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洲是一座位於玄武湖中心位置的小島,與翠洲南北遙遙相對,周遭是一片湖光,稍遠一些就是巍巍鐘山和高大雄偉的南京城牆。湖光山色古城,身處麟洲島上,全都能一覽無餘。不過如此湖光山色,卻因爲湖中梁州島上的黃冊庫成爲了禁地,二百多年來禁止閒雜人等遊湖。
可是今日的玄武湖上,卻是出現了大大小小數十艘船隻,在靠近南京內城的太平門的太平門碼頭和麟洲島之間往來穿梭。不一會兒,就將聚集在太平門外的數百儒服士子,全部送上了麟洲島。
此時的麟洲島上,已經圍起了一圈帷子,圈住了一大片經過平整的空地。空地上面鋪了一條一條的筵席,筵席上還擺好了讓人跪坐的蒲團。從船上下來的儒生們就被早就守候在島上的另一批儒服青年請進了帷子,就在這些蒲團上坐下,又端正跪坐的,也有盤腿而坐的。
而在帷子靠北大約四分之一的區域,搭了一個低矮的木臺,臺上擺放了幾十張桌椅,佈置的和後世開大會的主席臺一樣。
“主席臺”上這會兒空空如也,只有幾個高大的佩劍儒生守在那裡,目光灼灼地看着下面亂紛紛的“東林代表”。
這裡就是第一屆東林大會的現場了!來自南直隸、山東、河南、浙江、江西、福建、廣東、湖南、湖北、貴州、雲南、四川等尚未淪陷或沒有完全淪陷的省份的東林後繼,總共四五百位舉人——都是地主階級先鋒隊,現在濟濟一堂,都在等待那個大會開始的時刻了。
不過等了好一陣子,該坐在主席臺上發言的東林大佬,卻遲遲沒有出現。
也不知道這些士林領袖這會兒都在幹什麼?是在爲封建主義大明面臨的嚴峻局勢而憂傷煩惱嗎?
沒錯,局勢又一次嚴峻起來啦!
就在太平門碼頭上,所有參加第一屆東林大會的士子代表們,都得到了一份《尊皇攘夷公揭》,《公揭》上明確告知,韃虜在山東、河南邊境上陳兵十萬,還揚言要屠山東、掘孔林,斷儒家傳承,誅衍聖一族!
山東危急!曲阜危急!名教危急!中華危急!
形勢都那麼危急了,天下東林當然應該摒棄前嫌,團結一心,凝聚在以朱慈烺太子爲領袖的大明朝廷周圍......這也是今天與會的大部分東林舉子們的心中所想啊!
唔,不是這麼想的,朱慈烺是不會讓他們來開會的......能來的,除了姓朱的湖南人和江西人,就是山東來的“才子”,還有就是在恩科考試中認真答卷,而且擁護加稅的東林舉子。
那些交白卷的,鬧事的,呵呵......都是學渣!舉人說不定都是買來的,怎麼配當東林?
當然了,坐主席臺上的“大東林”並不是都那麼好說話的——既然是東林大會,那總得有些能裝點門面的東林黨人吧?比如錢謙益、侯恂、史可程(代表史可法)、左光先(左光斗七弟)、魏藻德、朱之瑜、黃道周、劉宗周、方以智、侯方域、冒闢疆、陳貞慧、黃宗羲、羅大公、紀坤、張煌言、夏允彝、陳子龍、徐孚遠等人,他們現在全都彙集到了麟洲島上的麒麟閣內,當着撫軍太子朱慈烺的面,暢所欲言,各抒己見。
而朱大太子則是面帶微笑,頻頻點頭,好一副虛心納諫的模樣兒。
“......官紳幫着商人避稅是本朝多年的陋規,朝廷雖然損失了些稅賦,可也不是沒有好處。如今東南的文風鼎盛,就是官紳庇商的好處。如果沒有商人提供的錢財,不知道有多少舉人、秀才要淪爲窮酸措大了。
而投獻、詭寄之事在東南盛行已久,學而優則富,學而優則貴早就深入人心。上下尊卑,貧賤富貴,大多都由功名而定。如果驟然實行官紳一體納稅,還清田清屯,只怕亂了上下,廢了人倫......而且還會大大削弱在鄉的士大夫的人力財力,東南大亂,恐怕就在即了!”
正捋着聖誕老人一樣的白鬍子,眉頭大皺,侃侃而談的老者,就是昔日東林三君之一的左光斗的七弟左光先。
他的八股文章沒有哥哥左光斗那麼好,苦讀到四十多歲才得了舉人,大概是對科舉考試失去了信心。中舉之後的左光先不再繼續努力考進士,而是弄了個建寧知縣來當。在之後的近二十年中,他主要當地方官,而且還是個相當狠辣的地方官,在緝盜剿匪這方面頗有建樹。
不過在長期地方任職的過程中,左光先也深刻感受到了明末社會所存在的尖銳矛盾。
而在長期接觸基層的左光先看來,明末社會矛盾的根源並不在朝廷。朝廷一年就收兩千萬石糧食再加兩百多萬兩銀子,能多腐敗?
明末社會矛盾的根源,恰恰在於基層的敗壞和瓦解!
建夷女真的崛起是因爲遼東邊軍基層的瓦解,遼東本就是軍事重鎮,一共有二十五衛二州。如果遼軍基層不壞,光是這二十五衛就能隨時拉出十幾萬戰兵!那有建州女真崛起的可能?
而流賊亂於西北,則是西北邊軍基層瓦解的結果!和遼東一樣,西北也素來是軍衛重鎮。遍設衛所,廣佈軍戶。而流賊軍中的骨幹,恰恰就是衣食無着的西北邊軍戰士!
不過瓦解的並不僅僅是軍戶基層。左光先在多年地方任官之後,已經非常明顯的感受到了士大夫主導的民戶基層,也正瀕臨崩潰。
頻發於東南的奴變,很可能就是東南民間瓦解崩潰的先兆!
左光先顯得憂心忡忡,他接着往下說:“太子殿下,這幾年東南奴變頻頻,雖然沒有釀成大禍,但是已經有了風雨欲來之勢。去年的浙江許都之亂,就有大量的奴僕、貧民參與,險些釀成巨禍,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平定。如果朝廷再以官紳一體納稅和清田、清屯削弱士大夫,只怕士大夫虛弱之後,東南的大亂也就接踵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