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天空中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天色太早,街上沒有行人,雪光映得這個世界亮晃晃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倪粉粉幫兩個孩子裹緊了衣領,揹着兒子,牽着女兒,一邊走一邊交待兩個孩子:“待會兒娘怎麼做你們就跟着怎麼做,不許說話,也不許哭,也別叫苦,看着孃的動作就行了。”兩個孩子信賴地跟着母親,什麼也不知道,光是點頭。
雪不深,倪粉粉帶着孩子,很快來到一所宅院前。
這所宅院黑漆大門緊閉,裡面安安靜靜,顯見主人還沒有起身。
倪粉粉放下兒子,又對兩個孩子再叮囑一遍,拉着他們走到臺階下,便朝着黑漆大門跪了下來,兩個孩子很聽話,也學着母親,在母親身邊一左一右跪了下來。
雪不深,可跪在雪地上終究極冷,很快,雪融化成水浸透了母子三人的下裳,糟糕的是,天空中又開始飄下雪花。
蘇世昌始終年紀小,忍不住發起抖來,倪粉粉緊緊拉住兒子的手,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宅院裡終於有了動靜,那是下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黑漆大門終於打開了,有人提着掃帚走了出來,看見雪地裡跪着的三個人,驚得張大了嘴巴,半晌才反應過來,扔下掃帚跑進去報告管事。
管事閔絕匆匆趕了出來,看着母子三人皺起了眉,那個婦人看上去好面熟,對了,有點像小娘子章十十,可是,沒聽說小娘子有姐妹呀?
閔絕走下臺階:“這位娘子,你在這裡做什麼?請趕快起來,別凍病了孩子,有什麼話好好說。”
倪粉粉擡眼看看閔絕:“這位管事,我想見你家主人。”
“這……這要看我家主人想不想見你。你先起來吧。”
“今天不見到你家主人我就跪在這裡不起來了,勞煩管事大哥你去通稟一聲。”
閔絕看看兩個孩子,急忙進去稟告主子。
自春正擁着章十十躺着,兩人都似醒非醒,聽着外面雪片落下的聲音,這麼靜而美的時光,兩人就像這樣已經躺了一輩子。
自春滿足地嘆息,把頭埋在章十十的長髮裡:“十十,怎麼我到現在還常常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章十十偏頭看看丈夫,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別說是你,連我都經常有這種感覺。”
“不過,這種時候我就想,哪怕只是一場夢,那也值了。”
“不,絕對不會只是一場夢,這會是我們一輩子的夢。”自春說着,翻身壓住章十十,深深吻了下去。
章十十環住丈夫的身子,迴應着他。
外面傳來輕輕的咳嗽聲:“官人,官人,你醒了嗎?”
自春覺得不尋常,閔絕不是那種會做這種煞風景的事的人,他擡起頭來:“什麼事?”
“官人,有個婦人帶着兩個孩子跪在大門外的雪地上,說是今天不見到你就不起來,我看那個小的孩子凍得直哆嗦,怕出問題,趕快來稟告你一聲。”
“一個婦人?帶着孩子?”自春和章十十面面相覷,十分驚訝。
“什麼樣子的婦人?”
“這個……我覺得她跟小娘子長得有點像,像是姐妹倆的那種相像。”
自春和章十十一聽,同時叫了出來:“蘇家小的老婆!”“蘇二嫂!”
兩人驚疑地看着對方,倪粉粉一大早就來這裡,會有什麼事?
自春立即起身穿衣,章十十也跟着起身,自春道:“你再躺會兒,我去看看就來。”
章十十道:“蘇二嫂帶着孩子過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我跟你一起出去,也許有事我在旁邊更方便一些。”
兩人想着外面的天氣,跪着的母子三人,也顧不上梳洗,穿好衣裳,攏了攏頭髮便一同出去了。
自府裡的下人們已經聽聞了此事,聚在大門內偷看着外面,竊竊私語,議論着。
路上偶有行人路過,驚訝地看着這場景,心裡納悶:“不是聽說前兩個月這家主人的舅舅才跪在這門口負荊請罪的嗎?怎麼今天又有人跪下了,這又是爲什麼?”
