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今天原本不用進宮當值,但他還是找了個替蕭妃把平安脈的由頭去了珠翠宮。今天是唐曉和周玥兒新婚的第一天,莫牙可以端詳出許多有用的東西。
每每想到唐曉虐待恐嚇老爹,莫牙就氣的牙癢癢,恨不能咬死這廝纔好。莫神醫一旦對某事有了積極性,那可是要上天的節奏。
珠翠宮裡
蕭妃在正廳端坐品茶,時不時含笑看着提筆寫着藥方的莫牙,莫牙側臉俊美非凡,沉思之時叼起狼毫筆桿,宛如才長成的少年。
福朵站在莫牙身後,探頭看着他清秀的字跡,不住的點着頭,“看莫太醫的樣子,是要給咱們娘娘好好調理一番吶。”
莫牙松下筆桿,挑眉道:“太醫的俸祿也不能白拿,既然只用醫治娘娘和太子,當然要用盡本事。”
蕭妃聽的實在歡喜,綠眼睛笑作月牙狀,“福朵,莫太醫實在太實誠有趣,本宮這個人真是沒有挑錯。”
福朵低笑:“最重要的是,娘娘和莫太醫投緣。”
蕭妃招呼福朵,道:“前幾天內務府不是送來些金絲血燕麼,挑幾盞好的給莫太醫帶回去,當是本宮送給程渲的。”
——“金絲血燕?”莫牙低嚀。
蕭妃掩脣輕笑,“血燕滋陰補身,讓你家程渲好好調養,早些替你生個大胖小子。”
莫牙俊臉微紅,蕭妃看着他越發覺得喜歡,福朵屈膝離開,才走出去一會兒,院子裡傳來稀疏的腳步聲。
——“啓稟娘娘,太子帶着太子妃來給娘娘請安了。”內侍恭敬傳話。
“這麼早?”蕭妃頷首道,“才辰時…陵兒也太不會疼人了。”
莫牙聽出蕭妃所指,撣了撣剛剛寫完的藥方,對着還沒幹的墨跡吹着氣,悠悠等着就要進來的——唐曉。
唐曉頂着張棺材板臉,面上毫無新婚的喜意,莫牙暗暗唏噓,雖然穆陵的臉也算是英俊,但不苟言笑實在無趣,他還記得唐曉的樣子,那張臉,可比穆陵的生動許多。好好一副模樣不要,非要學那棺材臉…有意義麼?
唐曉身邊的周玥兒,着一身娟紅色的緞子裙,盤了個雍容的追月髮髻,髮髻上戴了根串瑪瑙的金步搖,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很是嫵媚。周玥兒每走幾步就會去看唐曉,可唐曉目不斜視,眼中絲毫看不見旁人,也沒有任何情感。
莫牙放下手裡的藥方,他和程渲也是新新的夫妻,洞房花燭夜,*值千金,第二天早上要不是急着去找穆陵,倆人恨不能抱在一塊兒睡倒晌午纔好,愛不夠疼不夠。
莫牙還記得程渲新婦的俏臉,雙頰泛紅帶羞含情,周身洋溢着初曉人事的韻味,再看越走越近的周玥兒,她的臉被厚厚的妝容掩蓋,臉頰撲着玫色的胭脂,美是挺美,可那是妝扮,僞裝的再好,也騙不過旁人。
周玥兒的眼睛裡,沒有爲□□子的歡喜,有的,只是藏不住的惶恐和緊張。
新人給蕭妃敬完茶,唐曉便說要去找父皇議事,蕭妃想喚住兒子,脣齒微張還是嚥了下去,略帶愧意的看了眼神色不大自然的周玥兒。
唐曉起步正要離開,見福朵端着六盞金絲血燕送去給莫牙,唐曉輕笑了聲,“怪不得莫太醫經常來珠翠宮走動,看來你真是深得本宮母妃的歡心。”
莫牙揀起一盞血燕,寵辱不驚道:“娘娘是想程渲早些生個大胖小子,帶進宮陪她戲耍。不過我倒是覺得…”莫牙黑眼睛挑了一挑,“我們再快,也一定比不上太子和太子妃。倒不如…”莫牙看向周玥兒,“我就借花獻佛,把這幾盞金絲血燕送給太子妃?祝太子妃早生貴子,爲皇家開枝散葉。”
周玥兒爲難的看了眼唐曉,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唐曉被莫牙不動聲色的將了一軍,母妃面前又不能責難於他,只得沉默着轉身離開。
——“穆郡主到!”
唐曉驀的頓住步子,冰塊一樣的臉上漾出漣漪。穆玲瓏先是探進半截身子,衝守門的宮人擠了擠眼睛,“太子殿下來了沒?”
宮人瞥了瞥院子不敢吱聲,穆玲瓏噌的看見站立在院子裡的那人,捂嘴驚道:“哎呀,玲瓏眼大無神,殿下玉樹臨風站着,玲瓏都沒看見…玲瓏見過太子殿下。”
唐曉目不轉睛的深望着她,冰臉被春風拂過,“郡主一早來找我?怎麼都找到珠翠宮來了?”
“我知道太子今天一定會來珠翠宮給母妃請安。”穆玲瓏邊說着邊吐了吐舌頭,探頭見廳裡沒人出來,幾步走近唐曉,悄聲道,“玲瓏是想和殿下道聲謝謝。”
唐曉心尖咯噔一下,眉眼溫溫柔下,“有什麼好道謝的,故人所託,他未盡的事,我會代他去做…”
“我孃親也說,白貂極其難得。”穆玲瓏大眼晶亮,蘊滿真誠,“要人力,還要緣分。玲瓏從不知道,自己和白貂還會有這樣的緣分。”
唐曉竭力剋制着洶涌的情感,深深注視着難以忘懷的穆玲瓏,“緣分”二字,哪裡是現在的自己可以論及的東西。
——“我很喜歡那件白貂絨。”穆玲瓏咬脣低聲道,“多謝殿下。”
穆玲瓏說完這句,已經幾步蹦躂進正廳。唐曉不想轉身,但卻控制不住的扭頭去看,日色耀目,讓穆玲瓏的背影變作一道難以企及的光,遠遠的再也看不清楚。
——“我很喜歡那件白貂絨。”
“殿下!”莫牙走出正廳衝唐曉喊道,“穆郡主來了,您不一起再來坐會兒麼?”
唐曉深重拂袖,轉身傲然離開。
皇宮,御書房
辰時才過,武帝就已經宣賢王穆瑞覲見。兄弟二人在御書房裡密探許久,半個時辰過去也沒有出來的跡象。
唐曉走到御書房外,守門的內侍趕忙鞠躬,“太子,要替您向皇上傳一聲麼?”
“裡面是?”唐曉看了眼緊閉的房門。
——“賢王爺。”內侍老實道,“辰時進去到現在,殿下要不回宮去等,等賢王離開,老奴再去喚您?”
“本宮在外頭等就是。”唐曉負手站在御書房外,側耳聽着屋裡若隱若現的談話,他少年就開始行走江湖,聽覺早已經磨練得勝於常人,屋裡說話聲音不小,唐曉隱約也可以聽到一些。
——“皇上真的下定決心要換掉儲君?”穆瑞端視着案桌上的卦象,撫鬚髮問。
卦象上的內容,是武帝密令周長安擬出,以太子遭禍損了皇氣爲由,爲保平安做不得齊國儲君。穆瑞早就知道這不過是個荒謬的假卦,看着武帝蒼老無神的臉也是覺得好笑。武帝越活越蠢,擬卦這樣拙劣的伎倆都能使得出來…
“那皇上…打算立哪位皇子?”穆瑞幽幽道,“三皇子?還是…四皇子?”
“朕就是想和你商議。”武帝咳了幾聲,“是老三,還是老四…”
穆瑞乾笑了聲,“恕臣弟直言…三皇子文才卓越不假,但性情太過優柔,身體文弱多病,可做文臣卻難做帝王…”
——“那就老四?”武帝急道,“老四勇武,有萬夫莫當之勇,老四可以…”
穆瑞搖頭,“臣弟又要直言了,四皇子武藝高超,上林苑狩獵也多次拔得頭籌,但…可惜有勇無謀,光有蠻力怎麼治國?皇上三思。”
武帝沙啞道:“老三不行,老四也不行…朕又不是隻有一個兒子,爲什麼,爲什麼非要給老五…”
“五殿下文韜武略,集幾位兄長所長,他確實纔是齊國儲君的最好人選。”穆瑞直白道,“皇上鐘意也好,不喜也罷,事實就是如此。自古忠言逆耳,臣弟的話不中聽,但卻是非說不可。儲君之位,唯有五皇子可以擔當。”
穆瑞這幾句話說的擲地有聲,唐曉站在門外也是聽得清清楚楚,他從不知道,賢王居然如此力挺他這個老五,不惜直接對峙武帝,絲毫不留情面。
——普天之下,也只有聖賢的穆瑞可以有這個膽量,力保一位不得寵的皇子做儲君。
“朕…”武帝顫巍堅持,“朕不要立他,朕!不要立老五。”
“皇上,是爲大齊國擇儲君,還是,爲自己…”穆瑞深目灼亮,“皇上,三思。”
武帝示意穆瑞走近些,壓低聲音道:“御出雙生,龍骨男盡…你記得的。朕親自下旨除去老五兄長…”
穆瑞不解:“雙生變作一子,兇卦也已經破解…皇上還在擔心什麼?”
武帝面無血色,“你不明白,老五長到今天,朕每次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他的孿生哥哥一樣,朕還時常做可怕的噩夢,夢見他們兄弟化作一張臉,執着劍逼問着朕,爲什麼要害的他們兄弟失散,質問朕爲什麼這麼狠心…要是讓老五做皇帝…朕總是怕…”
——“皇上在害怕什麼?”穆瑞追問。
“朕怕…”武帝蒼聲低緩,“朕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最後得天下的並不是老五...”
......
116.要見血
——“皇上在害怕什麼?”穆瑞追問。
“朕怕…”武帝蒼聲低緩,“朕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最後得天下的並不是老五...怨靈不散,不會放過活下來的老五,朕最心愛的兩個兒子死於非命,朕隱約覺得,那個怨靈覬覦着朕的皇位…”
穆瑞有些想笑,“換做其他皇子,怨靈就會放過他們?”
“不一樣的。”武帝低聲嚴肅道,“雙生子大凶,就是因爲一胞所生,誰長誰幼原本就不好說,先被抱出來的那人失了性命,怎麼會不妒恨活下來的那個?所謂大凶,也是如此。老五做儲君,一定會給齊國帶來大禍。”
穆瑞覺得,武帝一定是越老越糊塗,就這樣的膽量,當年還敢親下密旨誅殺一子?難得一次狠心,折磨着他近二十年。
穆瑞低嘆——他原本就不該坐這個皇帝,庸人就有庸人的去處,佔着皇位不作爲,還盡做蠢事…實在是可笑至極,可惜至極。
“朕要擬旨。”武帝哆嗦着手去執狼毫筆,“朕要擬旨…照卦象所言,換去老五太子之位,就先由…老三做…如何?賢王...如何?”
穆瑞沙聲道:“皇上非要這麼急着換儲君?太子才大婚,這麼倉促,怕是不太好吧。”
武帝頓住狼毫筆,略加遲疑還是竭力揮去,“朕可以再緩幾天昭告天下,但詔書朕要先擬下才放心…朕,一定不要老五做皇帝,絕不…”
詔書幾筆寫完,武帝釋然的甩下狼毫筆,注視着雜亂的字跡喘着氣,捧起玉璽重重按下。穆瑞冷冷注視着老邁兄長笨拙的動作,沉默不語。
武帝深凹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冷靜的弟弟,無力道:“你說,如果當年,朕再狠心些,在診出蕭妃懷的是雙生子時,索性讓這對兄弟胎死腹中…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許多禍事…”
——“你知道麼?”武帝癱軟在楠木椅上,追憶着逝去的心愛妃子,喃喃道,“當年,魏玉卜出卦象,御出雙生龍骨男盡,德妃與朕說,讓朕下令落了蕭妃那一胎…胎死腹中不留後患…她勸說了朕很久,很久…可朕不忍心…也不敢去這樣做…蕭妃從蜀中來,朕本就冷落她許久,女子懷雙生,貿然落胎是會死的…朕不忍心殘害了無辜的蕭妃。還有就是…朕也不敢逆了天意殘殺兩子…朕回絕了德妃,決定殺一子,留一子。”
穆瑞沒有接話,當年種種他也參與其中,武帝說的他都知道。
“朕,真的很後悔…”武帝揮了揮手,示意穆瑞出去,“朕,真的…很後悔。”
穆瑞不知道武帝在後悔什麼——是後悔沒有順德妃的意思讓雙生子胎死腹中?還是…後悔…殺了那個無辜可憐的孩子…
穆瑞朝武帝鞠了個大禮,沉默的退出御書房。才一出門看見旁邊站着的太子,穆瑞眉宇一緊,俯首道:“太子?”
