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那些衣裳也沒怎麼穿,新的就少做一點吧?要不都放不下了。”這廂林大娘換好衣裳往長桌那邊走,邊走邊跟丫鬟們說。
“也沒有放不下,不太愛穿的那些就放在箱子裡,哪時想起要穿就拿出來,去年打的那幾個壁櫃都還沒掛滿呢。”小鵝搖頭,“以往一個季是要做十來身的,去年你都少做了好幾身了,不能再省了,咱們人手這般多,不至於沒時間連身衣裳都做不出。”
府裡也沒多大事,太閒了也不好。
“也是。”林大娘想着也是,再說了,新衣裳新心情,她爹生前就跟她說了,這方面萬萬不能省,一省就是家裡落魄了,趕緊掙錢要緊。
她還沒落魄那地步呢。
“好了,你們忙去,也回去趟你們自個兒家裡看看,收拾收拾再過來,留個在外面應話就行了。”林大娘走到了桌邊,就跟丫鬟們道。
“是。”小鵝她們見沒她們什麼事了,見桌上茶水點心果子這些都夠,便都退了出去,還半掩了門。
“今日宮裡的事順不順?”林大娘一坐下就問,還往他身前的杯子看了看,看水只有一半了,給他添滿纔給自己倒了一杯喝。
刀藏鋒看着她握杯的纖纖玉指,點頭,“順,懷桂那邊,皇上也應了他的推選。”
“是,我沒問懷桂,但看他回來的臉色就知道了。”林大娘也猜出來了。
“給你。”
“嗯?”林大娘接過他推過來的錦盒,打開一看,見是兩副栓了黃帶的捲紙,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討到了?”
“討到了。”
林大娘嘴都笑開了,拿起墨寶打開,擡起頭就誇他:“大將軍,你太厲害了,我就知道你不止是我大壬的英雄,也是我的大英雄!”
會給她掙錢的大英雄!
她打開一看,見皇上的字跡還挺不錯的,其實比她想象的更要內斂一點,她心想果然是活了點年頭的萬年老狐狸,人不好猜,字也不好品。不像她家大將軍,無論人和字,都鋒利得就跟一把出鞘的劍,一眼就知道不好惹,極其與他的名字不搭。
也不知道還要過幾年,他才能把他的那一身鋒芒藏下。
“皇上的字太好了,詩也寫得好。”林大娘看了看詩,見詩也確是不錯,至少從裡頭不難看出皇帝最近的心情不錯,誇了江南的雨還誇了最北的雪,一首四言絕句至少讚美了他江山的八處地方,不容易。
她說着話,見往常會應她聲的大將軍沒出聲,不由看向他,見他沉默地看着她的手不語,不禁疑惑,“怎麼了?”
“咳……”也知道不能再拖的刀藏鋒輕咳了一聲,“那個……”
他又咳了一聲。
“怎麼了?喉嚨不舒服?”林大娘關心地挨近他,生怕他着涼了,這養病的身體,着涼了簡直就是受大罪。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是我給你穿多了,汗捂着你了?”
“不是……”刀大將軍這時拉過她在他額頭上的手,放在手裡緊緊握着,看着她,“小娘子,有事要跟你說。”
“你說。”
“刀容他們回來了你知道吧?”
“知道啊。”怎麼可能不知道?丫鬟們都樂傻了,還以爲她們家的粗夫要過好久纔回。
“你知道他們回來幹什麼的?”
“不是那邊事完了,回來跟皇上和你述職的?”
