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眼力好,他看見穆玲瓏時不時看向手裡攥着的一方帕子,莫牙認得那塊帕子,那是自己的東西——雨夜被穆玲瓏拽去珠翠宮,半路穆玲瓏哭花了臉,搶了自己的帕子還擤了一把鼻涕…莫牙有潔癖,想到那一幕,虎軀微微一震。
莫牙只想知道——自己的帕子,穆玲瓏洗乾淨沒有。
莫牙看見,穆玲瓏怔怔看着帕子,一會兒對着日頭看個不停,一會兒鋪在掌心細細端詳,晶晶亮亮的眸子時而含笑,時而嗔怒…
穆玲瓏一定是以爲她的跟班唐曉葬身上林苑,受不了刺激發了魔怔?一定是。
——“莫牙,你真的和程渲遠走高飛,再也不回岳陽了麼。”穆玲瓏仰起頭,把帕子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嘴裡輕輕呼着氣,帕子鼓起一塊,正要飄走又被她深深吸住。這樣一呼一吸玩了好一會兒,穆玲瓏像是有些累了,失落的扯下蓋在臉上的帕子,緊緊的握在了手心裡。
——真是…幼稚。莫牙搖着頭。
——“郡主,郡主。”一個莫牙面熟的王府下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穆玲瓏抖直身子,把手裡的帕子撫平疊好,愛惜的放進懷裡,眉毛挑起郡主的傲嬌,“咋咋呼呼做什麼?有沒有賢王府的樣子?”
“郡主恕罪。”那人衝穆玲瓏深深行了個大禮,喘了好一會兒,道,“有消息了,莫神醫…有消息了。”
穆玲瓏眼睛本來就大,這下更瞪得像個大鈴鐺,“你說什麼?莫牙…有什麼消息?快說。”
莫牙退後了幾步生怕被穆玲瓏看見自己,不知道爲什麼,穆玲瓏對自己是不錯,不,應該是非常不錯,可她越是這樣熾熱直白,莫牙就越想逃,雖也不討厭這個傻的冒泡的姑娘,但…他也喜歡不起來。
那人穩了穩氣息,“聽司天監的人說,程渲程卦師今兒已經重回司天監上任了。”
——“程渲回來了?那…”穆玲瓏一蹦三尺高,“那莫牙一定也回來了,是不是?”
“是,是…”那人籲着氣,“莫神醫也回來岳陽了,昨天,倆人是昨天回來的。”
——“他們,宿在哪裡?”穆玲瓏臉蛋漲的紅撲撲的,“快說吶。”
——“還是老地方。”
“老地方….”穆玲瓏露出快慰的笑容,“看來還是認本郡主這個朋友,莫牙你也不算太沒良心。”
穆玲瓏嘀咕着撒腿就跑,“郡主,您去哪裡?王爺吩咐要看好您吶….”
“丟不了。”穆玲瓏邊跑邊喊,“父王問起,就說…本郡主去見故人了。”
莫牙一個閃身躲進了牆角,看着穆玲瓏變作一個風一樣的女子,莫牙喉嚨動了動,背向着不遠處的賢王府,靠在了身後的牆上。
莫牙也無所謂好馬吃不吃回頭草,也不怕賢王府卦室裡那隻騰雲似起的小金龍,賢王穆瑞是真賢也好,僞善也罷…莫牙都可以擡頭挺胸毫無畏懼的走進賢王府…
唯獨——穆玲瓏的炙熱讓他不想再回去那裡。
自己已經是程渲的夫君,要守着她一生一世,安樂無憂的生活,明知穆玲瓏對自己有別樣的情感…自己怎麼能再回去?