唐曉纔要開口,衣袖被穆瑞輕輕拉住,穆瑞低語:“太子這時候不便進去,走,去賢王府說話。”
唐曉剛剛已經聽到一二,點頭跟着穆瑞悄然離開,往賢王府去了。
岳陽城,舊宅
晌午時分,程渲捧着油紙包摸進小巷,見四下沒人,敏捷的小跑進舊宅,推開屋門閃身進去,後背頂住門哐當關上,低低籲出口氣。
這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院子裡的穆陵含笑看着,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憐惜。程渲見穆陵看着自己,抹了把額頭放下油紙包,從裡面摸出許多吃食來,一樣一樣擺在石桌上。
——“司天監真是越來越鬆散,中午也能讓一個卦師溜出來麼?”穆陵故意道。
程渲得意道:“周玥兒大婚,少卿府裡的客人絡繹不絕,周長安哪有工夫管我們?這幾天司天監都閒的很,正好便宜了我…來給五哥送東西吃。”
穆陵揀起一個酥餅咬下,他雖然自幼長在宮裡,錦衣玉食過的金貴,但穆陵並不是個講究吃穿用度的人,多年嚴苛的習武,讓他很是自律,也吃得了磨人的苦難,尤其如今還能時時看見程渲。
見穆陵吃下酥餅,程渲又給他倒了杯茶水,託着腮幫子試探道:“五哥,你傷纔好就趕回岳陽,是不是…您已經有了打算?昨晚莫牙在,我知道你還藏着話沒有說,這會子就我和你,五哥…你告訴我?”
穆陵微微一怔,晃了晃茶盞卻沒有入口,輕輕的又放了下來。
程渲直視着穆陵腰間的短劍,他從不離身的佩劍被唐曉奪走,只剩平日裡藏在馬靴裡的這把防身短劍,劍刃雖然短小,卻一樣鋒利好使,昭顯着穆陵扭轉乾坤勢在必得的決心。
——“五哥想…動武?”程渲低下聲音試探問道。
“額。”穆陵也不打算再瞞下去,按着短劍低沉應道,“你先別慌,聽我說。”
——“我打探到,唐曉代替我回宮之後,借護主不利之名,撤去了我身邊所有的金甲護衛,連景福宮的護衛都換了去…這些護衛,大多被貶去城外軍營做勞役,一旦有戰事,這羣護衛都是赴死的先鋒軍。”
——“五哥…”程渲才一開口就被穆陵打斷。
“這些人追隨我多年,都是我一個一個從軍營裡挑出來的。”穆陵繼續道,“馬前鞍後,他們都跟着我,從少年時進出上林苑,也是這羣金甲護衛。唐曉遣散他們,不過是怕他們太過熟悉太子,遲早會發現他的破綻。武士多耿直,不會像宮人那樣膽小怕事,這羣人中要是有些熱血的看出什麼…唐曉就會難以收拾,惹來麻煩。”
——“五哥…”
穆陵按下程渲的手腕,星目露出銳利之色,“五哥知道你要說什麼,五哥不傻,知道輕重。雙生子都尚在人間這件事,決不能讓父皇他們知道,父皇要是知道…就算我取代了唐曉,今後在父皇身邊也只會是一個夢魘,此生都不會再有出路,也會讓母妃傷心…畢竟兩個都是她辛苦生下的親骨肉,得到,又再失去?母妃身子孱弱,她受不了這個打擊。”
——“所以。”穆陵握緊手心,“一切都要悄無聲息的進行。我悄悄召回昔日舊衛,擇機圍堵唐曉…”
“行不通的。”程渲搖頭,“唐曉經此一事,對自己的安危看的很重,出入皇宮身邊都有許多人跟着,把自己護的嚴嚴實實。先不說五哥能召回多少舊衛,這些人又有多少會信你,又有多少敢去和當朝在位的太子爲敵…岳陽城雖然大,但要在岳陽舉數百人馬瞞天過海圍堵太子?這樣的機會?五哥,可能遇到麼?”
穆陵沉默,程渲又道:“秋日狩獵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五哥,見血並不可怕,可怕是見了血也成不了事,還枉顧了那麼多性命。”
——“那我該怎麼做?”穆陵失落道,“你和莫牙在岳陽爲我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險。剛剛我所說,要是敗了,也牽連不到你倆…”
“其實…”程渲看向穆陵憂慮的眼睛,“五哥,你有沒有想過…去找一個人?”
——“找誰?”穆陵脫口疑道,隨即反應過來,“賢王?”
程渲點頭道:“五哥應該知道,賢王在幾個皇子裡,對你最另眼相待。”
穆陵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人人都說賢王聖名,但我卻覺得他有些奇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偏偏賢王就是從無過錯的聖賢。我自小不得父皇喜愛,偏偏賢王一視同仁,還時常爲我和母妃爭取,母妃說賢王寬厚,但我總覺得…他對我們母子像是有所圖謀。”
程渲托腮道:“賢王在齊國可以說是一手遮天,座下數百門客多是能人異士,在百姓口中的威望也遠遠超過了你父皇…五哥你知道麼?賢王府有焚室,金銅焚爐頂上,雕的是金龍戲珠…金龍戲珠吶。”
——“他敢用金龍?”穆陵雖然發出的是疑聲,但語氣卻沒有太錯愕,“其實你告訴我這個,我也不覺得奇怪,這麼多年,賢王名義上臣子,大權在握卻是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但他卻沒有這麼去做,仍是殫精竭力輔佐父皇…用金龍,卻不敢做真龍…一個聖名,如同是給他的枷鎖,讓他動彈不得。”
“你遇險那夜,賢王急召我入府,讓我焚骨替你卜卦,眉間憂慮發自肺腑,絕不是僞裝的。”程渲回憶着道,那晚的穆瑞容顏憔悴,像是老了好幾歲,那種憂心,不光是擔憂自己的侄兒…更是…似乎在深深擔憂着齊國的未來…
——“賢皇叔…”穆陵咬脣低語,“他,真是求我生?還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願意一命換一命,求你生還。”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對賢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頃刻就可以翻雲覆雨的賢王,爲什麼甘願蟄伏做一個臣子,還願意一命換一命,用最邪門的生死卦爲自己占卜求生。
117.壯志酬
——“賢皇叔…”穆陵咬脣低語,“他,真是求我生?還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願意一命換一命,求你生還。”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對賢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頃刻就可以翻雲覆雨的賢王,爲什麼甘願蟄伏做一個臣子,還願意一命換一命,用最邪門的生死卦爲自己占卜求生。
——“程渲,你怎麼看?”穆陵失了判斷。
“莫牙和我說過。”程渲道,“你被立爲太子那天,賢王退朝回府,整個人神清氣爽很是快活,雖然我不知道他爲什麼如此倚重你…但是五哥…比起動武冒險,去找賢王商議,才更穩妥些。”
“你是這麼想?”穆陵還是有些猶豫,傲氣如他,要去向一個平日冷淡待之的皇叔求助…穆陵更想去選擇手裡的短劍。
“還有就是…”程渲躊躇道,“莫牙做了你母妃的太醫,他倒是可以設法讓你們母子相見…你在母妃身邊長大,母子之間一定有隻有你倆才知道的事,你少許提起就可以證實自己的身份。只是…蕭妃才知道自己兩子都活着,又要看你們兄弟拔刀相向,只能抉擇一人…”
“不能讓母妃知道。”穆陵齒間戰慄,“此事,決不能讓母妃知道。”
——“那就只有去找賢王試一試了。”程渲按住桌角,“賢王手上有人,有權,有他幫你,勝算也會多上許多。”
穆陵的眸子忽然暗下,幽聲道:“程渲,你又有沒有想過,兩個都是五皇子,賢皇叔幫哪個都是一樣,我平日待他冷漠,從不和其他哥哥那樣向他示好,回來的那個五皇子也是他親侄兒,他又憑什麼要幫我這個不親近的侄兒?”
程渲略微一想,攤開手心伸到穆陵面前,俏然笑道:“向殿下借三枚錢幣如何?”
穆陵欣然低笑,程渲的萌態瞬的紓解了些許他緊繃的心緒,穆陵和程渲一起長大的時光裡,每當穆陵遇到什麼拿不準的事,程渲都會問他討要三枚錢幣,親自爻幣替他答疑解惑。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眼前那人星眸裡的小小黠氣卻從沒變過。穆陵從懷裡摸出三枚金幣按在程渲的手心裡,“五哥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這三枚金幣一直貼身放着,海水都沒沖走,看來冥冥中自有蒼天指引,知道有一天你還會替五哥占卜。”
程渲揮開衣襟,擼袖爻幣,一爻少陰,二爻少陽…穆陵深邃望着對面專注爻幣的程渲,那張臉恍惚幻做昔日修兒的模樣,眉宇清雅,脣紅齒白,清風拂過,吹起她耳邊的髮梢,黑髮映着凝如羊脂的臉頰,穆陵一時看癡,心神盪漾不止。
眼前的女子已爲人/妻,但卻還是有着少女般不染纖塵的容顏,宛如美玉般珍貴。
六爻結束,陰陽交替,是一副平卦。予今天的穆陵而言,一副平卦就可以算得上是吉兆。程渲端坐沉思,秀眉微微蹙起,圓潤的鼻頭不時抽動着,穆陵看過無數次她占卜,這個細微的動作從沒變過。
再嫺熟厲害的卦師,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氣,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還是穆陵眼中當年那個初入岳陽城的稚氣女孩。
——“五哥。”程渲洞悉卦象,輕喚穆陵,“五哥?”
“我在聽。”穆陵驚覺有些失態,回過神道。
“爻出的是一副平卦,雖不是大吉,但卦象所示,五哥和唐曉勝算各佔一半,五哥屬陽,陽克陰面,這樣來看,你的贏面還大一些。賢王府,可以去。”程渲認真道。
——“五哥,你在聽麼?”程渲見穆陵臉色有些不自然,歪頭探視着他的臉。
“在聽。”穆陵動了動脣,“賢王府…不妨一去。”
程渲端起茶盞和穆陵的碰了一碰,仰頭當酒水一樣喝了個乾淨。忽的健氣一笑,從懷裡摸出黑漆漆的鎏龜骨,在穆陵眼前得意的晃了晃,“五哥你看。”
穆陵看清那塊是鎏龜骨,欣然笑道:“我早該想到,程渲你大難不死,鎏龜骨一定也在你身上,你個機靈鬼,五哥擺下千金買骨,千兩黃金,你不來見五哥就算了,怎麼不讓莫牙帶着鎏龜骨把黃金拿走?那可是千兩黃金吶。”
程渲端視着從不離身的鎏龜骨,挑眉機敏道:“我可不傻,莫牙呈上鎏龜骨,還能離得開岳陽麼?他一個寶船來客,從哪裡得來的鎏龜骨,難不成說是從海里撈的?我還要留着這位莫神醫吃吃喝喝一輩子,纔不會把他留在岳陽。千金?萬金也不換。”
程渲收起鎏龜骨,穆陵低聲道:“也只有程渲,纔可以駕馭這塊神骨。五哥對所謂卦象從來都是不置可否,我信的,只有你,只有你。”
——“事不宜遲。”程渲跳起身,“先去賢王府探探?”
穆陵戴上寬沿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邊面容,黑衣裹身,儼然是個外鄉旅人的模樣。邁出門檻,程渲伸出雙臂摸索向前,俏皮道:“五哥,看我像不像個真瞎子。”
穆陵幾步走上前,托起程渲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上,溫聲道:“你身邊有了莫牙,莫牙不在,再由五哥帶你一程?”