母子三人的身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倪粉粉強撐着,摟住一雙兒女,蘇盼兒咬着嘴脣,小手不時揉揉腿,蘇世昌的嘴巴已經想咧開了,看着母親那鼓勵的笑容又勉強回覆原狀。
母子三人的臉色都已白中泛青,嘴脣發白,渾身哆嗦不停。
自春和章十十出去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自春還沒來得及發問,章十十已經翩然走下臺階,走到三人身邊,隨手脫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裹住蘇世昌:“蘇二嫂,有什麼事你好好說,怎麼忍心讓孩子凍成這樣?趕快進屋去!”
閔絕已經喚人拿來幾件大氅,見主母已經有所動作,急忙上前同樣裹住倪粉粉和蘇盼兒,同時想攙扶他們起來。
倪粉粉掙扎着,眼睛直看向臺階上的自春:“自官人,你聽我說。”
“我丈夫蘇家小原來謀害過你,我先替他跟你賠罪了。”說着,倪粉粉便向雪地裡叩下頭去,蘇盼兒和蘇世昌牢記着孃親的話,
見娘叩頭下去,便也掙扎着叩頭,一時間場面亂作一團。
“蘇家小謀害你,罪該萬死,你即使立刻把他送官,判他死罪,我也無話可說。”
“可是,自官人,家小早已經知道錯了,這些日子也受夠了這錯誤的懲罰了,他沒臉來見你。自官人,求你,求你看在這兩個孩子的份上,給他一口飯吃,讓他在衆人面前能擡得起頭來,要不,他可就活不下去了。自官人,求求你了……”說到這裡,倪粉粉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兩個孩子看見母親哭,也跟着哭了起來,一面是害怕,一面是被凍的。
自春心情複雜,這些日子他也知道蘇家小找不到活幹的事,但這並非是自己授意他人所爲,這完全是人心向背的表現。
對於蘇家小的報復之心,上次和章十十聊過之後,益發的淡了,只是沒有想到,坊間衆人的直接行動已經替他報復了蘇家小。
他問:“上次我派人送去的銀子已經用完了?”
倪粉粉一愣,原來那些銀子是他送的,那說明他並沒有要趕盡殺絕蘇家小的意思啊。
她掙脫閔絕的雙手,膝行了幾步,頭磕在了臺階上:“自官人,就求你跟別人說,你原諒我家家小了,你告訴他去,告訴他們去啊。”
自春想想,看着章十十那哀求的目光,終於點點頭:“好,我會告訴他們。”
聽了這個回答,倪粉粉這才軟了身子,由着閔絕他們攙扶起自己和孩子來。
母子三人被請進自府,鳳姨早安排人準備好了衣裳和食物,三人在雪地裡凍了一個多時辰,此刻放鬆了繃緊的神經,方覺渾身顫抖,上牙直磕着下牙。
換了厚厚的棉衣,一碗暖暖的薑糖水灌了下去,三人方恢復了一點暖意。
自春和章十十也回房換了衣裳,這纔過來看三人。
倪粉粉見自春走了進來,驀地想起了什麼,一下子跳了起來:“趕快,趕快回家,我們要趕快回家!”
見衆人瞠目,倪粉粉口齒不清地解釋:“我早上出來沒跟家小說……他還睡着……萬一他醒來以爲我們離開了他……”
自春一聽,急忙叫人備轎,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蘇家小家。
蘇家小覺得這一覺睡得真舒服,一夜無夢,但是,腦袋裡纔有“天亮了,又是一天到了”的念頭時,所有的煩惱瞬間涌上了心頭,被衆人歧視,找不到活幹,家裡快沒錢了……真煩啊!
他口中喃喃自語:“粉粉,我該怎麼辦?”
手臂不由自主地伸向身邊,空的,而且是冷冰冰的!
