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的品羅理清了時間之後,再看玉侖虛境中的一切時,都覺得說不出的陰森詭厲。
人的心態一變之後,再看四周的環境,便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那些籠罩在湖水、房舍、山脈之間難以散開的輕飄飄的薄霧,原本將此處襯得出塵脫俗,令人一進便如登仙境,可這會兒在品羅眼中,卻成了灰濛濛的陰霾,擋住了陽光的照射,令人不大舒適。
而遠處那一排排古香古色的房舍,幽靜的環境,在他看來也像是透着一股邪性。
站在亭口之下,安靜等着小船到來的那些玉侖虛境中的‘仙人’,本來是品羅此行進了九龍窟後最爲期待見到的。
但此時發現不對勁兒後,他再看這些所謂的‘仙人’,便如見了勾魂的鬼,吞了口唾沫,又想往宋青小的方向擠。
“怎,怎麼辦?”
他小聲的問,目光往相叔及兩個同夥的方向看了過去,欲言又止。
相叔在這裡往返多年,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此處的時間不對勁兒,亦或是已經發現了,但可能明白其中原因,總之他並沒有將時間差的這個問題放在心中,那張未受傷的臉上滿是笑意。
一臉的褶子此時舒展開來,整個人看起來比之前多了幾分人氣,少了些陰森。
極度興奮之下,他那張臉上甚至冒出紅暈,不時低頭與兩個年輕後生說着話,像是在指點他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
品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似是有所察覺,擡起了頭,目光與品羅相碰撞後,隨即又看了一眼在他身旁不遠處的宋青小,接着嘴角冷冷一勾,然後再往下一搭,便別開了頭。
顯然因爲品羅親近宋青小的緣故,他已經將品羅踢出自己的‘團隊’之中。
老頭兒冷漠的態度令品羅猶如兜頭被人潑了一腔冷水,他原本猶豫着要不要告知相叔這個發現的念頭頓時便被止住,下意識的又縮了縮腿,往宋青小的身邊更靠近。
“現在我們怎麼辦?”
他這會兒心裡已經將自己劃成了與宋青小的同伍人,說話時轉頭盯着她看,想從她臉上的神色看出她的決定。
進入九龍窟後,宋青小表現出的冷靜、鎮定,及先前救了他一命的舉動,都令品羅此時隱隱將她當成了領頭人,完全忘了自己之前還信誓旦旦說過,自己會保護她的事。
“不怎麼辦。”
宋青小將目光落到湖水之上,說話的同時,宋青小又彎腰去捧水。
她的舉動將坐在她身側的青年嚇得不輕,臉頰肌肉抽搐,正欲出手制止,但卻晚了一步,只聽‘撲通’的水花聲響中,宋青小的手已經沉入水中,撥弄了兩下,傳來水波被劃開時發出的輕微響聲。
年輕人並沒有聽到原本預料之中的慘叫,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宋青小像是對這湖水有抵抗力的事。
他緊繃的神經一鬆,身體往船弦上一倒,嚇得直喘大氣。
宋青小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我就想要看看,這被龍王之氣所鎮住的玉侖虛境,那龍王究竟藏在哪裡。”
她不是第一次說自己是爲了龍王而來,可她第一次說時,品羅只當她開玩笑,並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裡。
而這會兒她再次提及,品羅便隱約感到她並不是在開玩笑而已。
仙境、龍王,這些明明屬於傳說之中的,本該是虛無飄渺的存在,此時聽進年輕人耳中,既有些不可思議,卻又因爲宋青小的數次提及,讓他心生忐忑。
宋青小說完話後,並不再出聲,她撥了兩下水後,又將手抽了出來,搭在船弦之上細細思索。
這裡的湖水清澈乾淨,明明與九泉相連,中間僅隔了一段濃霧的封阻而已,但她卻發現這裡的水流魔氣已經淡了許多,甚至連陰氣都很淡的樣子。
可偏偏水中依舊感應不到活着的生物氣息,實在是異常的古怪,不知是什麼原理。
濃霧的存在,將一湖水流一分爲二,興許她最開始的猜測是錯的,那些濃霧並非爲了阻隔外界的探尋,更有可能是爲了防止陰氣侵蝕進玉侖虛境。
這樣的禁制,到底是誰有能耐佈下的?
傳說之中的龍王,又與她此次試煉需要斬殺的龍王有沒有關係?
