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屍骨未寒,您就和母妃出宮去?傳到別人耳朵裡…該說你們母子薄情吧…”
唐曉不喜歡周玥兒,但周玥兒剛剛這句話卻是說到了他的心上。蕭妃是個懂事的人,宮中驚/變,人心惶惶,她在宮裡待了許多年,應該知道什麼不該做。哪怕已經和自己說好,和迦葉寺的師太定下日子,也該暫且緩下才對。
但唐曉等到戌時,還是沒有等來母妃那邊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照着最初的商定——明天午時,一同去迦葉寺。
見夫君不做聲,周玥兒又道:“也許…母妃那頭忘了通知您?要不要臣妾差人去問…”
——“不用。”唐曉制止道,“時候不早,母妃應該已經睡了。出宮一趟也費不了太久。去的是迦葉寺,就算父皇知道,也落不下什麼話柄,你別多想了。”
“額…”周玥兒瞄着夫君眉目不喜,也不敢再多嘴,“城外風大,殿下明天添件狐裘披風…”
“隨便吧。”唐曉拂袖離開。
夫君背影冷漠,話語裡也沒有對自己絲毫的情意,周玥兒心底一涼,卻又是無可奈何。人家娶你之前,就告訴你會有無窮的寂寞等着,自己一口應下無怨無悔,這會子就算悔了,也是離不開這座深宮。
周玥兒涌出酸楚,打理着夫君明天要穿的狐裘,眼眶溼漉漉的。
唐曉走出屋,院子裡,見福朵快步走進,唐曉眉心一動——該是傳話來明天不用去了吧。
——“殿下。”福朵屈了屈膝。
唐曉擡了擡手背,“是母妃讓你來的?”
福朵點了點頭,恭順道:“娘娘讓奴婢來傳話,明天出宮不能大張旗鼓,不必要的護衛,無需跟了去。佛門清靜,擾了就不好了。”
——“建章宮出事,母妃還執意要出宮麼?”唐曉忍不住問了句。
福朵面不改色,“殿下,佛祖跟前不打誑語,既然應下,怎麼有不去的道理?”
唐曉背過身去,“你回去告訴母妃,明天午時,本宮一定會去。”
見福朵離開,唐曉轉身看向守在門邊的老內侍,“劉公公,非常時期,陪母妃出宮還是該多帶些護衛吧。”
老內侍頭也不擡,怯怯道:“殿下常說,天子腳下,沒人動得了您。女眷出宮,也是要低調行事,浩浩蕩蕩的金甲護衛跟着,怕是…不太好。”
——天子腳下,穆陵自信凜凜,沒人可以動得了他。
穆陵有這樣的豪言,唐曉卻不敢。
執意要去城外的迦葉寺,又特令不要帶太多護衛…福朵的話雖然在理,但,唐曉卻不敢鬆懈。穆陵的一敗塗地,就是因爲他的鬆懈恍惚,自己絕不可以犯同樣的錯誤。
——“去傳護衛首領來見本宮。”唐曉低聲下令。
老內侍弱軀晃了晃,趕忙踩着小碎步去了。
次日
這一天,是個陰天。都說秋高氣爽,連着半月都是晴空萬里,忽的陰沉下來倒也讓人有些抑鬱。天空陰霾,像是連老天都爲昨天皇家的慘案悲慟。
沒人知道那個神秘的紅錦盒是誰送去的建章宮,三皇妃非要把壽宴弄得聲勢浩大,宮裡宮外去了許多人,一個建章宮哪裡承受得來,禮物堆了半堵牆,宮人也沒了印象。武帝震驚,下令大理寺徹查白兔血案,但大理寺最能幹的少卿也知道——這樁血案,是根本查不出什麼。
——永遠都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司天監裡,給三皇妃生辰卜卦的老頭宋燦大早就被皇宮內衛押解了去,宋燦說玉兔大吉,誰知…人家就死在兔子上…卦師卜錯,是要拿命去償,所以司天監許多卦師寧願含糊其辭胡謅扯淡,也極少敢拿身家性命去博。宋燦想投機,不料…投了條死路,還是死的很慘那種。
宋燦的求饒慘叫回蕩在司天監裡,聽的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和今天的天氣一樣,佈滿陰雲。
——“該是活不成了。”孫無雙嘆了口氣,“熬到這個年紀,最後關頭輸得一乾二淨…卦師多厄運,難善終,平庸成宋燦也能落得個如此下場,真是這樣?”