蘇家下一下子坐了起來:“粉粉,粉粉……”門關着,屋子裡空空的,外面也沒有人回答他,一種冰冷絕望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他跳下了牀,衣裳鞋子都沒穿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他跑到孩子們的房裡一看,也是空空的,伸手到被子裡一摸,同樣是冷冰冰的。
堂屋裡沒人,廚房裡也沒人,院門是緊閉着的,院子裡的雪地上有着兩行腳印,快被剛落下的雪掩蓋住了。
那是一行大人的腳印和一行小孩子的腳印,到院門口被院門攔腰截斷了,不知通向何方。
蘇家小呆呆站着,看着那兩行腳印:“她離開我了!她帶着孩子離開我了!”
腳底下的冰冷遠不及心裡的冰冷,蘇家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頭哭了起來。
失去了方知珍貴!
自己以前對倪粉粉並不好,只是到了分家後才稍好了一些,可是這好日子並不長久,被自己隱藏多年的秘密給打破了。
千錯萬錯都怪自己當年的一念之差!
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怎麼搶也搶不到手。
這些年的時光就這樣回到了蘇家小眼前,跟倪粉粉好好過日子的回憶少得可憐。
公婆哥嫂對她幾乎沒有怨言,說明她這個兒媳婦弟妹做得很稱職。
夫妻生活是自己想要了便去找她,其他時間自己只顧在外面鬼混。
兩個孩子是她一手帶大,自己根本沒盡到當爹的義務。
那麼,她的離開是情有可原的,她早就應該離開自己這種混蛋,蘇家小想着倪粉粉的好,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擦着眼淚,抽噎着回到屋裡去。
沒有了倪粉粉的房屋是多麼冷多麼空啊!
蘇家小坐在牀邊,機械地套上了鞋子:“他們會去哪裡呢?去我家嗎?好像不會,這段時間爹孃他們也不好過,以她的脾氣性情是不會去添他們的麻煩的。回孃家去了?”蘇家小突然興奮起來:“對呀,我可以上徐升鎮去找她呀。”
他興奮地開始穿衣裳:“我要去找她,把她接回來……”可是,蘇家小環顧屋裡,把她接回來又怎樣,家裡什麼也沒有,自己連自己都快要養不活了,接回來還不是讓她受罪。
他越想越難受,越想越悲觀,頹然坐倒:“我這種人,活着有什麼用呢?”
這幾天心裡的那個念頭重又浮了上來:“死了算了,別拖累他們了,何況他們現在已經離開自己了。”
蘇家小突然有了一種大義凜然的感覺,他整肅心情,把衣裳鞋襪一一穿好,被子疊疊好,走出了裡屋。
環顧着這個住的時間不長的家,蘇家小慘然一笑,不能死在這裡
,弄髒了別人的房子,他走過去關了孩子們房間的門、廚房的門,最後看了一遍整個家,向院門走去。
才走到院子中間,蘇家小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緊接着,院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他以爲離開了自己的倪粉粉、女兒、兒子三人站在了門口。
看見蘇家小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樣子,倪粉粉有點疑惑,隨即她想起了自己今早的成果,嘴角綻放出一個笑來:“世昌他爹,你看,誰來了?”
母子倆閃朝一邊,他們身後,走進來一個人,不,是兩個人,自春和章十十。
蘇家小臉色發白,倒退了幾步,他們來幹什麼,要來找自己算總賬、懲罰自己嗎?