穆陵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癡癡戀着這種熟悉的感覺,驀然回首,那人就在自己一臂外的身後,但卻又像是隔了一世那麼長。
賢王府外
穆陵按住腰間的短劍,把程渲往巷角推了推,沉緩道:“我一個人去見賢王,記住,如果我沒能出來,和莫牙離開岳陽,再也不要回來。”
——“五哥…”
程渲忽的拉住穆陵就要邁出的步子,“等等。你看…”
賢王府外,穆瑞進出皇宮常做的流蘇小轎搖搖晃晃的停在了府外,擡轎子的轎伕個個憋紅了臉,看着有些扛不住。
轎簾掀開,穆瑞拂袖走出,恭敬的俯身迎出一人——唐曉…是唐曉。
穆陵身軀一緊,手心緊緊攥住,青筋凸起。程渲生怕他一個剋制不住衝出去,死死拉着他的衣角,堅決的搖着頭。
唐曉擡頭看了眼賢王府的金漆匾額,大步走近府裡,那步態,神色,連習慣性的動作,都和穆陵一模一樣。穆瑞左右看了看,跟在唐曉身後走進自家。
——“唐曉…唐曉…”穆陵青筋似要爆裂一般,牙尖咬着脣溢出血水,左臉的刀疤不住的顫動着,愈顯猙獰憤怒。
穆陵背身靠在了冰冷的牆上,仰頭怒道:“程渲,你看見了?唐曉和賢王來往甚密,他在賢王身邊做了多年門客,看來早知道自己主子對我這個五殿下的另眼相看,他深知,要坐穩儲君之位,一定要得賢王相助,他…看的太通透,早就斷了我的後路。賢王府…我是去不得了。”
——“賢王是被唐曉矇蔽,你未必去不得的。”程渲堅持道,“等唐曉離開…”
“沒用的。”穆陵悲憤撫劍,“看來,還是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五哥,五哥…”程渲喊不住穆陵的腳步,大街上瞎子也不能暴走,程渲眼睜睜看着穆陵疾步離開,再看賢王府緊閉的鑄金大門,深吸着氣卻是無可奈何。
程渲無精打采的往客棧走去,沿路熙熙攘攘,乍看滿是盛世之景。這樣的天下,又有誰捨得袖手不見。
程渲記得,穆陵帶着自己馳騁在岳陽城外,執着馬繮直指不見邊際的山河,貼近她的耳邊壯志高語:“修兒,如果你能看見眼前的錦繡山河,該有多好。”
——“五哥想要錦繡山河?”
穆陵低笑道:“我是父皇的幼子,這天下輪着下去也挨不到我。我不要錦繡山河。”
——“五哥嘴上說不要,心跳沉着有力,明明是想要呢。”
“哈哈。”穆陵把修兒又摟緊了些,低聲道,“你聽得見我的心跳?那就靠的再近些,聽個清楚如何?”
——“五哥,你真的不想要天下麼?”
穆陵微頓,“皇家男兒,哪個沒有壯志?不過…我知道輪不到自己,只盼早些弱冠,父皇賜我塊封地,我帶着你,再帶着母妃,一起離開岳陽也好。”
穆陵說自己不要天下,但程渲知道,他心裡是藏着大志的。司天監卦室裡,程渲潤手焚骨,掌心按上鎏龜骨的時候,周圍萬籟無聲,只可以聽見自己和穆陵的心跳,一下,一下,穆陵的心跳急促,他渴望着程渲可以破解儲君必遭大禍的兇卦。
有渴望,就有欲.念。
程渲只希望,穆陵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來。
客棧裡
程渲回到客棧的時候,莫牙正監督着客棧夥計挑那金絲血燕的毛屑,莫牙愛乾淨又講究,幾個夥計快被折騰得哭喪着臉,幾雙眼睛都湊到了燕窩上。
莫牙檢驗着挑去毛屑的血燕,垂眉想了想道:“浸泡一夜發開,分做半盞燉一盅,文火細燉兩個時辰,加少許冰糖即可。”
——“要加些紅棗枸杞給程卦師補身子麼?”掌櫃湊近諂媚道。
“當然不要。”莫牙蹙眉嫌棄道,“燕窩微腥,原味清淡柔和,吃的就是本味。加那些玩意兒不過就是甜了些,功效不過爾爾,反而會損了燕窩的滋陰補陽大效,不懂的人才會那麼吃,你可千萬別自作聰明吶。”
掌櫃一副受教的惶恐神色,點頭哈腰的捧走了血燕。
——“程渲?”莫牙看見門外站着的程渲,歡快的起身迎了上去,“你怎麼不喊我聲?”
莫牙揮了揮手示意那些夥計讓開,夥計們忙不迭的作鳥獸散,莫牙拉着程渲坐下,趴在桌上出神的看着程渲澈靜的臉龐,脣角漾着笑。
——“燕窩?”程渲低聲道,“我聽人說,燕窩不過是燕子的唾沫,價值頗高卻只是個噱頭。義父當年肺疾病重,太醫說燕窩潤肺大補,義父天天都吃許多燕窩,也還是沒有好起來…”
莫牙收起笑,“補品不是藥材,可養人,不可以治人,你義父重病吃燕窩,當然是沒有什麼大用處,不過是調理着而已。可惜那時候你沒遇見我和老爹,肺疾雖然是不治之症,但有我在,你義父保準可以多活十年。”
——“義父要是可以多活十年…”程渲若有所思道,“許多事,也不會像今天這麼難解了。”
“程渲,你有心事。”莫牙支起腮幫子打量着程渲,“有什麼都和我說。”
都已經做了夫妻,莫牙這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程渲沒有躲閃,把白天穆陵和自己所說一一告訴莫牙。
——“召集舊部?堵截唐曉?”莫牙露出剛剛嫌棄夥計挑燕毛的表情,“他也真敢想。”
“我已經說服了他去找賢王,可是賢王府外,唐曉和賢王有說有笑…五哥認爲賢王不會幫一個待自己不親近的侄兒…”程渲揪緊眉頭,“再想不出別的辦法,他也許真會孤注一擲,和唐曉玉石俱焚。”
見莫牙不做聲,程渲懇求的看了他眼,“莫牙,你腦子好使,你怎麼看?”
程渲的誇獎讓莫牙很是受用,他眉間掠過一絲快意,烏黑的眼睛亮了亮,挑眉看了眼窩在櫃檯裡噼裡啪啦打算盤的掌櫃,“兩碗海鮮煮麪,老樣子。”
——“得令。”掌櫃虎軀一緊忙不迭閃進廚房,偌大的廳裡只剩下莫牙和程渲。
莫牙這纔不急不慢道:“你的腦子也不錯,去找賢王,原本我也是這麼想。既然穆陵見沒有把握不想去…那也只剩一個法子。”
——“你的意思是…蕭妃?”程渲小心翼翼輕聲吐出。
莫牙揚脣含笑,撫上了程渲柔軟的手背,黑亮的眼裡蘊着愛意:“和一個智慧相當的人過日子,這纔有趣。不錯,設法讓穆陵和蕭妃母子相見…”
118.繾綣意
——“你的意思是…蕭妃?”程渲小心翼翼輕聲吐出。
莫牙揚脣含笑,撫上了程渲柔軟的手背,“和一個智慧相當的人過日子,這纔有趣。不錯,設法讓穆陵和蕭妃母子相見…”
“五哥不會答應。”程渲搖頭,“五哥說,兩子皆在人世,他不想讓蕭妃知道,蕭妃才知道兩個孩子都活着,轉眼又要失去一個…蕭妃身體不好,她受不了這個打擊。五哥想悄無聲息瞭解此事,不想驚動太多。”
“偷龍轉鳳的大事,怎麼可能悄無聲息?”莫牙蹙眉不喜,“上林苑那次,鬧得還不夠大麼?你五哥就是自負慣了,真當自己可以隻手翻天呢。召集舊部動刀見血…就是他口中的悄無聲息?”
莫牙忽的發覺自己話說的有些重,撓了撓程渲的手心,歪頭軟下聲音,“蜀人隱忍堅韌,蕭妃雖然身體孱弱了些,但內心強大,絕不會輕易認輸。她未必接受不了什麼。”
——“蜀人隱忍堅韌?你又怎麼知道?”程渲好奇的打量着莫牙。
莫牙昂頭,“你真是欺我沒見過什麼人?唐曉是蜀人,能千里顛沛到岳陽,摸爬滾打青雲之上;老爹是蜀人,刻苦學醫,守望故人,寶船多年,忘斷浮華;蕭妃多年不得寵,卻還是把你五哥撫養得文武全才。還有就是…”莫牙想起珠翠宮的草木,“珠翠宮的院子裡,種了許多優曇花,優曇花極難開花,數載都難得一見,尋常女子都喜好些牡丹芍藥,美豔又易放,蕭妃偏偏種植優曇…思鄉是一回事,她能用珍貴韶華等待優曇盛放…足矣證明她是個堅忍不屈的蜀女。”
莫牙捏住程渲的腮幫,“神婆子,別小看了她,她能扛住的還遠不止這些。深宮蹉跎存活,豈是人人可以熬下來的。蕭妃要是知道兩個孩子都還活着,沒準會有自己的籌謀,到那時不用見血,不也挺好。”
莫牙說的太有理,伶俐如程渲,一時也是無語相對。半張着紅脣,好一會兒才擠出話來,“照你所說,你耐着寂寞苦學醫術,不問一句就跟着老爹上船,你也夠堅韌,這麼說,難不成你是老爹從蜀中抱來的娃娃,你也是個蜀人?”
——“我不是蜀人,我是閒人。”莫牙大笑,“程渲,你從大旱天災裡活下來,龜骨秘術那麼晦澀,你盲着眼睛都能艱難學會…你啊,比我更像蜀人。哈哈哈哈…”
程渲跟着笑了出來,壓抑了半天的心緒終於在莫牙的歡聲裡稍許松下。跟在穆陵身邊這麼多年,踏實有餘,卻從來不曾有過莫牙身邊的歡暢。程渲實在太喜歡這種快活的感覺。
程渲止住笑,想了想認真道:“老天該是幫五哥的,後天,是蕭氏族人的忌日,每年忌日,蕭妃都會帶着五哥去宮外的庵堂祭拜。但齊國有講究,才辦喜事,是不能涉白事的。如果我猜的不錯,今年的忌日,蕭妃會避諱着不會親自去…”
莫牙戳了戳程渲的腦門,“誰讓我是莫太醫呢,你啊,指定是想我入宮點撥蕭妃,過去庵堂祭拜,你再設法把穆陵帶去,讓他們母子見面,是不是?”
程渲嘟起嘴不再說話,莫牙掐住她的腮幫子,要不是在廳裡,他早就吻上了那張誘人的紅脣。
入夜,已是深秋,秋夜寂寥,岳陽長街的攤販早已收攤歸家,青石板上散落着泛黃的樹葉,一腳踩上滿是破碎的聲音,讓人的心也跟着沉下。
穆陵摘下斗笠,讓自己難以示人的臉盡情袒露,他深吸着帶着寒意的氣息,痛苦的閉上眼睛。天大地大,行走在昔日榮光的岳陽城裡,自己卻如同暗夜裡的行者,揹負重擔無法前行。
——換做是誰,都會不甘心。
穆陵不想回去舊宅,他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去哪裡,穆陵驀然擡頭,自己竟不知不覺的走去僻靜處的庵堂——供奉着母家靈位的庵堂。
穆陵深目凜凜,注視着掩着的木門,他想邁進去,卻適時的收了回來,裡面雖然只有兩位不問世事,虔誠可靠的師太,但穆陵知道,自己身負至死的秘密,能少一個人知道,還是不要連累旁人。
穆陵駐足少許,正要轉身離開,木門咯吱從裡面推開,守門的老姑子執着掃帚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庵堂外開闊,穆陵無處可躲,整個人盡露在老姑子眼前,無處可避。
老姑子眼神不大好,但還是認出了當朝的五殿下,她佈滿深紋的眼睛露出驚訝,放下掃帚走向穆陵,恭敬道:“殿下怎麼忽然過來了?後日纔是蕭氏族人的忌日…今天…也不是什麼日子吧?還是貧尼腦子糊塗記錯?”
