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夢見老祖宗了。”
朱慈烺並沒有一開始就把話說死了,王承恩雖然老實,但絕對不傻瓜。崇禎皇帝會用老實人,但絕對不會用個傻瓜當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的。對付這號人,就得半真半假慢慢的哄,最好讓他自己往套裡鑽。
“哦。”王承恩應了一聲,“千歲爺夢見的老祖宗長什麼樣?是不是和畫上的太祖高皇帝一樣?”
“不一樣,”朱慈烺搖搖頭,含糊地說,“要年輕的多,看上去很兇。”
王承恩點點頭,不置可否,“許是千歲爺憂心國事,才夜有所夢吧?”
他纔不相信朱元璋真的會託夢給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太子,因爲大明還有英明天子在朝。老祖宗就算有什麼力挽狂瀾的辦法,也應該託夢給天子啊。
“許是如此吧,”朱慈烺認真地看着王承恩,“不過本宮還是在夢中見到了一條生路。”
“生路?”王承恩有些不解,“誰的生路?”
“當然是大明的生路!”朱慈烺語氣堅定,一字一頓地說,“王伴伴不覺得我大明眼下正徘徊在生死之間嗎?”
王承恩沉默不語。現在誰還不知道大明正處於生死一線之間?其實早在崇禎十五年的朱仙鎮大戰後,督師侯恂就說出放棄中原,以江山社稷爲重的話。
崇禎十六年春,崇禎皇帝自己就和復任首輔的周延儒私下議論過南遷。
而到了崇禎十六年的六月,就在崇禎皇帝一再催促孫傳庭出潼關去和風頭正勁的李自成決戰的時候,周皇后也提過遷都的建議。她“以寇急”,試探崇禎說:“吾南中尚有一家居。”當時王承恩就在崇禎的身邊。
進入崇禎十七年後,更多的臣子都已經意識到“邊寇交織,中原不可爲”了,所以南遷的提議已經被擺在朝廷上公然討論了。
可是崇禎皇帝卻始終下不了決心,用乾綱獨斷來推行南遷。而臣子們大多不願意承擔放棄祖宗陵寢的罪名,所以在朝議南遷時總是一片反對之聲。
王承恩心想:太子想來也是贊成南遷的,又怕自己年幼言輕,所以才藉口太祖託夢,把南遷的建議提出來吧?
“老祖宗是不是在夢中提了南遷的事兒?”王承恩試探着問。
朱慈烺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將自己之前做好的圖表,遞給了王承恩,“你看看吧。”
王承恩恭謹的接過圖表,又是一愣。這種以圖表和矩陣的形式,將研究對象密切相關的各種主要內部優勢、劣勢和外部的機會和威脅等,通過調查列舉出來,進行系統分析,再把各種因素相互匹配起來加以分析的辦法,顯然不是十六歲的朱慈烺能夠掌握的……而且朱慈烺的老師們,還有他身邊的內侍,似乎也不會這種辦法。
朱慈烺看着王承恩,娓娓而道:“我大明之難,明看是兵敗將亡,節節失利,而要細看,其實還是出在財務上。如果朝廷有花不完的錢,流寇早就撫平了,虜醜也早就被堡壘邊牆困死了。”
“千歲爺說的是。”王承恩一邊回答,一邊皺着眉頭在看朱慈烺給的圖表。
這份圖表,主要分析的就是大明朝的財務狀況。
大明的財務狀況,總體上看還是比較健康的!
就是有現金儲備枯竭和收支不平衡兩個小問題……在後世金融狗們看來當然是小問題了!
因爲大明朝基本沒有負債,而且還擁有巨大的現金流,還獨佔廣闊的市場——江南、江淮、福建、兩廣的稅收市場!
這可是十七世紀時,全世界最大的稅收市場啊!而且成長性良好,通過絲綢、瓷器等商品的大量出口,新大陸的白銀正源源不斷流入江南、江淮、福建、兩廣的稅收市場。因此這些地方就能夠承受更高的稅收……當然了,前提是讓朱慈烺去江南收錢!
只要他能到江南掌權,就有辦法從最有錢的海商和三吳大地主那裡收到錢……或者騙到錢!他在後世就是幹這行的!
朱慈烺站起身,揹着手,在大殿中一邊踱步,一邊侃侃而談道:“崇禎十六年,各項稅賦、加派總計價值白銀一千多萬兩。因爲中原、陝西、湖廣等處陷入戰亂,北直隸又在崇禎十五年爲虜醜所掠,因此都大量拖欠。在去年收到的一千多萬中,大半都來自南直、江西、浙江、福建、廣東等東南膏腴之地。
而東南膏腴之地承擔了那麼多的稅賦、加派,卻安定如常,並無流民之禍。這說明東南有錢啊,足以承擔各種稅賦、加派!
東南安定,無流寇、無虜醜、無藩王、無大災難,連海寇都被鄭芝龍平定,完全是一派太平盛世的場景。所以朝廷在東南收取巨稅的同時,卻不需要支出多少,所得幾乎都是純利啊!”
