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府,丹徒鎮。
當崇禎十七年的年關臨近的時候,這處位於大運河和長江交匯處的商鎮,居然迎來了多年未有的繁榮氣象。
這一年對大明朝,對整個華夏來說無疑是災難性的。北京淪陷,東虜入主。好端端的大明天下已經走到南漢北虜,相互對峙的局面了。似乎東晉、南宋的偏安局面,就是大明未來最好的前途了。
凡是有識之士,誰不知道偏安不安的道理?自古偏安江左的王朝,不都是讓中原王朝給推平的?而本朝太祖這個“例外”,其實是興起於東南,而非偏安東南,性質完全不同啊!
難道數十上百年後,華夏神洲,又要迎來再一次的天傾了?
不過未來的天傾,對於活在當下的平民百姓而言,倒也沒什麼影響。他們只顧着眼前的柴米油鹽,在這多災多難的世道當中,將就着活下去罷了。
而對處於南遷的大明朝廷直接統治下的鎮江府的升斗小民而言,一旨“免積欠、廢三餉,並免徵田賦五年”的令旨,讓他們有了一種終於可以送口氣兒的希望。
大明的正額田賦說實在的,那是一點都不重的。可是“不重”的前提,是將田賦攤在所有的農田上,大家一起負擔。在天下大亂前,明朝賬面上的農田有七億多畝,實數肯定超過十億畝!
以十億畝田,擔負兩千六百萬石米麪,每畝不過兩升米麪,不過三斤半而已......稅率之低,已經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可在明朝中後期,大部分的土地都屬於士紳官僚,或者寄在士紳官僚名下,是不需要納稅的。可是朝廷再怎麼減省,一年總得有一兩千萬的收入啊!
所以地方官府也不能完全不收稅,可他們又不能向士紳收稅。因此就只能向少數還擁有土地的小農和實際上已經沒有土地,但名義上還擁有土地的佃農收稅了!
另外,收稅這事兒也是有成本的!得讓貪官污吏去收啊,他們得從中貪墨啊......朝廷得一兩,下面的人怎麼都得貪上二兩吧?
所以一兩千萬的田賦和加派(實際到手也就這點),到了基層就變成了五六千萬!
而且明朝從張居正改革開始,就提高了“徵銀”的比例,在江南這裡,除了漕米部分,其餘都折色徵銀。而這個過程,又讓壟斷鄉里的士紳有了買賣獲利的機會——如果大明朝能有一個正常的商業環境,倒也沒有什麼。江南這邊米價高昂,白銀又多。折色徵銀應該是利民惠民之政。
可問題是,從明朝中後期開始,士紳的免稅特權就擴大到了商業活動上面。他們不僅免納田賦,而且還可以通過偷逃商稅獲取暴利。
而在這種情況下,鄉村的商業活動就很容易被士紳壟斷——沒有他們的同意,外來的商人沒有他們的允許,根本下不了鄉。壟斷,肯定是沒好事兒的。所以壓在農民肩膀上的負擔,又一次加了碼!
而在歷來“重稅”的江南,名義上每畝不過三鬥多一點的田賦,在幾次加碼後,落到普通的小農肩膀上時,早就超過一石了!
對於那些實際上已經沒有土地,卻還擔着名義的貧農而言,稅賦的壓力就更大了。也正因爲如此,李自成喊出的“三年不徵”口號,纔會擁有如此巨大的煽動性。
而朱慈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崇禎十七年十二月初的時候,向南直隸、江西、浙江等朝廷直轄地區發佈令旨,宣佈了“五年不徵”,比李自成的“三年不徵”還多兩年,同時還免了以往多年的積欠,而且還取消了所有的加派加徵。
令旨一出,頓時就是萬民歡呼!
撫軍太子殿下果然是愛民如子,一定是太祖高皇帝在世啊!
因爲稅收負擔大爲減輕,丹徒鎮周圍的農人也稍許有了一點購買力,可以在這個年關將至的時候,到平日裡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丹徒鎮上走走看看,買幾樣年貨,添幾件衣裳,看幾臺免費的大戲——免費的大戲,當然不是什麼賀歲劇,而是由大元帥府宣教司出資贊助的抗清戲了。
就在丹徒鎮上一處顯得有點殘破的戲園子裡面,這個時候正在開演《大沽口太子顯神威》,臺上一個金盔金甲的“太子小生”,正手持一把青龍偃月刀和一個畫了花臉,使兩隻大錘的番將你來我往,打得那叫一個熱鬧啊,而且還鑼聲、鼓聲在那裡伴奏!
臺上熱鬧,臺下也熱鬧。在最靠近舞臺的地方,一張四方桌子旁坐着一個娉娉婷婷的翠衣少女,這少女相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眉目如畫,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看她的穿着打扮,當是個大家閨秀,從頭到腳的行頭,無一不是精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出門溜達了。可是偏偏三五個黑漆漆的彪形大漢,抱着胳膊站立在周圍,人人都板着面孔,腰帶上還插着火銃,掛着腰刀!唬得一塊兒來看白戲的鄉民都閃得遠遠的。
在這少女身邊還有個儒生打扮的小孩子,十歲出頭,分明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好似個小大人,搖着小腦袋,一臉的不屑。
那少女倒是看得高興,用力拍起了巴掌,還用銀鈴般的嗓音叫喊道:“太子爺好威風!太子爺最厲害......”
那少年卻搖頭道:“怎麼可能用關刀呢?應該用火銃啊!”
“小華!你個小孩子懂什麼呀?”少女瞥了少年一眼,“太子爺武功蓋世,比關二爺還厲害,當然用關刀了......”她一指戲臺上面,“看到沒有,那個番將已經被打敗了。”
“哼,都是假的。”名叫小華的少年哼了一聲,“等你當了太子爺的妃子,自己問他就是了。”
少女的臉蛋一下羞的通紅,低着腦袋嘟囔着:“誰說我要做他的妃子了......”
少年點點頭,道:“茶姑姐,是真的!前天在船上的時候,我爹和你爹還說起這事呢......他們這次帶你進京,就是要把你送進宮去的,那肯定給太子睡啊!”
“別說了,別說了......”少女忽然發現自己身邊還一大堆人呢,說這事兒多丟人呀。
不過爹爹真要自己嫁......送給英明神武的太子爺睡?不行,得去問清楚了。
少年想到這裡,猛地站了起來,對那少年道:“小華,我們走!”
“走?”少年一愣,“戲還沒完呢!”
“不看了,去官船上面。”少女咬了咬紅脣,“去問清楚!”
少年一揮手,“嗨,有什麼好問的?這事兒錯不了......我陳永華說的事情,什麼時候錯過?”
這少年居然是陳永華!就是那個“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的陳近南陳總舵主!
哦,他現在還不是總舵主,只是鄭芝龍的幕僚陳鼎的兒子,今年只有11歲。
而那位和他在一起的少女,就是鄭森的異母妹鄭茶姑,也是朱慈烺將要納進門的選侍。
就在兩個小孩子看戲的時候,大明首富鄭芝龍,一個四十來歲,長得高大威武,武官打扮的漢子,正在一艘又大又豪華的官船上,手拿着剛剛收到的一封書信,皺着眉頭在看。
他的心腹幕僚,五短身材,稍有一點肥胖的陳鼎,則攤開一張地圖,還有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過了一會兒,陳鼎才放下手中的毛筆,笑着對鄭芝龍道:“總戎,看來韃子暫時不會南下了......千歲爺的半壁江山已經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