自春看着這個落魄的故友,心裡涌起了一絲同情:“算了,這些日子他也受夠了,就到這裡吧。”
他上前一步:“家小,今早蘇二嫂去找過我們。”他回身握住妻子的手,“我們也一直想着有些話要跟你當面說清楚,所以就跟蘇二嫂一起過來了。”
“以前你對我做的那樁事,要說不生氣不想報復你是假的,可是,我和十十經歷了這麼多的事,知道人生是很不容易的;而且,現在我們覺得沒有必要把心放在報復上,退一步海闊天空,所以,家小,那樁事,就讓它這麼過去了吧,誰也別再去想它了。”
章十十在旁邊補充說:“蘇二哥,蘇二嫂對你很好,你別辜負了她。”
蘇家小呆呆聽着,好像面前的兩人說的是他聽不懂的話,兩人看看他呆滯的表情,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還消化不了他們說的話,便相視一笑,轉身出門。
走到門口,自春又回過頭來:“家小,這幾天先好好休息,把年過好,等年過完了,你來找我,我給你安排一個事做。”
倪粉粉在旁邊又驚又喜,自己今天這步棋還真走對了。
不過,主要還是人家自春兩口子大度,襟懷寬廣,原諒了自己的仇人,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
自府的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瞬間走得一乾二淨。
倪粉粉送了自春他們離開,帶着孩子復又進來,關好院門,忙着進屋,見丈夫沒有動靜,便過來拉他:“世昌他爹,快進屋去,我來燒一個炭盆,大家暖和暖和。”
蘇家小的眼睛回到老婆身上:“這不是在做夢吧?”
倪粉粉心情大好,在蘇家小臂上咬了一口,蘇家小痛得一激靈,這不是夢!
“你怎麼去找他們?”
“爲了這個家,爲了孩子們,爲了你,我總得做點什麼。”
簡單卻飽含深情的話,一夜無眠紅腫的眼睛,一張青白的臉,一雙冰冷的手,額頭上還有紅紅的印跡,蘇家小不知妻子到自府是怎樣哀求自春的,但是她爲這個家的圓滿傾盡了全力,他愧疚地再次流下了眼淚,跪倒在了妻子面前。
兩個孩子愣愣看着,看着爹孃二人相對跪着抱頭痛哭。
年過完了,蘇家小到自春手下的貿易行做了個管事,讓碼頭上和西坊裡的人們大跌眼鏡,有這樣對待仇家的人嗎?
自府的下人們把那天早上倪粉粉帶着孩子在自府門前雪地上跪求自春原諒蘇家小的事情傳揚了出去,大家才知道這事背後的來龍去脈。
蘇家小知道了,心裡又愧又羞,沒有這個老婆,自己現在恐怕已經是遊魂一縷了,他對倪粉粉的態度較原來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種體貼關心言聽計從在旁人眼裡就叫做妻管嚴。
小岑因爲蘇家小的到來還大大驚嚇了一回,見自春都不介意,蘇家小又來跟自己反覆作揖陪不是,險些要跪地求諒解,也就一笑泯恩仇了。
蘇娘子經過了這件事,對自春那是讚不絕口,決定要親自上門向自春道謝,被蘇大郎拉住了:“老婆子,自己心裡有點譜,別以爲人家自春原諒家小就還跟咱們是鄰居,人家現在身份地位都跟我們不一樣了。”蘇娘子遂作罷。
現在蘇家人只有小米還跟章十十偶有來往。
次年春,元景帝雷聞拓薨,帝膝下無子,豫王雷聞揮繼位,改國號盛隆,齊王雷聞捷封輔政王。
消息是貝磊親自帶來的,他已向盛隆帝請辭給事中一職,帶着愛妻伏婉兒周遊天下去也。
前年夏秋之交,元景帝下江南一事曾讓自春精神上高度戒備,帝登基二十餘載,從未有過此舉,很難讓人相信他的醉翁之意,後來聽說皇帝還未到楚州就因邊關戰事告急而回轉上都,他才鬆了口氣。
如果說之前自春心裡還隱隱擔心皇帝對自己再下手的話,聞聽此消息,心裡已再無憂懼,從此,他和章十十的人生之途,將是一條平坦的大路。
送走貝磊夫妻二人,自春走回自己家後院。
後院那一架薔薇開得正盛,自己的一家人正在花架下坐着聊天玩耍,午後的陽光照着花枝,蜂兒蝶兒飛舞,鬱郁的香氣四散。
當初在這後院栽下這架薔薇的時候還有人說,如此低賤的花朵配不上自府的富貴,自春根本不去理會,世上沒有低賤的花朵,沒有低賤的人,只有低賤的心。
章十十看見丈夫站在那裡看着他們,便衝着丈夫微微一笑,叫道:“紫春哥,快過來,重生嚷着要你抱。”
自春應道:“來了。”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