朱慈烺頓了頓,又問:“王伴伴,你知道朝廷的錢主要花在哪裡了?”
“唉,”王承恩嘆了口氣,“自是花在遼東戰事和中原剿匪上面了,另外藩王的祿米也花了許多。”
朱慈烺點點頭,“對!朝廷在東南收取巨稅,又在中原、西北、遼東花費鉅款……東南所得,不足以應付中原、西北、遼東的開支,財政由此不可收拾。財政不可收拾,則兵將缺餉少械,中原和西北難民不得救濟,只能揭竿而起,遼東關牆也無錢加固。戰事自然糜爛而不可爲了!”
王承恩默然無語。
朱慈烺接着又問:“王伴伴,你以爲朝廷需要多少錢,才能同時擊敗已經做大的闖逆和虜醜?”
“這個……”王承恩依舊不能答。
朱慈烺苦苦一笑,“官軍與流寇交戰,其實是勝多敗少。如果不是天災人禍,朝廷又無錢賑濟,流寇早就平定了。可是官軍同虜醜交戰,卻鮮有勝蹟,而且還多次大敗、慘敗!以致將可以用來剿匪的精銳官兵,都丟在了和醜虜交戰的戰場上。
由此不難得出結論,官軍精銳的戰力強於流寇,但是大大弱於虜醜。如果要用官軍抗虜醜,需要有數倍於敵的精銳方可。
據薊遼總督塘報,如今醜虜所謂滿洲八旗勁旅有八萬數千人,三順僞王之兵一萬有餘。戰兵精銳當在十萬左右!另外還有依附虜醜的蒙古部衆數萬人可用。合計可以出動十數萬戰兵!
若我官兵能以二敵一,則需要三十萬精銳!若需以三敵一,則需要四十五萬精銳!
再加上流寇已經做大,正揮軍十數萬而來!如欲摧破,只怕也需要十數萬精銳。
兩者合計,朝廷需要六十萬精銳才能平遼滅寇!養六十萬精銳需要多少錢?朝廷能拿得出來?即使不平不滅,只維持局面,二三十萬精銳還是要的。如果按照關寧軍的待遇發餉,二三十萬精銳又得花費多少?朝廷有可能承擔嗎?”
王承恩搖搖頭。
朱慈烺站住腳步,看着王承恩道:“既然拿不出來,那咱們就只能暫時放棄虧本的中原、遼東,退守到還可以賺大錢是東南去。只要東南在手,一年兩千萬的收入還是可以經營出來的。有了這兩千萬,我大明的中興還是有望的!”
這其實是最簡單的資產重組,放棄不賺錢的市場和業務,把主要精力集中到賺錢的業務和市場上。
“可是……”王承恩眉頭深皺,“可是棄了北京,東南就能守住嗎?”
“能啊!”朱慈烺非常肯定,“中原、遼東征戰靠得是來去如風的馬軍。而東南水網遍佈,又有長江、黃淮(此時黃河奪淮入海,在下游是黃淮一體)、運河爲主幹,還有大海爲依靠。所以東南戰守,利在水師。而虜醜、流寇都沒有水師,我大明卻有福建、廣東、天津三路水師可倚,漕運總督之下還有船隊,也可以改爲水師。只要運用得當,就能依託長江、黃淮和大海,保住我大明東南的安泰。”
水師就是大明朝的核心競爭力!多爾袞、李自成這兩隻旱鴨子拿什麼去打?
朱慈烺繼續分析道:“另外,流寇一旦進入北京,那麼闖逆就得去直面虜醜了!有闖逆在北方和虜醜相爭,我大明還不能在東南休養生息嗎?這就是昔日太祖高皇帝起於東南而有天下時的局面啊!
現在中原和遼東沒有錢,打了那麼多年,有錢都打成沒錢了。在朝廷手中沒有,到了闖逆手中就有錢了?闖逆還到處嚷嚷什麼均田免賦,什麼三年不徵,等他進了北京城,面對洶洶而來的醜虜時,就該知道苦楚了。到時候,闖逆抵擋虜醜都來不及,還哪有餘力南征?
而朝廷去了東南,就不必和虜醜交鋒,也不需要厚養各處藩王宗室,連流賊都無力南下。”
中原市場不容易做!競爭激烈着呢!而且可以產生的現金流又少,各項支出卻非常浩大,是很難維持的。
朱慈烺語氣激動,目光深遠而悠長,看着空中不知道什麼地方,緩緩張開雙臂,“所以只要朝廷南遷,虜醜就會變成昔日的蒙元,流寇就成了昔日的紅巾軍,而我大明就能和太祖高皇帝時一樣,在東南中興復起了!
王伴伴,這就是本宮的夢!也是太祖高皇帝爲我大明所指的生路啊!你看太祖高皇帝所指之路,是對是錯啊?”
王承恩已經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了——這是爲夢想而窒息了!
老太監喜極而泣:“太祖高皇帝真的託夢了!大明有救了!皇上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