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有告訴母親,今日他在朝上接了一件入山挖礦的苦差事,離京後再回來,大抵要一年以後。
朝會時皇帝之所以中意女婿帶人前往,只是想他能多多歷練並熟悉朝務中每一方面的事情,待自己百年後,女婿好輔佐允澄。直到後來經內侍提醒纔想起女兒待產的事,再招來女婿詢問,才發現人家去意已決。於是,國與家權衡,老皇帝便欣然應允了恆聿。
恆聿忙活了一陣,擡頭看看屋子四周,檢查是否還有遺漏的東西,卻聽見房門被敲響,還以爲是來端茶送水的丫頭,便道:“我要睡了,不吃茶,你們都下去吧。”
可門外的人卻沒有走,反而說:“娘送來的宵夜,我吃了些覺得不錯,但一人吃不了這麼多,所以送來給你。”說話的,正是德恩。
這讓恆聿很意外,憂鬱再三,還是上前來打開了房門。
屋外,德恩捧着食盤含笑立在門口,臉上掛着幾絲疲倦和蒼白,就在剛纔,母親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爲德恩又一次害喜嘔吐,本以爲母親已照顧她睡下,沒想到竟還醒着。
“不讓我進去嗎?”德恩笑,“這東西有些沉的。”
“我來吧。”恆聿接過手,轉身來放到桌案上。
德恩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緩緩走了進來,如今她有三月餘的身孕,衣裙遮蔽,身形尚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她自己處處小心,謹慎得很。
“你在理東西?”德恩一眼便看到臥榻旁那口箱子,箱子沒有合上,裡頭一干物件都清晰地陳列在眼前。
恆聿有些後悔自己的不小心,冷冷地回答:“是啊,要出門。”
“出門!”德恩一懍,隨即問,“何時回來?”
“不知道,事情辦完了,自然回來了。”恆聿語氣雖冷,話卻是如是而言。
但這卻讓德恩陷入誤會,皺眉質問:“可見,你是根本不想回來。恆聿,難道你不知道我年末就要生產嗎?”
恆聿不爲所動,擡眸凝視德恩,緩緩地說:“你身體不好,莫要太激動,我會盡快趕回來,但這件事何時能辦完,我實在不知道。很晚了,你剛剛好些,還是睡吧。”
“恆聿,是不是今天這個日子,讓你難過了?”德恩依然尖銳。
“沒有。”恆聿再忍。
德恩卻冷笑,“去年今日……有人……”
“公主。”恆聿打斷了德恩,“日子不知不覺就能過去一年,大概在你看來,一年前的事仍舊清晰如昨天發生的,可是你還能記得一年前發生過什麼事,但你還記得一年前自己是怎樣的嗎?”
“什麼意思?”德恩嬌軀微顫,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
恆聿道:“不要想太多,不是我每一句話裡都非要有深一層的意思,總是這樣揣摩別人的心思,不累嗎?公主,我們分開一些時日也好,彼此都能冷靜一下。”
德恩心緒翻涌,不知說什麼好,終只是冷冷地一笑便轉身朝外走。
“我不在的時候,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我會盡快趕回來陪你……”言至此,“陪你”之後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德恩扶着門框定住,滯留須臾期待那“陪你”之後的話,可只等到一片寂靜,在回頭,丈夫已轉身背對自己。眼角不爭氣地溢出溼潤的東西來,她故作堅強地吸一口氣,絕然而去。