——“不是。”穆陵急促道,“今天不是什麼日子,本宮…只是路過…”
——“噢。”老姑子放下心來,“既然到了門口,殿下進來坐坐,秋夜涼,喝口熱茶再走吧。”
穆陵不想進去,但卻又有什麼引着他想去待上片刻,也許真的是快要無路可退,這裡…該是自己最後的庇護地。
庵堂裡,師太的誦經聲輕幽低沉,伴着木魚聲帶着奇特的魔力,讓穆陵焦躁沉重的心緒忽的平靜下來,接受着上天對自己的佈施。
穆陵凝視着“修兒”的小小靈位,跨過蒲團緩緩走上前,粗糲的掌心撫上了自己親手製成的靈牌,穆陵眼眶滾熱,深重的把那塊靈牌按進了懷裡。
師太止住誦經,眼睛卻沒有睜開去看,“伊人已逝,殿下還是該早些釋懷。”
穆陵攥緊靈牌,對着母親過世親人的牌位,左臉觸目驚心的刀疤顫動着,“請問師太,伊人不在身邊,自己又要失盡一切…又該如何釋懷?”
老師太一下一下敲着木魚,頭也不擡道,“殿下人在,情在,又談什麼失去一切?”
穆陵把修兒的靈位塞進懷裡,正要轉身之時,忽的覺察到什麼,往日他都是站在幾尺之外拜祭,從沒有離這些牌位這麼近。穆陵隱約看見,當中大母的牌位背面,似乎刻着什麼。
穆陵拿起大母的牌位,大母,也就是母妃的孃親,蜀中大旱,大母死在家中,母妃驚聞噩耗,傷心了不少日子…那時德妃跋扈,他們母子二人在宮裡過的也是小心翼翼,母妃不敢在宮裡設靈拜祭,費了不少心思纔在宮外尋了處小小的庵堂,悄悄供奉着自己不在的蜀中親人。
穆陵翻過大母的牌位,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睛——“願吾兒離苦得福,往生極樂”。
穆陵手心微溼,急促的把大母牌位放回原處,他從來都不知道,這座不起眼的庵堂裡,母妃還悄無聲息供奉着她以爲夭折的長子…
——“殿下,喝茶。”老姑子端着才沏好的茶水走近穆陵。
穆陵倒退着步子,差點撞到身後的老姑子,穆陵深喘着氣,轉身大步離開,留下一臉錯愕的老姑子。
——“殿下?”老姑子忍不住又喊了聲。青燈下的師太仍是沒有擡頭。
次日,皇宮,珠翠宮。
深秋時節,是蕭妃舊疾犯的最厲害的時候,往年深秋,她十天有九天都是臥在牀上吹不了風,但今年卻格外不同,人人都說她的氣色一天好過一天。福朵給她梳妝的時候,還驚歎自家娘娘精氣神好了許多。
——“莫太醫當真是有大本事的。”福朵給主子戴上串珠子的髮簪,“娘娘本來就生的美,氣色漸佳,更是動人。莫太醫調理有術,別的宮的主子還差人來和奴婢打聽,莫太醫給您開的什麼奇方呢。”
蕭妃快活笑着,自打她被送進岳陽深宮,這段日子她過的最舒坦——穆陵平安守在身邊,又順利大婚娶了自己認可的太子妃…還有莫牙,這少年雖然和自己沒有什麼瓜葛,但他卻給了兒子給不了自己的親近。
還有…還有的感覺…是蕭妃說不出道不明的。不知道是不是穆陵死裡逃生,他的歸來,給蕭妃帶來了一種新的感覺,以往不曾有過的奇特感覺。
——就像是,失去了東西終於回到了自己身邊…
“莫太醫也是個懂事貼心的人。”福朵由衷讚道,“娘娘疼他,他也知道回報娘娘,隔幾日就來看您,還能和您說上好一會兒話。”
蕭妃笑道:“本宮也是打心眼兒喜歡這孩子,去,再去庫房挑些好東西,本宮覺得,莫太醫今天還得過來。”
福朵含笑點頭,順從的帶着兩個宮人往庫房去了。
——“莫太醫求見。”外頭的內侍高聲道。
“說什麼來什麼。”福朵掩脣,“那就由莫太醫陪着娘娘,奴婢先去了。”
今天,真是連老天都幫自己——蕭妃身邊,寸步不離的婢女福朵居然不在?莫牙俊秀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
——“金絲血燕,你家程渲吃了麼?”蕭妃撫了撫髮髻上的簪子,對莫牙親厚笑道。
“吃了。”莫牙純良道,“她讓我謝過娘娘。”
蕭妃想起什麼,道:“本宮聽人說起,你和程渲還住在城裡的客棧?怎麼不置辦個自己的宅子?司天監和太醫院俸祿攢上一年半載,也該夠在岳陽城裡置個宅子…”
“您也說是一年半載。”莫牙眨眼,“我們回來還不到一個月…”
蕭妃低笑,“本宮看程渲像是個賢惠持家的夫人,不出半載,莫太醫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到時候生兒育女,可快活的很。”
莫牙白淨的臉有些燥紅,蕭妃看着更是覺得有趣。
莫牙擡起眉宇,忽的道:“娘娘是想太子殿下早些爲皇家開枝散葉吶,殿下和太子妃看起來挺是要好,新婚繾綣,該是就快有好消息…”
蕭妃的綠色眼睛動了一動,眉間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憂慮,莫牙敏銳的捕捉,不動聲色。
屋裡沒有旁人,蕭妃注視着面前乾乾淨淨的莫牙,輕聲道:“莫太醫是個剔透的人,本宮問你,你真是覺得…太子夫妻…新婚繾綣?”
——“額…”莫牙就等着這句呢。
119.不痛快
屋裡沒有旁人,蕭妃注視着面前乾乾淨淨的莫牙,輕聲道:“莫太醫是個剔透的人,本宮問你,你真是覺得…太子夫妻…新婚繾綣?”
——“額…”莫牙就等着這句呢。
“莫太醫心性直白,有什麼就說什麼,本宮珍愛的也是你的這份性情。”蕭妃裝作嚴肅臉,“你看出什麼,就都說出來…”
“說就是了。”溫順的蕭妃忽的嚴肅,就算看出她是嚇唬自己,但莫牙還是有些不適應,“太子看着有心事…和太子妃之間有些貌合神離…不過…夫妻之間日子是過出來的,日子久了,總會生出情意來…您也不用太擔心。”
莫牙說的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蕭妃打量着一股腦說了個暢快的莫牙,“你和程渲,是如何生出的情意?”
聽到程渲的名字,莫牙拘着的神色一下子舒展開來,周身都洋溢出快活,嘴巴跟漏了一樣,“認識程渲之前,我也沒見過許多人,認識程渲之後…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原本還挺煩她,瞎子還傲氣,您說,會卜卦的瞎子有什麼好神氣的?可處着處着,就再也離不開…”
蕭妃感懷道:“本宮的陵兒,也曾經和你一樣,眼睛裡只看得見一個人…”
——額…莫牙的快活剎那間灰飛煙滅。那個人,不就是自己的程渲麼?鬧心,本想把蕭妃繞進去,自己卻弄了個不痛快——還是自找的那種。
——“陵兒之前格外留意程渲,也是因爲…她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蕭妃絮絮說着,顧不得去看莫牙有些呆滯的表情。
相似…莫牙喉嚨動了動——不就是都瞎的唄…
莫牙來之前已經想好,借太子夫婦感情不和,把話題扯到修兒身上,再適時的引着蕭妃去城裡那間小庵堂,時間定下,程渲會想法子把穆陵也帶去那裡…
這會兒可好,蕭妃沒完沒了和自己說起程渲和穆陵的舊事,牙牙心裡不痛快,是很不痛快。
莫牙還是高估了自己——他的心眼兒…實在是太小,還是沒法治那種。想起程渲和穆陵朝夕相處的那些年…莫牙喉嚨裡又涌出了醋味兒。
莫牙也不知道這場關於舊人的無趣對話是怎麼終結的,最後他捧着一堆好看的錦盒,在宮人們豔羨的目光裡僵硬的出了宮。
莫牙離開,蕭妃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兒子對周玥兒的冷淡,都是源於對修兒的無法忘懷吧。兒子專情固執,這是好處,也是束縛。
——“福朵?”
“奴婢在。”福朵拾掇着物件應道。
蕭妃低思片刻,道:“明天…是蕭氏族人的忌日…”
福朵抖直身體,“就是明天。不過…娘娘您之前提過,太子殿下還在大婚裡,今年族人的忌日,就擱着不用去了,由奴婢去替您和殿下上香就好…娘娘?”
蕭妃閉上眼睛又想了會兒,輕聲道:“本宮記得,修兒過世後,太子替她親手製了一塊靈位,也供奉在庵堂裡。”
福朵點頭,“是,奴婢也見過,靈位前供着長明燈。”
“本宮不信鬼神之說。”蕭妃低語,“但解鈴還須繫鈴人…修兒和太子畢竟有那麼多年的情意在,本宮…趁着明天,去給修兒上柱香…如何?”
福朵低頭想了想,附和着道,“修兒在天之靈,知道娘娘還記掛着她,也會覺得高興吧。太子大婚是喜事,修兒卦師明事理識大體,應該會明白娘娘的苦心。”
“那就是了。”蕭妃深吸了口氣,招呼福朵靠近些,“明天,本宮還和往年一樣…你照着安排。太子那邊…就不用知會了。玥兒再大度,也是個新婚的女兒家,生出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
福朵機敏,會意道:“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
客棧
萬事盡在把握的莫牙第一次有些挫敗,牙牙一向以智慧自居,可這次居然沒能完成和程渲的計劃,沒能開口把蕭妃往庵堂引…蕭妃一年也沒幾次機會去那裡,錯過這次,難不成穆陵要再等上一年半載?
——“程渲…”莫牙愧疚道,“誰知道蕭妃嘴巴漏了似的說了那麼多你和穆陵的舊事…聽的我牙癢癢心裡煩的慌,這才忘了提起庵堂那茬…怪我。”
“也許…本來是行不通的路。”程渲低頭道,“五哥心情不大好,就算你說服蕭妃,五哥也應該不會跟我過去…算了。”
“一定還會有別的機會。”莫牙肯定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信唐曉可以得意很久。也許…日子一天天過去,蕭妃自己能看出兒子破綻也說不定…”
——“我就怕…”程渲嘆了一聲,“五哥…沒有耐心等到那時候。”
這一天,是蕭非煙蜀中母親的忌日,蕭氏本來就不多的族人都在那場大旱裡餓死,蕭妃就把母親過世的日子定做了所有人的忌日,每年的這天都會悄悄出宮,來給故人上香祭拜,兒子穆陵沒有要事也多會跟來。
宮廷女眷出宮不便,即使做到了妃位,蕭妃出宮還是低調的很,不過一頂素色小轎,只帶着福朵一個貼身婢女,藉着暮色的掩護從偏門出宮,在庵堂也待不過一炷香工夫。
蕭妃每年來拜祭已經成了慣例,庵堂的老姑子早早就把內外打掃的乾乾淨淨,蕭妃母子不喜歡擺場,老姑子備下素香,守在庵堂外候着皇宮來客。
深秋入夜早,申時才過,天色就已經暗下,街上也不見行人,稀疏的腳步聲緩緩走近,老姑子擡頭張望着,看見熟悉的青色轎頂,趕忙迎了上去。
轎子停下,福朵掀開轎簾,蕭妃一身白絹素衣,髮髻鬆鬆綰起,只戴了支牛角簪子,那還是她從蜀中進宮時,母親親手給她戴上的東西,這一別,就再也沒有活着相見。
——“娘娘來了。”老姑子屈了屈膝,“師太在裡面等着您。”
蕭妃頷首示意,手心搭在福朵的手肘上,邁進了庵堂的門檻。老姑子引着轎伕在街角等着,有四下看了看,小心的把門關緊。
總是閉目不動的老師太聞見蕭妃主僕的腳步聲,難得的止住動作,張開蒼老的眼睛動了動,“貧尼見過娘娘。”
“師太客氣。”蕭妃見老師太的眼睛似乎在尋着什麼,略微想了想就明白過來,“師太是見本宮的陵兒沒有過來麼?陵兒才大婚沒幾天,本宮就沒有帶他一起,過會兒,本宮替他多上幾炷香便是。”
——“噢。”師太低嚀一聲,木魚聲又響起。
“額?”關上門走來的老姑子疑聲道,“太子他?…”老姑子躊躇的沒有說下去。
“怎麼?”福朵蹙了蹙眉,“師太怎麼不說下去?”