思索之間,船已經越發靠近碼頭了,淡淡的桃花香氣傳了過來,正與兩個年輕人說話的相叔這會兒已經忍耐不住心中的興奮,站起了身。
碼頭之上這會兒站着的人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這些人站立的方式十分古怪。
以最前面站立一人,其次第二排站立二人,第三排則站立三人,第四排則一共站了五人。
這些人站立的方位都有講究,人與人之間都隔着一定的距離,前排與後排之間的差距也十分明顯,形成一個古怪的三角形方位,彷彿某種神秘的法陣。
十一人都穿着相同的衣物,都是上身斜襟深藍闊袖的上衣,腰側以刺繡的深色布料圍裹出一層又一層的繞襟裾裙,最終將最外層以特製的某種銀勾掛在腰側,看起來既繁複又極有隆重的儀式般的感覺。
因所有人穿着、打扮,甚至連氣息、神情都有相似,因此恍眼一看過去,竟令人隱約分不清誰是誰,彷彿面前站的都是同胞所生的兄弟。
但隨着船靠近之後,幾個年輕人才發現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錯覺,這裡站着的‘人’年紀並不一致,有老有少。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看上去十分年輕,約摸僅有二十來歲,不知是不是因爲常年避世,生活在玉侖虛境之中,他的肌膚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卻極其薄嫩,宛如新剝的雞蛋殼般,不見半顆疤、痣,皮膚好得驚人。
他年歲不大,戴了一頂古怪的黑色帽子,帽沿兩側有兩條寬如兩指的黑色鍛帶,垂落到他胸前兩側,越發襯得他膚白如玉。
此人長相秀麗,看上去俊美非凡,與他身後幾個滿臉皺褶的老頭兒相較,顯得氣質出塵,與幾個年輕人心目中所想像的神仙中人完全沒有二致。
但他年紀雖輕,氣勢卻非同一般,眼睛看人之時,令人感到極大壓力。
見到船隻靠近,他只是微微一笑,率先邁了一步上前,打破了先前那完美的三角形陣式,留守在他身後的其他人卻並沒有動彈,依舊維持着先前雙手垂立於身前的恭敬姿勢,並沒有出聲。
相叔一見到這年輕人,那獨眼之中便迸發出宛如小太陽一般的璀璨光芒,他甚至等不及船隻完全靠近碼頭,便已經縱身跳起。
這老頭兒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身手卻依舊矯健無比,他上岸之後並不急於將船拉往碼頭,而是往那爲首的年輕黑袍男人急速的走了過去,還沒靠近他身側,便似是不敢猥褻了這人,當即跪拜了下去,並一步一叩首,挪動着身體往那年輕人爬了過去。
“意昌大人。”他嘴裡喃喃自語,不住親吻着地面的土地,似是對這年輕的男人尊敬至極,連他的鞋尖都不敢去碰觸,深怕玷污了此人似的。
從相叔的表現看來,這被他稱爲意昌的大人,在玉侖虛境之中,身份非同一般,恐怕便是此行迎接相叔的領頭人!
宋青小的目光往這面如冠玉的年輕人看了過去,他面前跪着相叔,但這年輕人的目光並沒有落到相叔身上,而是越過了相叔,也恰好在打量船上的人。
他的視線掃過兩個相互扶持,也與相叔一般一臉激動的青年之後,接着又淡淡看了一眼品羅,最終才落到了宋青小身上。
目光在她尚有些溼漉漉的手上停了半晌之後,接着才移到她臉上,與她目光微微一碰,隨即定了片刻。
兩人四目相對,都像是在暗自打探對方虛實。
宋青小先前撥水的舉動想必早被這年輕男人看在眼中,所以此時他並不驚訝,反倒像是隻看到了一樁無足掛齒的小事。
而宋青小也沒有遮掩的意思,相叔老奸巨滑,又心思極深,與玉侖虛境的人之間不知有什麼交易,自己在路上的表現,恐怕不用這年輕人問,他便會主動一五一十的交待出去。
因此她坦然的也打量着這青年,目光直接到近乎放肆。
與其他幾個或虔誠、或不安、或忐忑的相叔、青年相較,她的表現無異是極爲惹人注意的。
那青年似是對她放肆的目光並不在意,與她對視了半晌之後,隨着跪趴在地上的相叔迭聲的尊稱,他才終於緩緩開口:
“沒想到這等偏僻之地,今日竟來了客人。”
與他年輕俊雅的外表極不相符的,是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倒是帶着少年人的清亮,但語氣卻平穩、和藹,彷彿如沉澱多年的老酒,帶着一股悠久的氣息,像是已經看破了許多世事,帶着一種詭異的時光年輪的感覺。
俊美少年的話令相叔及船上的三個年輕人都愣了一愣,據相叔所說,他每月都來,幾十年間往返此處無數次。
更何況從他對待少年的方式便可以看出,他對少年敬若天人,而少年對他態度尋常,不冷不熱,不像客人,倒更像是一個奴僕似的。
少年嘴中所提到的客人,自然不會是相叔。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對着宋青小,並沒有關注到其他三人,彷彿那幾個青年無足輕重,不值得被他正視對視,所以他所認爲的客人,自然也不會是這三人。
相叔直立起身,那張猙獰可怖的臉上露出一絲極度震驚的神色,顯然沒想到,這一路以來令自己頭疼異常的女娃,此時一來之後,竟會被這青年尊爲客人。
只是片刻的失態之後,相叔又重新匍匐在地,維持先前恭敬異常的跪式。
俊美的少年說完這話之後,這才含着笑意將目光收回,看了面前的相叔一眼:
“辛苦你了,相仡。”
他的話對於相叔來說,便如同無上的獎勵,當下激動得渾身發顫,以額頭點地,失態的嘶聲大哭,竟然像是無法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