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
各方勢力風波詭異,強大的秦帝國的臣子們紛紛祭出自己的看家招數,試圖在與敵的較量中,能得到最大的好處,大秦帝國,確實已經到了殘破飄搖之際。
廷尉大獄。
這座咸陽大牢,坐落在距離皇宮不遠處的安慶坊,這裡原先是秦國廷尉府的舊址,在始皇登基之後,廷尉府搬遷到渭水畔的新址,舊府隨即被改造爲關押一些重要的犯人的地方。在始皇三十四年,博士淳于越等人提出反對分封,效仿古制將郡縣分給子弟。
對於這一倒退歷史的諫議,當時任丞相的李斯自然責無旁貸的加以駁斥,他立即建議始皇廢私學、焚私書,並將淳于越等儒生下獄斬首,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焚書坑儒”事件,在儒學正式成爲中國封建王朝的正統學說之後,李斯的這一建議被歷代文人所批駁,在諸多的史書中,李斯的評價始終不高,除了人品之外,原因之一就在於此。
一年前,也就是秦二世二年的七月。
一場席捲咸陽的政治風暴讓秦國朝政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李斯被二世皇帝以可能通敵罪名關押起來,在趙高的授意下,廷尉府已經經歷了不下十次的審訊,在一次次的提審中,李斯這位前丞相的精神已近崩潰,年紀不過五旬的他,看上去的樣子就如同一個六、七十歲的風蝕殘年老人。
那個上蔡來的翩翩讀書郎,不見了。
那個在始皇帝強大背影身邊,戰戰兢兢的出謀劃策的李丞相,早已成了過去式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斯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他不明白這個道理,始皇重用他,並不代表二世皇帝也會一樣重用他,歷史上三代爲相的重臣雖然有,但這樣聰明的人絕對少之又少,而且,這樣的人懂得什麼時候放權,什麼時候以退爲進。
李斯顯然不明白這些,法家子弟的他在儒學方面的成就等同於幼稚生的水平,而在成爲秦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之後,李斯心裡的慾望也在不斷的膨脹。
在獄牢中,李斯父子被關在獨立的一間小牢房內,就着小窗口的一點天光,李斯披頭散髮,抖動着已經血跡斑斑的手,在一捆用來讓他寫下伏罪書的竹簡上奮筆疾書。
“某自令相以來,所思所慮,無一不爲皇帝陛下所慮,夜不能昧,食不相安——!”李斯一個字一個字的吃力的寫着,一年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寫着無望的奏摺,奢望有一天,胡亥能看到自己的一番錚錚忠心。
“阿翁,歇一歇吧,這奏子也寫了不下十多本了,皇帝要是看到了,一定會派人來讓阿翁去見他的。”李斯的第二個兒子,李政在一旁開口勸道。
李斯轉頭,渾濁的眼神看了一眼同樣憔悴的李政,半天之後,纔始嘆了口氣,說道:“政兒所說,吾豈不知,只是這少皇帝與吾李家交情不深,現在,吾又深陷獄中,若是再無人在皇帝跟前說起,只怕——!”
李斯語聲哽咽,心頭泛起一陣難受和懊悔。一步錯步步錯,當初,沙丘之變時,始皇帝信任的三位重臣中,李斯排第一,蒙毅爲第二,趙高不過是排老三的位置,然而,僅僅過去了一年,他李斯身陷大獄之中,李家也面臨分崩離析的局面;蒙毅被賜死,顯赫一時的蒙氏家族也因爲蒙毅、蒙恬的死而瓦解,三大家族中,真正得利的,只有趙高一人。
“阿翁的意思,政明白,只是,阿翁的摺子真的能送到皇帝那裡嗎?這前前後後也有不下十餘次了,皇帝要是知道阿翁的心意,怎麼會連個人也不差遣來。”李政說道。從丞相府裡受人尊敬仰慕的二公子,到一階下囚,年僅二十六歲的李政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這讓他對仕途越發的心灰意冷起來。
聽李政這麼一說,李斯一直動筆的手停了下來,慢慢的,他挺起腰,擡起頭,看了一眼只灑下一點亮光的地方。
“我李斯有錯,對不起先皇,對不起李家的先祖呀!”李斯聲音悲切,幾乎渾濁的老淚佈滿溝壑的臉上。
這一刻,他只是一個爲一已之私做錯了決定的老人,他之所以,一直向二世向摺子,就是下意識裡不想承認自己錯了。
始皇長眠於地下龐大的陵宮之內,李斯不敢去想象,如果有一天,在地下見到始皇贏政,要是問起:我的帝國現在怎麼樣了?即位的太子扶蘇你輔佐的如何?我大秦的軍隊現在已經征伐到哪一處蠻荒之地了?李斯又將怎麼回答。
“阿翁保重,大哥雖然不在了,但李家子弟並沒有放棄,三弟,三弟會爲我們報仇的。”李政安慰道。
李由在雍丘兵敗身死的消息,在趙高的授意下,由前來審訊的廷官轉告給了李斯,趙高的這一記重拳砸出,頓時讓老對手李斯痛不欲生,險些當場吐血而亡。
“阿政,休得胡說,我李家只有二個男丁,沒有第三個人。”李斯身體顫抖着,搖晃着坐倒在亂草蓆之中。
“阿翁,我聽說原弟在滎陽——!”李政臉上一陣潮紅,遏制不住興奮繼續道。
“政兒,我說得還不清楚嗎,李家沒有第三個男丁,沒有,那個雜種,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李斯聲音尖銳,一下子打斷了李政的訴說,劇烈的情緒起伏讓他險些喘不上氣來。
“阿翁,政知道了,不說就是。”李政喪氣的回答道。
與大哥李由在外統兵打仗不同,李政的個性打小便繼承了李斯喜好文墨的愛好,一個從文一個從武,兩個兒子皆是一時上上之選,李由娶了秦國的長公主,李政的未婚妻子也已經訂下來了,是皇族的一個遠支嫡女,這樣與皇家結姻的婚配彰顯的就是李氏在秦國獨一無二的地位。
李政心思慎密,從廷尉對待李斯的態度中,他已經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如果說,在剛開始的幾個月,看守的獄卒還能照顧一二的話,現在,他們父子的待遇則完全和其它的罪臣一樣了。
這是一個不好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