老姑子怯怯看了眼師太,見師太敲着木魚也沒有阻止自己,老姑子頓了頓心神,道:“前天晚上,太子殿下來過這裡。”
——“陵兒…前夜來過?”蕭妃錯愕的退後幾步,“大婚檔口,他還會過來這裡?”
老姑子點頭道:“待了半柱香工夫,說了些話,連口熱茶都沒喝就匆匆回去了,怎麼,他沒有告訴娘娘您麼?”
福朵扶住蕭妃,“殿下向來有自己的主意,他進進出出也不用都和娘娘知會的。”
“這樣…”老姑子若有所思,回憶着道,“殿下前夜一身黑色便服,對了…”老姑子看向擺着牌位的案桌,指着長明燈道,“殿下走後我才發現,殿下把修兒的牌位…帶走了。”
——“修兒…”蕭妃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向前,綠色的眼睛滲出哀色,“陵兒真是放不下她…”
福朵趕忙道:“娘娘,殿下在大婚檔口帶走修兒的牌位,這該是打算放下才對。”
——“是麼…”蕭妃周身涌出一股從沒有過的寒意,“可爲什麼…本宮有些害怕…”
福朵看向老姑子,替自己主子問道,“殿下來時,說了些什麼沒有?神色,可有異樣?”
——“這…”老姑子布衣出身,忽然被宮裡的人多問幾句還是有些慌的,“師太,殿下是和師太聊了幾句。”
老師太敲着木魚沒有停下,枯脣微動,低緩道:“太子問貧尼,伊人不在身邊,自己又要失盡一切…該如何釋懷?”
——“伊人不在,失盡一切?”蕭妃臉色微白,“修兒雖然不在了,但他怎麼會失去一切?他還有本宮,還有本宮…就算不做儲君,他也不會失去所有…”
老姑子眼睛動了動,道:“殿下收起修兒姑娘的牌位,便匆匆離開…那晚的殿下,看着是有些奇怪吶…”
蕭妃繞過地上的蒲團,走向放着牌位的案桌,綠眼睛深望着母親的牌位,修長的手指試着摸去。福朵看出主子的心思,轉身對老姑子使了個眼色,老姑子會意,趕忙背身離開去忙乎其他,給這主僕二人騰出地方。
蕭妃輕輕拂拭着牌位上的字跡,口中低嚀着卻不是看見的字樣。
——“願吾兒離苦得福,往生極樂”
120.機智臉
蕭妃輕輕拂拭着牌位上的字跡,口中低嚀着卻不是看見的字樣。
——“願吾兒離苦得福,往生極樂”
岳陽,長街
莫牙今天不用在宮裡當值,早早的就在司天監外等着程渲,昨兒沒辦成的事讓莫牙心存愧疚,他大早出了雙倍價錢在永熙酒樓奪下今天的一例紅燜肘子,程渲吃的不多,莫牙打算自己也少吃幾口,打包帶去給藏匿在舊宅的穆陵嚐嚐,舊宅不易開伙做飯,最重要的是,穆陵皇子出身,給他鍋勺他也不會吶。
穆陵吃了好幾天的餅子乾糧,也該吃些好的補補——莫牙心裡總有些愧意不是。
深秋入夜早,程渲出來的時候,司天監的下人正在大門口掌燈,嫣紅的燈火恰恰照在程渲的臉上,雖然她對莫牙笑着,但莫牙還是可以看見她藏着的愁緒。
——“今天我訂了紅燜肘子。”莫牙低笑,“趕緊去吃熱乎的。”
掌燈的下人聽見肘子二字,喉嚨嚥了咽,眼前這兩位一個是司天監卦師,一個是太醫院太醫,那可是朝廷雙職工,一個月俸祿少說也有小几十兩,肘子爾爾,自然是不在話下。
——真是羨慕死人。
程渲靠着莫牙走進永熙酒樓,步履沉緩,隱隱有着心事一般。
“程渲。”莫牙夾起肘子最好的那塊旋肉放進程渲碗裡,“你吃吶。回頭再給你五哥帶些好菜回去,放心,我點了不少好東西…程渲?”
程渲盯着案桌上的筷子筒眼睛眨也不眨,莫牙順着看去,筒子裡也不過就是一把竹筷子,永熙是大酒樓,竹筷不似尋常布衣家用的細竹,每一根都是上好的翠竹杆所制…這有啥好看的?
程渲抽出一把翠竹筷,手心緊握閉目想着什麼。
程渲不會做沒有來由的事,莫牙不再出聲,托腮看着程渲若有所思的模樣。自己金針引路製成的這張臉,真是鬼斧神工,笑時好看,惱時也好看,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時候更是好看。
程渲忽的睜眼,莫牙趕忙瞥了黑亮的眼睛做望天狀。程渲抽出一支竹筷夾在指尖,把餘下的竹筷分做兩堆,四支四支分出,撥弄着心算着什麼。
莫牙終是好奇,忍不住撇臉偷偷去看。輕聲道:“筷子是用來吃飯的,也可以算卦?程渲,你怎麼什麼都會?”
程渲淺笑,“我就是靠算卦吃飯,我也只會這個了。”
程渲擡眼看了看莫牙,繼續道:“竹筷占卜,用的是大衍法,正統的大衍用的是蓍草,又叫做大衍筮法。蓍草手邊不是隨時可以找到,也可以用竹籤子和筷子替代,我一眼看到這把竹筷,就想卜上一卦…”
——“哦?”莫牙疑道,“你要卜什麼?”
程渲黠氣一笑,“你很會就會知道。”
程渲把數出來的筷子按少陰,少陽默默記下,每三次得一爻,連得六爻,本卦既成。
莫牙見程渲只是看着,都沒做記錄,驚道:“神婆子,剛剛你連演十八次,你都記在心裡?不會記錯?”
程渲沒有擡頭:“人身上那麼多穴位,你不也記得一清二楚,閉着眼睛也不會出錯?”
——“這倒是。”莫牙露出小小的得意,“八百多個穴位,我倒着都能背出來…”
——“我卜到了一個鼎卦。”程渲打斷道。
“鼎卦?鼎卦是什麼?”莫牙眨了眨眼。
“離久必合,巽下離上,就是鼎卦。”程渲收起桌上的竹筷,“巽是風,往西南去。蕭氏的祠堂就在岳陽的西南角…是不是?”
“是…”莫牙點頭,“你剛剛卜的是…”
“我卜的是五哥能不能母子重逢。”程渲把竹筷一股腦塞進筒子裡,“卦象意指西南,呈離久必合的態勢。莫牙,今晚…蕭妃應該就在那裡。”
——“啊?”莫牙咂舌,“我沒和她說起…怎麼會?”
程渲捶了捶莫牙的手肘,“你絕世聰明,也許是無意中哪句話觸到了蕭妃心上,你沒有察覺,但她卻聽了進去…不然怎麼說你厲害呢。”
這話莫牙愛聽,身子飄飄然好似要昇天。莫牙忽的從九霄驚醒,一拍大腿道:“可是,天都黑了,宮裡的人在外頭也待不了很久…還來得及帶你五哥過去麼?”
——“所以…”程渲站起身,“吃不了肘子了,我去庵堂留下蕭妃,你…把五哥帶去那裡…”
“啊?”莫牙虎軀一震,“爲什麼不倒過來?我怎麼勸得了那頭犟驢?他是你五哥,得程渲你去吶…”
——“因爲你…聰明絕頂!”
見程渲已經揮舞着手臂走出去老遠,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倆爲搶吃肘子吵翻棄桌離開。莫牙追出去幾步,吼叫着店小二,“幫我把這肘子包起來,回頭我來取啊…”
酒樓外,程渲已經藉着夜色的掩護拐進小巷,莫牙惱恨的跺着腳,穆陵不願意驚動母親,自己總不能把一個威武的練家子打暈拖過半個岳陽城…難,實在太難。
眼見時候不早,莫牙忿忿扭頭,撒腿就往舊宅奔去。
岳陽城,庵堂
見自己主子撫着母親的牌位口中低念有詞,福朵也是沒有靠近,她謙順的站在蕭妃半丈外,這個在深宮待了幾十年的婢女也知道些主子的故事,蜀女一夜恩寵,懷上龍嗣…福朵也是蜀人,身份微賤,入宮多年都在辛者庫當差,做的是最苦最磨人的活計,蕭采女艱難誕下皇子,武帝垂憐,選了些得力的蜀籍宮人去珠翠宮服侍,蜀奴一夜覓得生機,都是歡呼雀躍。
福朵出身巴蜀蠻地,祖上也有蠻夷血統,蕭妃因這個對她很是倚重,選了她做自己的貼身婢女,蜀人堅韌忠誠,福朵除了忠誠,辛者庫多年更是修煉了一副玲瓏心腸,主僕二人相互扶持,在珠翠宮陪着穆陵長大。
蕭妃對福朵而言,是主子,更是親人。福朵知道,蜀人在齊國帝位卑賤,如果不是做了蕭妃的婢女,自己怕是早已經累死在不見天日的辛者庫裡。
宮裡這麼多年,福朵也聽過少許雙生子的傳聞,但她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去在主子口中探尋什麼,侍奉蕭妃這些年,她的綠色眼睛裡總是藏着哀愁,哪怕是兒子做了儲君,她眼裡的憂傷都沒有淡去許多。
大旱那年,蜀中受災最重,蕭妃得到族人就要餓死的消息,託內侍變賣首飾換成錢銀往老家送,但那時的蕭妃被德妃狠狠壓制,就算福朵機敏,從中斡旋照找門路,也沒有幾個內侍敢幫珠翠宮。幾經週轉,銀兩送去蜀中時,已經是一族的黃土…
自此蕭非煙,就只剩下…獨子穆陵這個親人。
見蕭妃拂拭着牌位不捨放下,福朵幾次回望天色,催促的話都到了嘴邊還是咬脣嚥下。終於月上雲間,戌時就要到,過了戌時回宮就難免驚動旁人,蕭妃今時今日的地位也無須擔憂許多,但福朵知道低調成事的道理。
福朵又等了少許,上前低聲道:“娘娘,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回宮…”
蕭妃念念不捨的把手裡的牌位放回原處,恍惚着道:“太子悄悄取走修兒的牌位,是不是已經決意放下?他是最最懂事得當的孩子,一直都是…”
“是,當然是。”福朵扶住蕭妃的手腕附和道,“奴婢看着太子長大,他面冷心熱,重情意,知大體,太子已經決意放下過去,娘娘您…也要放下那些舊事,心寬,才能體健。您守得月開見月明,往後都是快活的日子。”
“真是這樣?”蕭妃回頭又看了眼搖曳着燭火的案臺,“福朵,真的是這樣?”
庵堂外
小庵堂外的牆角,程渲扶着牆不住的喘着氣。
姑子勤儉,這裡又只是個私家祠堂,入夜沒人進出,庵堂外是不會掌燈的,今夜,木門外卻亮着兩盞燈籠,搖搖晃晃映着倒影。
程渲走近幾步,隱約看見幾個轎伕窩在巷子裡歇息,一頂青色小轎棲在角落裡露出小半截。
——蕭妃,蕭妃果然來了這裡。
程渲籲出一口氣,再回頭看看寂靜的岳陽街,也不知道莫牙能不能把穆陵帶來。
——成敗,就在今夜。程渲按了按懷裡的鎏龜骨,要是莫牙帶不來穆陵,程渲已經想好,向蕭妃袒露自己是未死的修兒,與她告知一切就是。
舊宅裡
穆陵沒有點燈,只有自己一個人待着的地方,又哪裡需要看得見別的。穆陵摸出從庵堂帶走的修兒牌位,藉着清冷的月色怔怔看着。
屋門忽的被人轟轟敲着,伴着莫牙粗粗的喘氣聲。穆陵收起牌位,抽出門栓打開屋門,“莫大夫?”