程渲看似清冷,卻有一顆最柔軟的心。莫牙懂她,程渲離不開自己,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莫牙深吸了口氣,不再往賢王府去了。
賢王府去不得,回客棧又會被穆玲瓏逮個正着,那就只有…閒晃了。初入岳陽覺得什麼都好奇,逛個集都能吃一路樂一路,這些日子看了許多繁華,莫牙只覺得哪裡都聒噪的很,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待上些時候。
老爹說的不錯——自己,不屬於岸上。
莫牙只是想隨意走走找一處僻靜不被打擾的地方,不知怎麼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朝一處走去,這地方程渲也就帶自己去過一次,擡頭望着青瓦白牆,聞着裡面滲出的香火氣息,莫牙不由自主的邁了進去。
老姑子寂寞慣了,見人一面就記的清楚,她記得莫牙來過,慈愛的對這個少年笑了一笑,卻沒有給他遞上素香。
庵堂不大,半柱香工夫就可以走遍,莫牙駐足在供奉先人的廳前,注視着“修兒”的牌位,良久低聲道:“請問師太一句,如果…一個人沒有死,立下牌位會不會犯了忌諱?”
低語唸經的老師太頓住聲音,蒼老的眼睛幽幽睜開,看了眼莫牙,沉緩道:“就算尚在人間,日日聽着誦經唸佛,都是積攢福澤的好事,怎麼會犯下忌諱?”
——“莫牙失言了。”莫牙朝唸經的師太鞠了一躬。
老師太見莫牙相貌俊雅,黝黑的眼裡滿是赤誠之色,閉上眼睛便也不責怪他什麼。
庵堂外傳來馬車的聲響,守門的姑子疾步走進院子,低喚道:“師太,蕭妃娘娘來了。”
——“蕭妃來了?”莫牙揚起眉梢,原本還想尋個清靜,真是事與願違,蕭妃愛找人嘮嗑,上回留自己在珠翠宮吃飯,說好吃的快,非得拉着自己多說了半個時辰的閒話…不行,可不能被她看見,“師太,這庵堂有後門麼?”
老師太有些不大高興,“心誠者坦坦蕩蕩,一個庵堂弄後門做什麼?蕭妃娘娘是個很隨和的人,她也並未託人說今天過來,你能遇見她,也是躲不掉的緣分。”
莫牙可不要這樣聒噪的緣分,再聽腳步聲已經邁進了門檻,逃也是逃不掉,莫牙癟了癟嘴,只盼蕭妃看不見自己纔好。
——“莫神醫?”扶着蕭妃的福朵眼尖,見到莫牙驚喊出聲,“娘娘,莫神醫也在這裡。”
蕭妃孔雀綠的眼睛含着脈脈溫情,見到莫牙也是又驚又喜,“本宮聽說莫神醫已經離開岳陽,居然會在這裡重逢?看來,本宮和你果然有緣。”
蕭妃親和,莫牙只得恭敬的朝她鞠了一躬,客氣道:“前天才回來的,程渲重回司天監,我陪着她…”
“程渲也回來了?”蕭妃眼睛動了動,“這座小庵堂,你是怎麼找來的?”
莫牙清淡道:“程渲帶我來的,太子殿下先前帶她來過,太子遇險,我倆也到過這裡給他祈福…今天閒來無事,外頭有集人太多…我就想到了這裡,尋個清靜。”
“程渲和你有心了。”蕭妃欣慰一笑,隨即臉上溢出些落寞,輕聲對福朵道,“福朵,本宮沒有猜錯,陵兒心裡有程渲,不然又怎麼會把她帶來這裡?這裡是供奉蕭氏故人的地方,要不是自己人,怎麼會帶來這裡?”