恆聿打開瓷罐,一股清甜的香氣沁入鼻息,拿起勺子攪動那一罐銀耳羹,舀了一勺淺嘗,柔滑溫暖的甜湯在口中瀰漫開,喚醒了寡淡已久的味蕾。
同是夜空,山腳下,鍾子馳割下一塊剛烤熟的肉,拿了一瓶就走到獨自坐在營帳前的容許面前,“兄弟們胡亂弄的,將軍湊活吃一點吧,這酒是在前面鎮子上買的,還行。”
容許接過酒肉,笑:“今天可是我女兒的一歲生辰,是該喝酒慶祝,子馳你去拿碗來,我們一起喝。”
鍾子馳應聲離去,須臾後回來,手裡又捧了一罈酒,笑呵呵道:“既然是小姐的生日,我們更該多喝一些。”二人遂對飲,接連三碗酒下肚,甚是暢快。
遠處篝火上仍烤着肉,偶爾在火堆爆出什麼,響亮的“噼啪”聲總引得衆人大笑一場。吹着暖風喝酒啖肉,叫人好不痛快,便漸漸有人唱起鄉謠,本是大家難得放鬆的夜晚,然這般熱鬧,着實有給遠在杭城的穆穆慶生的意味。
“轉眼一年過去了,去年今日是你家夫人最艱難的時刻,可我不在她身邊。一年過去,我終是這樣,連最簡單地陪在她身邊的承諾也做不到。”容許澀澀地一笑,“從前總是教訓兄弟們要撇下兒女情長,如今才知道這有多難。子馳,這些年跟着我到處走,嫂子在家裡也不容易吧。”
“每次回去都怨我,但怨歸怨,還是一把手地把家裡收拾得齊齊整整。”子馳明白容許在想什麼,便也順着說,“將軍放心吧,夫人不會怨您,她可比我家那粗傻女人更明白事理。”
正說着,遠處有利落的馬蹄聲傳來,早有士兵迎出去,子馳立起來張望,口中說:“大概是太子的信函到了。”
來者果然是帶了允澄的信件,容許就着火光匆匆看完,便將其撕了扔進火堆焚成了灰燼,繼而屏息凝神,似在思考。
“將軍,太子如何說?”子馳很緊張,畢竟太子的命令關乎着他唯一的弟弟。
容許不言,舉目將周遭的兄弟們看了幾眼,大家察覺到將軍的神情異樣,都放下了酒肉,拿了隨身的兵器起身來隨時待命。
“大家繼續喝酒吃肉,沒事。”容許大聲道,說罷便轉身鑽入了營帳。
鍾子馳跟了進來,雖不語,然臉上的神情已萬分焦慮。他的弟弟就在山上,可容許大權在手,卻不能輕易用兵逼迫山上的人交出子騁,如今只知人在,卻不知人好不好。
“子馳,你準備一下,明日跟我上山。”容許立到桌前,鬆開一卷地圖,將此地的山形地勢細細地研究了一番。
“就我們兩個?”子馳進一步確認。
容許擡首:“我們在山下這麼久,他們早就察覺了,不論我們多少人上去,他們都會戒備。與其弄出干戈,不如我們先禮後兵。我們只是去要人,不是去端他們的山寨。”
子馳一知半解,仍問:“這就是太子的意思?”
“不全是。”容許重新將地圖捲起,說道,“太子的意思是,慎龍寨乃南方最大的山寨之一,若能招安將其一干寨衆歸入朝廷,便是上上之策,但若不成,必當剿之。故想借子騁一事完成他的心願。”
子馳驚歎:“慎龍寨已在江湖數十年之久,老皇帝也不曾動他們一動,太子還未登基,就已經起了這個念頭?”
“呵,這就是他能成爲太子的原因。”容許面上頗有幾分讚許之色,但自己的意見卻與允澄相左,“不過我不打算按太子的意思辦,慎龍寨的根基遠比我們想象的牢固,若要擊潰,當一擊即中,如今我們若以不足千餘的散兵相迫,後果會不堪設想。所以現在不論招安與滅降,只找子騁。”
“我替子騁先謝謝將軍了。”子馳明白,容許雖與允澄情分不類一般君臣,但違逆太子的意思終究是要冒險的。
容許笑而不語,一人靜坐陷入思考去,子馳便知趣地離開,回去做準備待明日上山。
很快,時過子夜,萬籟俱靜。杭城裡,久不能寐的佟未靜靜地坐在小牀邊,她可愛的女兒此刻正睡得香甜,不知夢裡遇見了什麼,嫩紅的小嘴微微咧開,笑得那般溫暖,暖暖地融到佟未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