——“原本想請你吃肘子的,這會兒怕是吃不上了。”莫牙嚥了下喉嚨,“走,跟我走。”
“去哪裡?”穆陵看着天色遲疑了下。
“賣不了你。”莫牙扯下門邊的斗笠戴在穆陵頭上,又把鬥沿壓低了些,“程渲…你妹子程渲…”
——“程渲怎麼了?”穆陵有些緊張。
莫牙心裡暗惱了聲,人家夫君就在你面前,也不知道收斂着些,真當莫神醫脾氣好不在乎麼?
“程渲和人鬥卦,被堵在南街了。”莫牙瞪着眼睛煞有其事,“爲首幾個都是之前和她結下樑子的卦師,該是不會輕易放過她。我雙拳難敵四手,這不想到還有你麼?”莫牙指了指穆陵腰間的短劍,“夜黑看不清,你拿劍嚇唬嚇唬他們也好,還不快去。”
穆陵顧不得許多,壓下鬥沿快步閃進落下的夜幕裡。莫牙看着他的背景黠氣一笑,可再想着這人還不是衝着自家夫人才跑的這樣快…莫牙又有些不大爽利。
程渲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庵堂,但卻不知道爲什麼,今夜的心跳得很快,靠着牆歇了好一會兒也是緩不下急促的心跳。看來一定是在小漁村歇了太久,都忘了大世面的驚心動魄。
程渲穩着情緒,一步一步朝庵堂走去,歇腳的轎伕聽見動靜探頭去看,見不過是個單薄的少女,又縮回身子眯上眼睛。
庵堂的門沒有栓上,程渲輕輕一推就把門推開,堂子裡安靜得沒有人語,只聽得見老師太終日不停歇的虔誠木魚聲。
121.獨角戲
程渲穩着情緒,一步一步朝庵堂走去,歇腳的轎伕聽見動靜探頭去看,見不過是個單薄的少女,又縮回身子眯上眼睛。
庵堂的門沒有栓上,程渲輕輕一推就把門推開,堂子裡安靜得沒有人語,只聽得見老師太終日不停歇的虔誠木魚聲。
守門的老姑子去了別處,小小的庵堂程渲一眼就可以看清,蕭妃駐足良久,轉身正要起步。程渲蹭的閃出門檻,後背貼着木門大氣也不敢喘。
——莫牙啊莫牙,你到底行不行吶。
“回去了。”蕭妃搭着福朵的手背,“你說的不錯,本宮也該放下。”
福朵推開屋門,靠着門的程渲一個踉蹌跳出去幾步,福朵見有人,驚道:“什麼人敢驚嚇咱們娘娘?”
“福朵。”蕭妃攔住福朵,她悄然看去,那個少女的背影很是熟悉,白衣素雅,身姿芊妙,,“是…程卦師麼?”
程渲咬脣轉身,拘禮恭敬道,“程渲,見過蕭妃娘娘。”
“程卦師?”福朵狐疑,“你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知道今夜娘娘會過來?”福朵四下看着,心裡有些七上八下。
見程渲面露難色,蕭妃笑盈盈道,“程卦師卦術精湛,當然,是算出來的?程渲,你有事找本宮麼?”
長街安靜的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哪裡有半點腳步聲…看來…穆陵是執意不肯過來見母妃…只有自己來一場獨角戲了。
“金絲血燕…”程渲擠出話,“多謝娘娘賞賜的金絲血燕。”
蕭妃低笑了聲,“本宮當是什麼呢,金絲血燕爾爾,讓莫牙帶給你補身子的,一點心意,你不用放在心上。”
“還有…”程渲絞盡腦汁,“莫牙每次進宮,您給賞賜他許多好東西…”
蕭妃示意程渲不用拘着,笑道:“莫太醫替本宮調理身子,很是有效,本宮和他也很談得來,賞他些東西也沒有什麼的。”
“可是…”程渲忽的道,“那些東西,莫牙也多是用不上,都是送給我的…我怎麼能不來好好謝過娘娘…金絲血燕,綾羅綢緞…太貴重。”
蕭妃凝視着程渲姣好清麗的面容,夜色悠遠朦朧,她想起穆陵悄悄收起的那塊果脯子,雕着沒人見過的優曇花。她忽然有些明白穆陵對程渲的感覺,那種…似曾相識的故人之感。
蕭妃頓了頓,道,“你是莫牙的夫人,莫牙疼你愛你,那些禮物送的是你,你高興,莫牙只會更高興。看你身子也挺單薄,也別在司天監太費心費神傷了身,莫牙是個有大本事的人,絕不會苦了你。”
程渲有些動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福朵搶道:“程卦師,改日,改日請您來珠翠宮聚聚,這會兒天色不早,娘娘再不回宮可就不妥了。”
——“娘娘…”程渲摸進懷裡觸向冰冷的鎏龜骨,“程渲,有事要告知娘娘。”
——“改日吧。”福朵真是有些急了,“程卦師?”
——“這裡?哪裡有什麼鬥卦?”穆陵環顧空無一人的南街,“莫大夫?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就在前面。”莫牙指着西南方的庵堂,“鬥卦也不能擾民,就在那邊的巷子裡,程渲被堵着,沒準還會被揍。”
穆陵皺眉,頓住步子道,“你帶我來這裡…莫大夫,你舍不下程渲的。”
“可我不會使劍。”莫牙死撐。
穆陵低低哼了聲沒有說話,轉身就要往舊宅去,“你是聰明絕頂,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倆打的什麼主意,母妃苦捱半生,我不會讓她再受折磨。就算我血染黃土,死在唐曉手上,我也不會…傷了母妃的心。”
“愚蠢至極。”莫牙指着穆陵斥道,“你死了,她不會傷心?你在她身邊長大,她該傷心死纔對。”
“她身邊又不會少任何一個人,她怎麼會…傷心…”穆陵仰頭唏噓,“我知道你和程渲的好意,行不通的。走了,記得把程渲帶回客棧去,秋夜風涼…”
穆陵轉身要走,庵堂就在前頭,莫牙哪裡是會功敗垂成的人。莫牙來不及多想,金針在手忽的拍上穆陵的肩頭,低聲道:“說走就走?你真不顧程渲的心意了?”
穆陵頓覺肩頭一麻,身子酥酥的就要軟下,“你…莫大夫?”
莫牙健氣一笑,把穆陵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扛拖着他英武的身子朝庵堂挪去,“慌什麼?見上一面也不虧。別怕,我刺的是你的肩貞穴,不過是半邊身子使不上力氣。我就看不慣你們這些個自以爲都是對的人。你不想你母妃傷心,她近二十年苦受喪子之痛,你就不想她知道真相,爲自己選一次?”
——“我不要去見母妃…”穆陵咬牙。
“真是重死。”莫牙又使了些力氣,“那些你們以爲對的念頭,都是錯的。我看你啊,不過是不想你母妃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這副模樣又如何?阿妍還說你的刀疤氣概呢…哎呦…要被壓死了…”
已經可以看見庵堂外的燈火了,可這步子怎麼越發邁不開了…真是,好重。
庵堂外
——“娘娘,真是該走了。”福朵又催促了聲。
“本宮難得見程渲一面,有事今夜說了去也好。”蕭妃對福朵微微示意,福朵雖然有些不大情願,但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走去巷角把等着的轎伕又支出去老遠,告誡他們沒有吩咐不得出來。
福朵走出小巷,秋風乍起,吹得人涼意陣陣,福朵低低嘆了聲,道:“程卦師要真是有事和娘娘說,不如…就回去庵堂吧,外頭風大,娘娘身子纔好些。”
夜風吹起程渲耳邊的碎髮,雖然已經做了莫牙的妻子,但她還是梳着未嫁女兒家慣常的長樂髻,輕靈可人的身姿佇立在被夜幕籠罩的岳陽城,仿如一副畫。
——齊國習俗,出嫁的少女都要由母親綰髮,要是生母不在,就由母家的女性長者代勞。程渲無父無母,也沒有活着的族人,她和莫牙不拘禮數,隨着性子結成夫妻,自然也沒有綰起未嫁的髮髻,看着仍是猶如少女一般。
蕭妃當然明白其中的內情,仁厚如她,對程渲也生出許多憐愛來,朝她伸出手道:“程渲,有什麼事和本宮進去說。”
程渲給齊國皇族占卜多年,也沒少見過蕭妃,但總是牢記自己和她只是卜官和主子的關係,不可親密,不可越規,凡是也都是拘着禮數,從沒有過太多的交流。如今再見蕭妃,程渲倒是生出些莫名的親近。
——“程卦師。”見程渲發呆,福朵低聲催着,“娘娘喚您進去說話。”
“額…”程渲深吸了口氣,“就去了。”
庵堂裡,蕭妃柳枝一樣的身段盈盈轉過,含着暖笑道:“程卦師?”
福朵正要把門關上,忽的聽到外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庵堂在岳陽偏僻處,入夜不該會有外人經過…福朵謹慎的朝外張望着,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這…這不是…”
程渲一個激靈抖直身——莫牙…莫牙和穆陵…一定是。
莫牙扛着半身難動的穆陵艱難的挪近庵堂,嘴裡哼次哼次給自己鼓着勁,“這就要到了,怎麼也沒人來搭把手…我肩上扛得可是太子,太子吶…累死莫神醫了…”
福朵張大嘴驚的說不出話,指着莫牙回頭錯愕道:“娘娘…是莫…莫太醫…還有,還有…”
——“莫牙也來了?”蕭妃掩脣看着發懵的程渲,“你說有事,是替莫牙留下本宮的吧?看來你倆真是有事,本宮倒有些好奇。”
“不止…不止…”福朵眼睛不眨的盯視着越來越近的倆人,莫牙賣力扛着一個男子,男子帶着寬沿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但他的身形…福朵實在太熟悉,這個老婢女在珠翠宮待了近二十年,她看着自家的小皇子從襁褓裡的嬰兒長成英武的男兒…她閉着眼睛都不會認錯…莫牙身邊的那個人…
——不是自己珠翠宮的五殿下麼!?可是…福朵有些哆嗦,五殿下…這時候怎麼會和莫牙在一起…
“娘娘…”沉穩的福朵牙尖打着顫,“是莫太醫,還有…還有…殿下…”
——殿下!?
“五殿下…咱們的五殿下…”福朵扶住門框纔沒有癱軟在地,說話間,莫牙已經到了門邊,莫牙靈巧的抽出穆陵肩貞穴裡的金針,一下把他往前推了推,穆陵一個沒站穩踉蹌擡頭,搖曳昏暗的燈火下,福朵終於看見了斗笠下那張掩住的臉,“啊…”福朵低呼着差點暈厥倒地,“你…你…殿下…你是奴婢的五殿下麼…娘娘…娘娘…”
福朵眼前的臉——左臉深重的刀疤觸目驚心,但除了那道駭人的刀疤,這張臉是福朵曾經終日侍奉照顧的那位殿下…劍眉星目,凌厲如同刀刻,那雙寒星一樣凜冽的烏黑眼睛,閃爍着福朵再熟悉不過的銳利,面如荒原般看不出情感,但卻深藏着滾熱的心緒,讓人難以看穿。
122.蜀人魂
福朵眼前的臉——左臉深重的刀疤觸目驚心,但除了那道駭人的刀疤,這張臉是福朵曾經終日侍奉照顧的那位殿下…劍眉星目,凌厲如同刀刻,那雙寒星一樣凜冽的烏黑眼睛,閃爍着福朵再熟悉不過的銳利,面如荒原般看不出情感,但卻深藏着滾熱的心緒,讓人難以看穿。
——“殿下…”福朵膝蓋一軟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殿下?您…怎麼和莫太醫一起?您的臉…您的臉?”福朵心驚得不敢再說,深埋頭顱動也是不敢動。
“陵兒也來了?”蕭妃隱隱聽見福朵口中喊着殿下,疑心的朝外望了望,“母妃還以爲,你今天不會過來…陵兒太有心,還記着…”
腳步聲嘎然而至,穆陵頓在門檻處,腳底像是被定在了地上動彈不得。一聲“母妃”如鯁在喉,怎麼也喊不出聲。夜色掩飾住他泛紅的眼睛,但男兒堅韌的淚水卻沒有滾落。
絕處逢生,見到還活着的修兒大哭一場,穆陵告訴自己——那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落淚,那次之後,穆陵便不再有軟肋,堅硬的如同鋼鐵。
——“陵兒,進來說話啊。”蕭妃溫聲招呼,“怎麼還穿成這幅樣子?”蕭妃遠遠看着穆陵束身的黑衣,“你們幾個神神秘秘做什麼呢?本宮知道了,陵兒是怕被新婚的夫人發現,這才悄悄出來?”
