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須做你所想,不必謝我。”衛檀衣負手走到一旁。
青衫少年知他是不想打擾自己,感激地深鞠一躬,然後迅速盤腿坐下,小心翼翼地將逆轉七星抱起置於膝頭,雙手撫上琴絃細細摩挲,好像觸碰的是自己心愛之人。
忽聽嗡地一聲,旋律自指間流淌開來,迅速涌出了降仙塔蔓延向整個皇宮。其始清泠,彷彿山澗曲流,隨後曲見飽滿,灑灑大氣又絲毫不尖銳,浩浩千里卻不顯空泛,竟是流傳於宮廷樂師之間的大雅之樂。
雖是一把殘破之琴,深宮之中竟無處不可聞其聲,熄滅已久的燈火又重新點亮,嬪妃宮人們均在猜測這半夜琴聲來自何處。
東宮內,宋旌此刻仍挑燈夜讀,聽到琴聲也便放下書卷步入庭中。
“似成堆錦繡中暗藏璞玉,又似皎然明月下一柱輕煙,此人雖奏大雅之樂,其中卻暗含幽幽情意,實屬不易,”脣邊一絲微笑,“且僅用五絃,莫非……是《慶生平》?”
尊微宮處宣平帝也被驚醒,只不過他並沒有那般閒情逸致聆聽,而是氣急敗壞地命令徹查究竟何人深夜驚擾皇宮,韓如詡正在這當頭趕到,立刻被派了差事。
***
降仙塔上,衛檀衣迎風而立,細細分辨着風的變化。
“來了。”
青衫少年仍舊陶醉於自己所演奏的樂曲之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一道玄色的身影正慢慢接近他的身後。
***
“站住!”前方拐角處有人影一閃而過,眼尖的侍衛瞅見立刻大吼一聲。一時間附近的侍衛全體包抄過來,將那鬼鬼祟祟的人影困如甕中之鱉。
韓如詡正在另一頭搜尋,忽然接到這消息,也立刻趕了過來。侍衛們給他讓出了路,韓如詡走上前,那跪在地上的人緩緩擡起頭,竟是東宮右春坊庶子之一。
“這……爲何你會在此?”韓如詡出入東宮見過他幾次,對他此時能在東宮以外的地方徘徊感到非常吃驚。
右庶子望了望他,似乎在笑:“韓大人不必驚慌,我只是想到皇上跟前去跟皇上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韓如詡差點氣歪了鼻子:“這深更半夜的你去找皇上說話?皇上正惱着,你去了他也不會見你。”
“請韓大人務必帶我去見皇上,我有一些關於太子的事,必須親口向皇上說明。”
牽涉到太子韓如詡不敢再回絕,只得派人到尊微宮去稟報。
片刻後右庶子被押往尊微宮,宣平帝正在院中煩躁地走來走去,見人來了,只冷聲問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右庶子上前兩步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後,方開口:“皇上,謀害小殿下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翠星宮的林慧妃娘娘,動手的人,正是微臣。”
在場的所有人均是一愣,宣平帝更是暴怒地衝上前一把將他提起:“你這狗奴才竟然在這裡胡言亂語!”右庶子也不反抗,就這麼直視着皇帝的眼睛,聲音像是着了魔一般:“微臣此時能站在這兒,便足以證明所言非虛,若非有人暗中操縱,微臣又怎能在太子殿下被軟禁之時,仍在宮中自由行走。”
宣平帝一愣,鬆開了手。
“殺死皇后娘娘唯一的依靠,暗中布人監視和嫁禍太子,擊垮王貴妃,這後宮之中還能有誰做這些事,皇上,微臣應該是無需多言了。”
宣平帝重重一哼:“那你又爲何將這一切道出,朕說你分明是要幫太子洗脫嫌疑,嫁禍林慧妃纔是真!”
右庶子慘淡地一笑:“我這回得以走出東宮,本是要向皇上稟報,是受太子指使才殺了小殿下,不過那女人失算了,發生了連微臣都不曾預料到的事,將她的計劃徹底打亂了。”
“那是何事?”
院中忽然安靜下來,韓如詡一凜,不等周圍人反應過來便一把將右庶子扯過:“皇上小心!”