程渲沒有接話,懷裡的鎏龜骨沉甸甸的像一塊壓迫心口的巨石,壓的程渲喘不過氣來。
卦師難善終,程渲還要和莫牙玩到老吃到老,這碗飯,確實是吃不得了。
皇宮
珠翠宮外,候着一輛不大起眼的馬車,青色的車頂看着與岳陽街上尋常馬車也差不多,唐曉駐足看了會兒馬車,看來,母妃是要和自己同車出宮,連玉逍遙都無須帶着。
蕭妃一身淺色素羣,髮髻鬆鬆綰起,戴着一支蜀中產的牛角彎簪,即使是這樣素淨的打扮,也掩飾不了她與生俱來的美貌。孱弱的身體給了這個蜀女一種病態的嬌美,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
見兒子今天也是一身便裝,也只帶了兩個普通護衛,蕭妃滿意道:“建章宮出事,我們母子出宮是要更加低調些。”
車廂狹小,勉強可以坐下三人,福朵擠在角落,悄悄窺望着這對…別樣的母子。
——“你自打學會騎馬,就沒有再和母妃同坐一輛馬車。”蕭妃感慨道,“時光如梭,過去的太快,陵兒從孩子長成了大人,還是舊時的馬車,卻是坐不下我和你。”
“時光始終是無法倒轉。”唐曉自若道,“兒子的心,一直都倚靠着母妃您,永遠都不會改變。”
蕭妃寬慰淺笑,倚着搖晃的車窗閉上眼睛,瘦削的顴骨微微聳動着。
宮門外,一對着便衣的英武護衛見馬車出來,唐曉挑起車簾,掌心輕擡。便衣護衛遠遠的跟在青頂馬車後頭,悄無聲息。
岳陽南郊,庵堂。
出城的路顛簸,但馬車這一路卻行的很順暢,車軸碾過的都是岳陽的青石板路,微微搖晃着馬車。
馬車停下,蕭妃驟然睜開眼睛,面色蒼白。
——“到了?”唐曉疑聲道,“還沒出城吧?”唐曉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青磚白瓦還是岳陽城裡的宅子,“不是去迦葉寺麼?母妃?”
福朵看向沉默的主子,蕭妃淺淺一笑,支起身子道,“不急着出城,母妃…要去先見一位故人。”
——“故人?”唐曉低問,眸子垂下道,“母妃的故人?那我在車上等您?”
蕭妃朝兒子伸出手去,“這位故人,你也認得,該去見面敘上幾句。”
唐曉沒有推辭,順從的扶起母親走下馬車,眼前是一座古老陳舊的宅院,不過幾間青瓦小宅,這裡會有什麼故人?唐曉沒有發問,沉着的邁進庵堂的門檻。
三人進去,悄悄跟了一路的護衛四散開來,不動聲色的守在宅院四處,警覺的盯視着。
青燈幽冥,香火繚繞,老師太的木魚聲低緩虔誠,燃起的煙霧迷花唐曉的眼睛,讓他沒有看清祠堂供奉的牌位。
唐曉環顧四周,見只有兩位緇衣師太,宅院清幽,看着不像再有別的人。唐曉放下心來,低低吁氣。
——“娘娘和殿下又來了?”守門老姑子蒼目一亮,急急拘着禮。
——又來…唐曉心頭一緊。故人爾爾,是你的弦繃的太緊。
老姑子纔要轉身,忽的覺察到什麼,又忍不住看了眼唐曉乾淨的臉。之前兩次都是夜裡,姑子年紀大了,入夜眼睛就不大好,但她還是似乎記得——前兩次見到的穆皇子…臉上不是傷了麼?怎麼這會子…像是換了一張臉?
見老姑子神色不解,福朵機敏,笑嘻嘻道:“娘娘和殿下想喝杯暖茶,有勞師太。”
“就去,就去。”老姑子回過神,小跑着往後院去了。
“老師太。”福朵湊近低聲誦經的師太,“福朵扶您進屋歇息。”
老師太止住誦經,凹陷衰老的眼睛掠過唐曉篤定自然的臉,唐曉對老師太頷首一笑,滿是皇族氣魄。
老師太對着蕭妃鞠了一躬,跟着福朵蹣跚着往偏屋去了。
祠堂裡,只剩下蕭妃和唐曉倆人。素香燃盡,煙霧漸漸散去,唐曉看清了牌位上的字跡——是蜀中大母的名字。
唐曉恍然驚覺——迦葉寺?哪裡是供奉在迦葉寺?就在這裡,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小庵堂,蕭氏的族人,就供奉在這裡。
——母妃騙了自己,把自己誘來這裡…唐曉下意識的又看了幾眼周圍,生怕會衝出讓自己時常驚醒的那個人。
“不用看了。”蕭妃執起案桌上的素香,語氣平靜,“沒有別人,只有你看見的那幾個。都是老弱婦孺,動不了你的。”
蕭妃藉着長明燈的燭火點燃手裡的素香,香火閃爍,燃起縷縷青煙,蕭妃把素香遞向唐曉,“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去,給你大母上柱香。”
——“母妃…”唐曉沒有伸手去接。
“大母知道你活着來到岳陽,一定很欣慰。”蕭妃沒有收回手,她綠色的眼睛深望着這個兒子,口吻裡沒有驚慌,沒有激動,平靜的像一汪沒有波瀾的池水,讓人無法看出她真正的心緒,“母妃也很欣慰。你…還活着,活着到了我身邊…是不是?唐-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