——“進去吶。”莫牙推了把穆陵,“進去再說。”
穆陵想逃,卻無處可逃,他已經被母親看在眼裡,再無退路。
莫牙又狠狠推了把,終於把這頭犟驢推囔進了庵堂裡,莫牙趕忙關上木門,還不忘把門栓拉上,背貼着門板拿袖子擦了擦汗。
福朵悄悄爬起身,怯怯偷窺着這個奇怪的主子——臉上這道疤痕已經凝結,怎麼也不可能是今兒才傷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陵兒?”蕭妃拂開水袖朝兒子走去。
看着一步步歡喜走向自己的母親,穆陵蒼聲低嘆,摸向戴着的斗笠,咬牙揭下扔在了地上,迎着母親昂起了高傲的頭。
穆陵沒了金冠,黑髮用緞帶束起,風起發揚,更顯容顏清冷,顴骨微露昭顯着活下來的艱辛,更溢出不屈的鬥志,無懼一切的信念。
蕭妃驀的頓住步子,她看清了兒子的臉,那是她心愛的兒子,但…似乎又不是…宮裡的太子殿下新婚燕爾,意氣風發…眼前這人…滿目怨仇,深藏不甘…是,又不是…
蕭妃忽的燃起一個念頭,捂着心口慢下步子,程渲當她受不住要暈厥,正要伸手去扶,蕭妃卻又搖搖晃晃的站直了孱弱的身子,如同一顆充滿韌勁的柳樹。
這一個轉瞬的動作,讓程渲忽然明白了莫牙的話——蜀人堅韌,蕭妃扛得住許多。
穆陵單膝跪地,頭顱高昂不垂,左臉刀疤凜凜,喉結微微滾動,乾燥的薄脣艱難張開,沙聲乍起:“孩兒,見過母妃…”
這是齊國少年皇子對父皇母妃的禮數,皇子年滿十六就不必再對母妃行跪拜大禮,此禮不在皇族入冊的規矩中,可以說是私家禮數,少爲外人知道。只有…朝夕相處的嫡親血脈,才明白其中的孝意。
唐曉苦學皇族禮儀,學的和穆陵如同一人,但他始終是沒有近過武帝和蕭妃的身邊,他通曉尋常禮數,卻從沒有見過…單膝跪拜父母的私禮。
蕭妃驚覺低呼,兩行清淚無聲淌落,俯身扶住穆陵聳動的肩膀,“陵兒…陵兒…你纔是…本宮的陵兒…”
蕭妃驀然轉身,對着祠堂裡供奉的牌位直直跪下,深埋頭顱額頭貼向地上的泥土,已經泣不成聲,“蒼天在上,信女願拿命還蒼天庇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還活着…”
福朵一陣頭暈目眩,看着莫牙說不出一句整話,“莫…莫太醫…他是…他是誰…殿下…哪位殿下…都還活着?”
莫牙豎起食指貼住自己的脣,挑眉低聲道:“福朵姑姑很快就會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看住這裡千萬別忘外人進來,還有就是…想好晚回宮的說辭,千萬別讓人起疑。”
莫牙思路清晰頭腦靈敏,福朵忙不迭的點着頭,握着手心警覺的環顧四周,見守門的老姑子還在後院忙乎,略微放下心來。
庵堂的偏院,是老師太平日歇息的地方,莫牙劃開火摺子點燃桌上的油燈,福朵攙扶着主子坐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穆陵的左臉。
福朵隱隱看出什麼,但聰慧忠心如她,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自己和主子是一條命,凡是照着去做就是。
——“宮裡那個人。”蕭妃顫着聲音,“他…要你死?”
穆陵撫過自己左臉的刀疤,低聲道,“但我還活着,他殺不了我。”
蕭妃低哭出聲,蒼白的面容露出痛苦之色,“御出雙生,龍骨男盡,魏玉卜出這兇卦,本宮從沒信過自己的雙生子會帶來什麼禍事,你們都是我的骨肉,我拼了命生下的骨肉,卦術荒誕,我不信,我不信…但爲什麼…爲什麼真是這樣…龍骨男盡…龍骨男盡!?”
穆陵澄定的把上林苑的禍事說給蕭妃聽,一字一句說的很是平緩,沒有哀怨,沒有憤怒,像是說着別人的事,與自己的生死無關。
蕭妃時而垂淚,時而低嘆,聽到揪心處,攥着水袖周身發着抖。
福朵容顏早已經失了血色,驚慌道:“變臉…這是異術,太可怕的異術…蜀中確實也有過變臉之說,但…沒人親眼見過,也沒人信真有這種法子的存在…宮裡的殿下…那張臉…難道不是天生長成的樣子?奴婢不信,奴婢絕不信…”
穆陵沒有斥責福朵的插嘴,他看向靜坐不動的程渲,輕聲道:“我原本也是絕不會信這些的,但是…唐曉在我眼前,我看着神蠱蠕動改了他的臉…鍼灸引路,神蠱可隨心所欲盡改容顏…”
見福朵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穆陵溫柔的看着程渲的眼睛,像是等着什麼,程渲淺笑頷首,指着自己的臉,紅脣輕張道:“福朵姑姑,如果神蠱易容的臉,就在你眼前,你信麼?”
——“就在奴婢眼前?”福朵錯愕的和蕭妃對視着,“奴婢…不明白。”
不等程渲說話,莫牙已經閃到了前頭,得意道:“程渲這張臉,就是出自金針和神蠱,哈哈,娘娘和福朵姑姑也是認不出吧。還不信我的易容神術?”
——“啊…”福朵驚看程渲,“程卦師也是易容後的臉…怎麼會…程卦師?奴婢…之前見過你麼?”
穆陵深望程渲,“母妃,福朵,程渲…就是修兒…她沒有死。”
福朵又一次差點昏厥,之前是驚愕,這會子,該是驚悚了。
——“修兒…”蕭妃身子一動,孔雀綠色的眼睛有些錯愕,“程渲,是未死的修兒…是和你一起長大的修兒?摘星樓大火…修兒,你沒死?”
程渲點頭,“也許真是命不該絕,我墜海逃生,被莫牙所救,他見我被燒燬了臉,就給了我一張嶄新的臉。神蠱奇術,讓我重生,重回岳陽。”
蕭妃又一次捂住了心口,她心痛的看着程渲嶄新的臉,“是他…又是他做的?一定是…一定是他…”
——“是我錯認…”程渲纔要說出口,手腕已經被穆陵按住。
穆陵搖頭道:“命運使然,是我們逃不脫的劫數。這不是都還活着在母妃您眼前麼。”程渲咬脣低頭,穆陵又重重的按了按她的手腕,眉間蘊着溫情和憐惜。
蕭妃哭出聲,流着淚道:“本宮明明知道是他的過錯,可爲什麼…本宮卻怨恨不了他…陵兒,他差點害你至死,可爲什麼…本宮卻怪不了他…”
穆陵冷冷一笑,“他知道我們都恨不了他,因爲在他看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欠他許多,父皇欠他命數,母妃欠他情意,我這個兄弟…欠他半生榮耀,欠他齊國江山…但我們欠他的,並不是要拿命去還他…母妃,他要我死,悄無聲息的去死。他費盡心機潛回皇宮,留在您和父皇身邊…他用我的身份活在世上…那我又算是什麼?母妃。”
穆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船上,他讓人拿匕首狠狠刺進我的心口,毀我容貌扔我下海,他要我死,沒有尊嚴的死去…這一刀下去,我再也不欠他什麼。他欠我…欠我這條命,還有…”穆陵擡眼看向無聲的程渲,心口又是一陣灼烈的刺痛,穆陵聲音低下,咬牙沒有再說。
福朵當然看出穆陵所指,這個忠心的奴婢也是唏噓落淚,拾着衣袖擦摸着眼角,喉嚨裡忍不住發出抽泣聲。
——“他…是什麼人…他是不是,一直在本宮身邊,他在岳陽悄悄窺望我們…”蕭妃回想着自己見過的每一張面孔,卻猜不着那人到底是誰。
“他…”程渲想起岳陽街頭,自己和張鬍子鬥卦時,挺身而出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唐曉,“他從蜀中來,說一口沒有破綻的岳陽音,他有鴻鵠大志。”
“他叫唐曉。”穆陵艱緩發聲,“蟄伏賢王府邸,是皇叔親點給穆郡主的護衛,深得皇叔和郡主的器重…”
——“穆郡主的護衛?!”福朵驚呼出聲,她想起和穆玲瓏進珠翠宮的那個陌生男子,步履瘸拐,神色篤定,穆玲瓏與他盈盈相望,能被穆郡主帶進皇宮的人,一定是深得信賴的貼身護衛,“奴婢記得那個人。”
——“你見過他…”蕭妃輕幽呼出聲,“唐…曉…他叫唐曉…他,在岳陽…”
福朵點頭,神色驚惶,“奴婢見過一次,就是莫太醫第一次入宮那天,穆郡主身邊帶着就是那個護衛,奴婢聽郡主喊他…唐曉…對,就是他,娘娘,他就是唐曉。他的腿…是裝瘸…”福朵見過深宮許多殘酷的心機爭鬥,但從未想過世上還有唐曉這樣高超的伎倆,老練如她,也是深深震撼。
“唐曉…他…長的什麼模樣。”蕭妃忍不住追問。
“他…”福朵怯怯看了眼不做聲的穆陵,“倉促一眼,但也記得他是個百裡挑一的男兒。娘娘…”福朵不再說下去,糾結的垂下頭。
幾人沉默良久,蕭妃凝望着幽冥的燈火,綠色的瞳孔裡閃動着熠熠的火苗,“御出雙生,龍骨男盡…陵兒,你知道麼…在你父皇還沒有狠下密旨只留一子的時候,我就猜到…我留不住這兩個孩子,你倆在我腹中一天天長大,在太醫還沒有替我診脈之前,我就感覺到——我腹中,懷的是雙胞胎。”
——“母妃…”穆陵幽聲低呼。
莫牙最喜歡聽故事,感覺着又有神秘的故事,莫牙搬着凳子湊近了些,俊雅的臉上蘊着好奇。
蕭妃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她身子雖然在莫牙的調理下一天好過一天,但底子虛弱終還是不能勞心勞累,但很多話,她已經不想藏在心裡,她,要告訴穆陵,告訴屋裡的每一個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你們雙生兄弟命運相扣的那個人,他叫刺墨,刺墨——神醫。”
123.蒲草燕
莫牙最喜歡聽故事,感覺着又有神秘的故事,莫牙搬着凳子湊近了些,俊雅的臉上蘊着好奇。
蕭妃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她身子雖然在莫牙的調理下一天好過一天,但底子虛弱終還是不能勞心勞累,但很多話,她已經不想藏在心裡,她,要告訴穆陵,告訴屋裡的每一個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你們雙生兄弟命運相扣的那個人,他叫刺墨,刺墨——神醫。”
“母妃說起過,您有一位故友,擅鍼灸,重情意…刺墨,您的故友,就是刺墨。”穆陵回憶起刺墨可怕的長相,還有高高凸起的羅鍋身形,“也是因爲他的心慈,我才能活着見到母妃。”
——“我是蜀女,陵兒你知道的,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大母,她是蠻夷女奴,嫁給巴蜀桑農,生下了我。蜀夷之間婚娶極少,我少年時開始發覺自己的不同,旁人的眼睛不是棕色就是烏黑,唯獨村裡裡就我是一雙綠色眼睛,他們都說我長的越來越美,美的和尋常蜀女不同。”
蕭妃的眼睛幽幽發光,似乎憶起了自己年少的往事,不管往事是甜是澀,在她眼裡都好過了深宮的煎熬。