在場侍衛眼見被拉開的右庶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彎刀,趕忙將宣平帝護在身後。右庶子行刺不成,改爲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深紅的血立刻浸透了胸口的衣衫。
“你說什麼?”此時的他已不構成威脅,韓如詡見他嘴脣蠕動,便附耳上去。只聽那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道:“誰也、預見不了……誰……會愛上、誰……”
韓如詡全身一震,臂彎裡的人頭一歪已然死去。
“韓卿,他說了什麼?”宣平帝在一干侍衛身後平定了心情,板起面孔問。
“他說……”韓如詡不知該如何轉達,若是直接轉述,這繞口令一般會不會讓本來就心情煩躁的皇上再次發怒?若是直述其意,“右庶子愛上了太子殿下”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也是萬萬說不出口,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道,“他說誰也遇見不了,誰會愛上誰。”
宣平帝悚然動容,許久不言,而那琴聲也正在此時戛然而止,令人不禁要想,這會不會是一場悲情的戲,而自己正是身在其中的戲子。
***
大殿上,樂師撫琴,舞姬起舞,面前美酒佳餚,耳邊道賀聲更是不絕於耳。
方作邕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爲自己設下的慶功宴,卻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見過那個青衫少年幾回。
不知從何時起,自己注意到隨侍在嶽王身旁的他,雖爲男子,也並沒有出彩的容貌,卻在一顰一笑間讓自己不覺失神。起初以爲是自己錯覺,便刻意不去看他,可越是壓抑自己,那份心意便越是強烈,想要見到他,想要一直一直……看着他。
儘管深知他是嶽王的奴隸自己永遠不可能觸碰得到,還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他,爲了那短暫的一瞥,可以出生入死,賭上性命去換取慶功宴上他爲自己斟一杯清酒。
“方將軍,請。”青衫少年斟滿酒,衝他微微躬了躬身。
只要這一瞬,哪怕明日就長眠不醒。
***
“衛檀衣!”
淬思剛把店門打開,韓如詡就闖了進來,差點把她撞個大跟斗。
“韓大人這麼着急,是有什麼事啊?”淬思笑得狡猾,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一般。
“他人呢?”韓如詡氣急敗壞地問。
衛檀衣從後院走進來:“一大清早的,韓大人這麼咋咋呼呼,莫非是有銀子可以還賬了?”
韓如詡一堵,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還有把柄在人家手裡頭,自覺地不再出聲。
待店中一切佈置好後,淬思打來泉水準備煮茶,衛檀衣才悠悠地問:“有何事,說吧。”
шшш• тt kán• ¢ 〇
“……昨夜宮中那詭秘的琴聲,是不是你搞的鬼?”
聞言,淬思也不禁擡起頭笑了笑,像是在說“看你怎麼回答”。衛檀衣籠着手假寐,好一會兒才道:“韓大人大概還不知道,我這裡唯一的一把琴,也就是逆轉七星,現在僅剩一堆碎片,你要我如何在宮中作怪?”
“碎片?”韓如詡困惑,淬思伸手一指那角落裡的琴架:“韓大人請看,逆轉七星就在那兒,今天一早起來就成了這樣。”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原本就破舊的逆轉七星竟像是從內部碎成了千萬片,就連琴絃也盡數斷裂,散落在琴架四周。
“真是可惜,”衛檀衣曲肘支胰,若有所思地道,“方作邕曾用它譜寫了《慶生平》,只可惜這曲子也失傳了啊。”
***
我終於能夠擁抱他。
當故友們爲我獲罪而感到同情時,我想到的僅僅是再也不能見到他,而只此一點,足以痛徹心扉。
大殿之上我被一早埋伏好的侍衛撲倒在地,這是我早就料到的結局,我並不怕死,因爲死前我依然能夠看到他。他在那一瞬間露出的擔憂神色,值得我在黃泉路上走得了無牽掛。
他附在嶽王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嶽王連連點頭。
最後我被剝去了一切官職,發配到了漢南。
我知道若不是他急中生智,我極有可能當場被亂刀碎屍,儘管流放的歲月艱苦異常,我依然相信那一瞬間的所見,直至今日我證實了自己所想非虛。
失去了執念的靈魂將會怎樣,我並不想知道,若有來世,惟願同生共死,而他也一定有着同樣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