福朵瞥了眼莫牙,低聲道:“君子不奪人所愛,太子殿下甘願成全這對有情人,確是君子所爲,娘娘應該高興纔對。”
蕭妃看向莫牙,含笑道:“你和程渲?…”
莫牙也不避諱什麼,坦蕩道:“我和程渲已經成親了。”
“哦?這麼快?”蕭妃歡喜的打量着莫牙,不知道爲什麼,雖然和莫牙見過不多次,但她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個簡單的少年神醫,聽他已經成親,心裡也是高興,“程渲是個好姑娘,眼盲心明,模樣也生的美,要好好待人家。”
——這還要您說?莫牙心裡嘀咕,嘴上卻低低的應了聲,“這是當然。”
蕭妃接過老姑子遞來的素香,虔誠的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口中唸唸有詞,大致是感謝先人庇佑自己的兒子…莫牙有些唏噓,蕭妃爲人母,不論忠奸,穆陵和唐曉都是這個女人辛苦生下的孩子,如果兩子真的非要她選一個…她又會選誰?——是自小陪在身邊長大的穆陵,還是…顛沛坎坷吃盡苦頭的唐曉…
莫牙當然不會現在就開口告訴她穆陵還活着。先不說蕭妃身子虛弱,可別激動過度昏厥在庵堂裡。最重要的是——御出雙生,龍骨男盡,不能讓人知道兩個孩子都尚在人間。
確切的說,莫牙和程渲只想幫穆陵重回原來的位置,悄無聲息,不再驚動任何人,包括無辜的蕭妃。
莫牙想的出神,連蕭妃起身走近自己也沒有發覺。蕭妃笑吟吟的看着莫牙俊雅的臉,溫聲道:“回來岳陽,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莫牙遲疑着不知該怎麼說,他也不知道,既然決定不回賢王府…自己難道就天天遊手好閒靠程渲的俸祿過活?司天監俸祿高,養活兩個人綽綽有餘,可自己都已經是程渲的夫君,哪有靠夫人養活的道理?“暫時還沒有打算…”
“聽說。”蕭妃眼波閃爍,“你上回離開時辭了賢王府的門客。這會子回來…願不願意幫本宮?”
——“幫您?”莫牙疑聲。
蕭妃點頭,語氣真誠,“本宮閒淡大半生,也從沒想過在宮裡置辦自己的人,太子能有今天,一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有就是靠他自己。如今陵兒是太子,本宮身爲他的母妃,也不得不爲他打算。太醫院幾十人,先不說多是些庸人,少數有些能耐的,也都有各自的主子,不能爲本宮和太子所用。陵兒正直,不屑靠歪門邪道謀事,本宮想你進太醫院,也不過是爲我們母子自保而已,絕沒有其他的意思…莫神醫,你年紀輕輕醫術精湛,蟄伏不用實在太可惜…你願不願意…進太醫院,做一名太醫?”
——進宮做太醫!?莫牙還真沒想過。
蕭妃看出莫牙的錯愕,又道:“本宮知道莫神醫醫者仁心仁術,無意功名利祿,如果你不肯入宮,本宮也可以幫你在岳陽開一間醫館。你已經是有家室的男人,雖然自在慣了,可程渲將來總是要倚靠你的。”
——做太醫,就可以時常進出珠翠宮,也可以在蕭妃跟前說上話,沒準他日,還可以幫上穆陵…最重要的是,總不用再欠穆玲瓏的人情…這個主意倒也不壞。
莫牙俊眉揪了揪,低頭道:“做太醫也沒什麼,可是…做賢王門客得管賢王府一家子的事,做了太醫…豈不是整個皇宮的人都要治?”
一旁的福朵笑出了聲,樂道:“莫神醫,您想多了。做了太醫,您只要管咱們娘娘和太子的事,其餘的人?娘娘纔不會讓您累着。”
“這樣…”莫牙又糾結少許,“娘娘,福朵剛剛說的作數麼?”
蕭妃忍住笑,點頭道:“就是本宮的意思,莫神醫,如何?”
莫牙吸了口氣點着頭,“那就…做太醫。可哪天我要是不想留在宮裡…您可別強留我吶。”
莫牙話裡帶着孩子性情,蕭妃喜歡坦蕩的人,聽莫牙答應自己做太醫已經是歡喜的很,再聽他幾句孩子話,更是露出笑容,“絕不強留,這是本宮答應你的。”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蕭妃舒心道。
目送着蕭妃離開的小轎,莫牙恍惚覺得如同做夢一般,寥寥幾句話的工夫,這就要進宮當職了?牙牙也是要吃俸祿的人了?轉機來的太快莫牙有些承受不來,可得趕緊和程渲報信去,倆人當真是平步青雲的節奏?
見莫牙離開,老姑子道:“蕭妃娘娘好像挺喜歡那個少年。”
老師太垂眉道:“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