莫牙咬着手指甲,歪頭道:“異族混血,確實容易生出不一樣的孩子,俊的極其俊俏,不過也會生出異人,蠻夷難開化,生的又奇特,蜀夷極少通婚,也是怕和蠻夷生出怪胎。”
——“莫太醫說的不錯。”蕭妃點了點頭,繼續道,“刺墨,他也是蜀夷交/合生下的孩子,生下就與常人不同…”
“刺墨就是我的老爹。”莫牙低下聲音,“老爹是羅鍋…生來就是這樣。”
“刺墨…”蕭妃默唸着這個久遠熟悉的名字,淚眼摩挲,“我和他都是蠻夷混血,一個美,一個醜…但骨子裡的親近血脈讓我們交好,旁人都嫌棄他,我卻從沒覺得他的羅鍋醜陋,相反,他有一雙很溫和的眼睛,我每每看着他的眼睛,都覺得平靜快樂。”
——“刺墨自小孤苦,但卻極其聰明,他跟着族裡的巫醫學習醫術,又無師自通學的一手鍼灸,不到二十歲就遠近聞名,還得了神醫的美譽。”蕭妃脣角含着笑意,但那笑容轉瞬劃過,又變作一臉的哀容,“我原本以爲,是會和刺墨相伴一生的,蠻夷卑賤,生的美也不受人待見,我和刺墨同命相憐,雖然沒有明說,但我認定自己只會和他一起。誰知道…”
“我十七歲那年,武帝選妃,巴蜀官吏聽說我貌美,就和母親說要選我入宮。我從未出過蜀地,哪裡敢去千里之外的皇都?我也知道,深宮似海,怎麼也不是我可以涉足的地方,於是,我苦思辦法…”蕭妃哽咽了幾聲,強撐着繼續道,“同情我的老嬤嬤悄悄告訴我,女子如果有了婚配,就可以不用入宮,別人是不會和我許下親事,但也許刺墨會…就算他對我沒有情愛之心,總還有一份義氣在…如果刺墨去找我母親下聘定親,就說我們早有婚約在,那我就可以不用遠赴皇都,我從不奢望皇都的貴重,我只想留在蜀地,做一個桑女。我生在那裡,也想死在那裡。”
“可那時候的我,已經被官吏困在府裡,日日受着各種教導,爲的就是不久後呈給皇上…府裡看管森嚴,外人很難進出,我連母親都見不到,怎麼可以見一個男人?”蕭妃臉色晦暗,氣息都弱下許多,忽的雙眼又亮起,“刺墨是大夫,是神醫,我想見刺墨,他…也想見我。”
——這故事太浪漫深情,莫牙聽的愈發投入,趴着桌面眼睛都不帶眨的。想不到自己悶悶古板的老爹還有這樣不爲人知的情史,回頭去了北方找到他老人家,可得說上三天三夜,逗趣他三年纔好。
穆陵也暫時不去提和唐曉的深仇血恨,刺墨救下自己,對於母親和刺墨的往事,穆陵也願意安靜的聽下去。
——“我謊稱自己心痛的舊疾發作,要找刺墨纔可以治,官吏讓人找來刺墨替我診治,屋裡有許多嬤嬤看着我,我不能和刺墨直說,我早早的,就想好了法子。”蕭妃挑起嘴角,露出酷似少女的小小狡黠,當年的她也是頑劣健氣的少女,不過是深宮多年的蹉跎讓她沒了棱角,沒了自己。
蕭妃繼續道:“我早早用蒲草編做一隻燕子…蒲草韌如絲,暗指我不想去皇都,希望他牽絆住我留下我,燕子…”
——“燕子…”程渲低嚀,“寓意自由自在,娘娘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刺墨神醫聰明絕頂,看一眼就會明白。”
“是。”蕭妃點頭,“我乘人不備,把蒲草編成的葉子偷偷放進他打開的藥匣,我暗喜,刺墨回去一定會去和我母親提親,那樣我就可以不用入宮,留在蜀地。”
“可誰知道…”蕭妃低下情緒,“直到入宮的日子迫在眉睫,還是沒有婚約的消息傳來…終於再也躲不過去…我上了去皇都的馬車…”
“我離開蜀地的那天,正是燕子北去的日子…”蕭妃閉目道,“我淚別母親和族人,卻沒有看見送別我的刺墨,但我隱隱覺得,他就在不遠處跟着我,我去到哪裡,他也跟去哪裡,千里之路,他一步步跟着我的馬車,從未離開。”
程渲費解道,“可是,如果他捨不得娘娘,看到蒲草燕子就會明白您的心意,不過一紙婚約就可以留下您,又何必苦苦追隨您來岳陽…”
“難道他覺得自己貌醜,配不上娘娘您?”福朵猜測着道,“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蕭妃咬脣,“本宮也是這麼想的,既然他不願留下我,那我就去皇都,在哪裡都是活着,皇都榮華,巴蜀荒蠻,一樣…還不都是一樣活着。”
莫牙似乎想到什麼,但他只是嘴脣動了動沒有開口,遲疑的垂下長睫,神色有些低落。程渲看在眼裡,但也沒有立刻出聲去問。
蕭妃緩了緩,又道:“我入宮不得聖心,封了個采女就被皇上遺忘,困在宮裡也出不去,自然斷了和外界的干係,也想把那個負了我心意的刺墨徹底忘了去。直到…優曇花開,一夜恩寵,我竟然…懷了皇上的骨肉…”
——“那時德妃得寵勢大,我在她月子裡得了皇上恩寵懷了皇嗣,她恨我入骨,是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一個小小的巴蜀采女,出身寒微沒有權勢的母家,更沒有可以籠絡宮人的財物…宮人多勢利,我能活着就已經艱難,怎麼能保得住肚子裡的孩子?”
想到那時母妃的艱難,穆陵臉色陰鬱,深重的喘息着。
“就在我瀕臨絕望的時候…”蕭妃眉頭緩緩展開,“有個小宮人給我悄悄送來物件,說是我宮外的同鄉受我母親所託送來…那是…蒲草編成的燕子,就是我放進刺墨藥匣子裡的那個。刺墨,真的留在了岳陽皇都,他一直都在…他聽說了蕭采女懷了皇嗣的消息,他知道我在宮裡不得待見步步驚心,他輾轉給我送來這隻燕子,就是讓我寬下心,有他刺墨在,就會護住我和腹中孩子的平安。我拆開蒲草,發現裡面果真是一張方子——裡面都是尋常易得的食材,但配在一起就有保胎養身的奇效。就像…”
——“就像我的烏賊肉燉桃仁。”莫牙嘀咕了句,“看着簡單,可是有大作用的。”
福朵不住的點着頭,“神醫就是神醫,讓人歎爲觀止。”
蕭妃綠眸閃動,繼續又道:“靠着刺墨給我的方子,還有被故友守護的信念,我總算和腹中的孩子熬過了最初的幾個月,胎像穩固,我也放下心。可誰知道...”蕭妃眉頭揪緊,“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在我腹中一天天長大,我在蜀中也見過不少懷胎的女子,他們的肚子都不似我這樣大。我撫着自己的小腹,隱約覺得...這裡不止一個孩子,我...該是懷着...雙生胎。”
福朵眼眶溼潤,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那時我不受待見,太醫都很少替我診脈,所以腹中雙胎悄然長大,事先也沒人知道,可紙是包不住火的,腹大如鼓被宮裡老練的嬤嬤瞧見,便開始又私下的謠傳出來,說蕭采女肚子裡懷着的是雙胞胎...傳言到了皇上耳邊,皇上就指派了一位太醫過來,脈象診出...果然是雙胎跡象。”蕭妃悵然道。
——“程渲和我說起過。”莫牙接過話,“要是一男一女,就是龍鳳呈祥,是大吉,要是雙胎都是兒子,就是大凶,尤其是在皇家。”
蕭妃眼神黯淡,繼續道:“太醫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我從他驚恐不安的眼神裡已經覺察到什麼,我悄悄和宮裡的老人打聽,這才知道雙胎對皇族的寓意——不是大吉,就是大凶。齊國尚卦,後宮女人懷了雙胞胎,皇上是一定會讓司天監占卜的。如果卜出我懷的龍鳳,那尚且可以放心,但要是...雙胎皆爲子...只怕...我們母子便會遭來厄運吧。”
“母妃想到了宮外不離不棄的刺墨?”穆陵擡起眼眉。
“我還有什麼法子?只有他了。”蕭妃低嘆,“我找來那個送信的宮人,託她給我的同鄉捎信,我手繪了一對雛燕,還有一顆星星...”
——“一對雛燕寓意雙胎,星星...就是司天監的摘星樓,暗示皇上會召司天監卜卦。”程渲道,“刺墨聰明,一定會看出來。”
蕭妃點頭,“不錯,本宮就是這個意思。不久刺墨就讓人送來一個平安符,雖然沒有寫明什麼,但一個平安符,本宮足矣心安,刺墨是要告訴我,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護住我,還有我...所有的孩子。”
——“娘娘有沒有想過,刺墨在岳陽做什麼?”程渲問道。
蕭妃昂起修長的頸脖,滿是對刺墨這位故友的信任,“程渲,刺墨醫術舉世無雙,在哪裡都可以活下去,齊國迷戀卦術,卦師滿地,卻少有真才實學的大夫,刺墨留在岳陽,醫術少許展露,就可以踏入達官顯貴的門第,這也是爲什麼他有信心可以保護我們母子。本宮雖然不知道他到底藏在哪裡,做着什麼,但本宮知道,他說做得到,就一定做得到。”
蕭妃說了許多話,福朵趕忙倒了杯清茶給她潤口,蕭妃推開茶盞,她要說完所有,她不願意再憋在心裡。
——“臨盆的日子,是一個雷雨夜。”蕭妃閉眼回憶,後背泛起陣陣涼意,雖然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但每每回想起那個驚魂痛苦的夜晚,這個巴蜀女人還是會從夢中驚醒,“女子生產本來就是鬼門關走一遭,何況是雙生胎。我疼了半夜,孩子都沒有生出來,終於,我受不住煎熬暈了過去,直到聽見孩子的啼哭聲...可那哭聲只鬧騰了幾下...便再也聽不見什麼...我甦醒時,他們告訴我,我生下來一個皇子...一個...怎麼會是一個...我孕育了他們十個月,怎麼會只生出來一個孩子?”
“我拖着產後的身子去見皇上,那時我也真是顧不得許多,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我還有一個孩子,在哪裡...”蕭妃淚眼婆娑,她想起了景福宮變作穆陵的那個人,愧疚和感傷涌上心口,蕭妃淚水奪眶而出,“皇上開始堅持說我只生下一個孩子,禁不住我哭着哀求,皇上心軟,終於告訴我實情...雙子大凶,他遵循卦象,只可以留下一子,我的長子...已經...”
蕭妃心痛的說不下去,穆陵起身走近母親,掌心輕輕撫着她瘦削的背。誰都有錯,但母親卻沒有,她只是一個忍受骨肉分離二十年的可憐女人,歲月如梭,她所受的苦痛,遠遠超過他們每一個人。
“陵兒。”蕭妃擡起頭看着挺拔的穆陵,“你在宮裡,在母妃身邊長大,我們母子雖然不得聖心,但至少還好好活着,你捱不了餓,受不着凍...但他...他卻...”蕭妃哽咽的說不出話,穆陵輕撫掌心,神色陰鬱沉重。
——“娘娘想到了刺墨。”程渲道,“答應您,護您和孩子周全的刺墨。”
蕭妃止住抽泣,道:“傷心過後,我想起了刺墨,刺墨從不輕易許諾,但只要許下,就一定會做到。我和他相識多年,我太懂他的赤子之心。他遠離故土跟着我來岳陽,他答應我的事,多難都一定會做到。”
——“就在我想辦法捎信給刺墨的時候,我又收到了刺墨的東西。那是一支蜀中獨有的牛角壎,上面刻着一隻飛燕...”
“燕入蜀中。”穆陵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