“雍親王”。“正”,大概有正其名的意思。
新君即位,大手筆頗多。擁立功臣按功行賞,反對派們則以懷柔爲主。
老爺子去世的第二天,十三就受命爲四大總理事務大臣之一,這樣特殊的破格提拔,他居然適應得很好,很快就進入角色,樁樁棘手的雜事都辦得穩重妥當,叫人絲毫也看不出來他之前已經閒居了十數載。
林寧不由得懷疑他是否早有準備,聯想到老爺子去世那天暢春園中的異狀,以及自己親歷的匪夷所思的事件,她覺得十分有必要找四哥當面對質。其實她已經被困擾好久了,當時她就猜到是四哥有異動,雖然被極力阻攔,她也要求見四哥,萬萬沒有料到老爺子的突然離世把一切都打亂了。之後一直忙於治喪,根本沒有單獨見四哥一面的機會。
眼下雖然鬥爭從臺前轉爲幕後,禍端四伏,殺機暗藏,但是表面上四哥的安撫還是換來了暫時的平靜。
林寧立即起身往乾清宮去。她此時還未正式受封入玉牒金冊,但是四哥命她留在長春宮中陪伴執意不肯搬去寧壽宮居住的德妃,所以得以在衆人揣測但小心翼翼低眉順眼的目光中,光明正大的行走在紫禁城內。
至於四哥麼,雖然宣佈爲了紀念先皇聖祖,決定將乾清宮空置,但是在養心殿修繕好之前,他還是不得不在乾清宮的西暖閣內暫時安置。據說夙夜憂思,沒睡安穩過。
胤禛見了林寧,十分的高興,放下手中的事,忙着命人賜座上茶。
林寧摒退了閒雜人等之後,便單刀直入:“四哥,十月十六日那天你在暢春園做了什麼?”
胤禛彷彿早已料到她會這樣問,並不詫異。她總是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有了教訓也不吸取改正,一付慷慨就義死也要死得明白的樣子。
林寧見胤禛嘴角彎彎,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四哥!”
胤禛仍是不疾不徐不溫不火的樣子:“你坐。”
林寧的火氣一下就竄上來了,可還是氣鼓鼓的坐下,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能拖到什麼時候!
良久,胤禛才緩緩道:“你可知最近朝堂上熱議的事件是什麼?”
林寧心想我又沒資格上朝,成天被困在長春宮中,我怎麼知道?她不答話,只是學着胤禛的樣子氣定神閒的直視對方,反正他今天總是要給她一個答覆的。
“遺詔!他們懷疑先皇的遺詔造了假!”胤禎道。
林寧脫口大喊出來:“怎麼可能!”
“怎麼沒有可能?”胤禛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笑容,旋即恢復如常:“雖然當時在場的人不止朕一個人,宣旨的是張廷玉,所有人都看見朕根本沒有碰過那份遺詔,可是他們就是能懷疑是朕做了手腳!民間現在到處都在流傳朕篡了十四的皇位!說什麼遺詔上寫的是‘傳位十四阿哥’,被朕改成了‘傳位於四阿哥’,你說可笑不可笑!”
何其可笑!遺詔明明是漢文、滿文兩份,哪怕是篡改得了漢文的那一份,也改不了滿文的那一份!
更何況,遺詔上明明寫的是“傳位於皇四子”,根本不存在民間流傳的那種篡改法!
“你也覺得很可笑是不是?”
林寧點了點頭,說:“這一點我相信你,四哥。”
胤禛流露出一種十分憂傷落魄的情緒:“多謝。”
林寧拿出老爺子在臨終前交給她的木匣子,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其實皇阿瑪也給過我一份遺詔。”
“是麼?”胤禛擡了擡眼皮,似乎倦怠得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
林寧走近,與他隔着書桌而立,把木匣子放下,有些生疏的解開機括,蓋子彈開,裡面是一個黃金點翠的指甲套。林寧把木匣子轉了半圈,推到胤禛面前,示意他拿起指甲套。
胤禛的嘴角勾起一個詭秘的弧度,仍舊興味闌珊的拿起那個指甲套,尖朝上,口朝下,一個小小的羊皮紙卷掉了出來。
胤禛的目光閃了一下,展開羊皮紙卷。
林寧道:“這是皇阿瑪臨終前交給我的,我直到昨天晚上才鼓起勇氣打開。”
胤禛眼中的光芒稍縱即逝,彷彿不過是劫灰餘燼閃爍了一下,終究逃不過熄滅的結局。
“這又如何?”胤禛把羊皮紙卷原樣卷好,放回指甲套中,又把指甲套放進木匣子裡,蓋上蓋子,推還給林寧,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另外一份遺詔一般。
“這就可以證明四哥你並沒有造假,皇阿瑪確實是要傳位於你的!”林寧急得喊了出來。
“那麼你可以把它拿給他們看嗎?”胤禛伸出一個手指按在木匣子上。
“如果有必要的話,當然會!”林寧不假思索道。
胤禛又懶洋洋的笑了一下:“多謝。不過你最好不要。把它收好,就當做從來沒有見過這份遺詔,就當做這只是先皇給你的念想。”
林寧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
“爲了你好!”
他們連朕不信,他們會信你?學會保護自己吧,別爲了朕強出頭,害了自己。人生苦短,好不容易熬到苦盡甘來,舒舒服服的享受兩天好日子不好嗎?
朕是越來越顧不上你了。這麼多年了,你就不能學會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嗎?不要讓朕操心,不要讓朕後悔曾經做過的事情。
胤禛擡起頭來,看着林寧,心中太多的話想對她說。
然而卻是一句也不能夠。
“你來找朕,不是爲了說這個的吧?”
“當然那不是!我是想問四哥,那天暢春園中突然多出來的衛兵的事情,我看見蘇培盛和隆科多了……”
“總之朕問心無愧!”
只要你說,我就相信。林寧和十三其實一樣的傻氣,可是她還沒有到連謊話也相信的地步。
不過這一次,她可以確定他沒有說謊。
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林寧很驚喜的發現陰霾了許久的天氣突然轉晴了,哪怕還有一些烏雲,也都被陽光鑲上了金邊。
張廷玉在廊下見了她,似是很隨意的交代:“公主,該改改口了。”
不能說“皇阿瑪”,要說“先皇”麼?他曾經像這樣提醒過她很多次,可是她總是忘記。
馬上新的一年就要來到了,雍正元年,舊的王朝就該被徹底塵封了嗎?合情合理。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會不會太殘忍了些呢?
(更新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