這麼說也沒錯,大將軍沉默了一下,又清了下嗓子,“還有點別的事,你知道他們是跟着打仗的,我做了十分的事,他們至少也是做了五六分的。”
“這個我知道,他們是你家將嘛,爲你去死都是不帶眨眼的。”小娘子開玩笑,笑嘻嘻道。
“咳……”
“你怎麼老咳個不停啊?”林大娘終於覺得不對勁得很了,“大將軍,咱倆誰跟誰啊,你有話快說,別吞吞吐吐的?你做什麼事了?在外頭幹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林大娘一聽,腰桿都挺直了,到處找能打人的東西,打算準備家暴開始收拾人了。
她四處張望了幾眼,看中了桌上的茶杯,這時大將軍伸出長臂,把放在窗邊的長劍拿過來,默默放到了她身邊。
林大娘一看,笑了,摸了摸他的寶劍。這是刀府傳了幾百年的寶劍呢,哪能拿祖宗傳的寶物打他,她笑着推了他一下,“趕快說。”
她倒真不相信大將軍會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這一身傷的還時不時纏着她交公糧,他要是還有力氣幹對不起她的事她都要服他,她也就開玩笑而已。
“你也知道的,之前藏沂他們就開始要做事了,刀容他們也是有所安排的,這次他們立了很大的功,大艾那邊……”
刀藏鋒說到這,就見小娘子剛纔滿臉的笑慢慢地不見了。
他看着她消失的笑臉,一時之間竟啞口無言。
“大艾要人?”她淡道。
“要。”
“什麼官位?”
“提轄,統轄當地兵馬。”
“大官了。”
她說得淡淡,不知爲何,看着她掩着情緒的臉,刀藏鋒突然覺得他的整個心口都疼了起來。
他連話都不敢說了。
“大官了,這於他們這些無父無母,連姓都要靠你給的人來說,已是大好的前程了,是不是?”林大娘看着一個字都沒敢說的大將軍,眼淚已流了出來,“可你這是在生生挖我的心啊,他們要是把我的大鵝她們帶走了,你讓我怎麼辦啊?她們跟了我十幾年快二十年啊,是十幾年,不是十幾天啊!”
“你讓我說什麼纔好……”林大娘哭了起來,抽出手捶向了他,“你這是在挖我的心啊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讓我這麼難受,啊,小將軍,你怎麼這樣對我?我喜歡你你就要讓我疼嗎?”
刀藏鋒站在那沒動,由着她打。
“唔……”悲痛至極的林大娘哭得一個倒頭栽,就栽進了他來抱她的懷裡,“小將軍,你讓我怎麼辦纔好。”
刀藏鋒死死地抱着她,“對不起,小娘子。”
“呵……”林大娘哭着笑了一聲,“蒼天啊。”
蒼天啊,爲什麼在她剛剛接到親人的時候,她就又得送走一批?
“小娘子……”
“不,不,不……”林大娘撐着他的腿重新坐了起來,她擦着臉上怎麼擦都擦不乾淨的眼淚,她喘着氣哭着道,“不,你別說話,這事咱們沒完。”
絕對不會輕易完,但現在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什麼時候走?”
“半月至二十日左右。”
“好。”那還有時間,她還有時間教她們,也能把各種事情安排好,說着她就站了起來,把她小將軍的劍提了起來,拿到手裡,流着淚指着他說:“小將軍,我再歡喜你,這事咱們還是要好好算算才能完。”
刀藏鋒就知道如此,就知道她不會任由他欺負她的。
“你給我等着!”林大娘說着就拿劍往門邊走,這時已經有聽到屋裡動靜的大素站在了門邊,見她擦着眼淚提着劍出來,兔脣女急得話都不會說了,急急給她打手語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姑爺欺負她了。
林大娘看着她的丫鬟,這眼淚更是差點噴出來。
她的大鵝小鵝,她的大素小雅,這都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啊……
可就是因爲是一手她帶出來的,她知道她們的能力,如果她們能過上不一樣的生活,這讓她如何因爲私心把她們留在身邊?
她們願意,她也不能啊。
她是她們的大娘子,說好了會對她們好一輩子的娘子。
“唉,大素,去叫林福過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林大娘看着大素着急的臉,萬千思緒也只能化爲一抹勉強的笑,“去吧,你叫完林福,也把你小丫姐姐和大鵝小鵝還有小雅都叫過來,在堂屋門外候着,我叫你們進再進。”
大素一聽,都愣了,她不知道出什麼大事了。
“去,快去。”
她一催,大素也不敢拖,福了一禮就快快去了。
——
堂屋內,林大娘垂着眼,輕嘆了口氣,又擡眼與已經聽她說了情況的林福淡道:“說吧,說說你的想法。”
“這於妹妹們,其實是好事,這是她們的造化。”林福也知道兩個妹妹跟着大娘子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但不知道她們的造化到了這一步,不過是嫁了兩個刀家軍,回頭她們就成提轄夫人了,提轄大人已經是六品的官員了。
他這前連想都不敢想這種事。
但他也知道,他認爲這是天降祥瑞,妹妹們就未必了,“就是她們捨不得你,不像我,只顧着私念了,大娘子,您也知道的,於她們,您是她們的主子,她們對你……”
林福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苦笑了一聲。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大娘說着又苦笑嘆了一口氣,“這事沒什麼擔心的,回頭我會讓她們都聽話的。現在吧,最主要的是把你們家和大素小雅她們的奴藉都消了,大素小雅她們這些的好辦,她們都是孤女,我這邊一消就完,我會想辦法就這幾天幫她們重新安藉,但你們家的這邊要快辦。刀容是家將之首,我看以後未必僅僅是提轄,大將軍這邊是肯定要他再往上走一走的,你們家不能還是奴身,等一會你就自己去找懷桂,儘快派人回悵州,把這事辦妥了,一定要趕在刀容接過官印之前,唉……”
說到這她又嘆了口氣,三保叔爲盡忠心,死都不脫藉,一家老少都是林府的奴身,這下可好了,得儘快在刀容上任之前,就把奴身給脫了,省得日後造成麻煩。
“刀容這邊我讓大將軍再拖幾日,你現在就去吧,”林大娘想了想還是不安心,“去跟懷桂商量個章程出來,最好明早開始就着手去辦,這事越快越好,絕不能拖。”
刀容那人她知道,哪怕是一州督統也是坐得下的人,而其他的人,也未必就那點前程,她必須把她的丫鬟們的路先給掃清了。
“是。”事關妹妹們的前程,林福根本不敢有絲毫遲疑,他這也是一聽到話就在提着心,大娘子一發話,他就快步出去了。
但等打開門,他就看到了一串在偷聽的丫鬟,其中他的兩個妹妹都在,他不禁搖了搖頭。
大娘子在爲她們殫精竭慮,她們卻還在偷聽,跟小孩一樣,林福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兩個妹妹一眼,快步而去。
這廂沒聽到多少的丫鬟們一臉茫然,小鵝還探頭往裡看,“娘子,你叫我們啊?”
“嗯,進來吧。”
林大娘坐在椅子上,看着這幾個從她出生沒幾年就一一陸續來到了她身邊的丫鬟們魚貫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個個茫然又嚇着了的樣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無奈、又難受地笑了起來。
林福說得對,這是她們的造化。
她怎麼能攔了她們的前程,只讓她們在她身邊當一輩子的丫鬟,就是她們願意,她也不忍啊。
她對她們的感情,不僅僅是日日看到她們,就如她對林計哥所說的話一樣,她們的遠大前程,就是林府的遠大前程,就是她的遠大前程——她是真的喜歡她們,也就真的願意張開手把她們送出去,離開她,去飛。
再捨不得,也得如此。
只能如此了。
於她,於她們,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娘子?”這時,見她們娘子突然痛哭了起來的小丫頓時魂飛魄散,跑到了她的身邊。
“娘子?”
“娘子?”
“娘子?”
一時之間,屋裡全是丫鬟們驚慌失措叫着她的聲音。
不遠處的門廊下,刀藏鋒聽着她痛苦的哭聲,也痛苦地低下了頭,黯然垂首。
烏骨抱着小胖子過來看了兩眼,就又抱着他遠去了。
他低頭看着小胖子,跟安安然然睡着什麼都沒聽到的小胖子說:“你娘啊,這次走了很大很長的一步……”
但這一步,就是因爲走得太大太長了,難免也會很疼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