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榮要求父皇什麼?唐曉情不自禁的走近幾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靜,眼神帶着一抹得逞的快意。這副表情在靈堂裡顯得很不一樣,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傷感,抑或是毫無反應。卻都不像賢王穆瑞這樣,帶着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親臨建章宮,不是爲了弔唁,而是,爲了這一幕。
——“父皇。”穆榮帶着哭腔,“求您準允兒臣削髮爲僧,這一生都爲亡妻誦經禱告,企盼來生再續前緣。父皇…求您答應。”
武帝頓聞天雷滾滾,敲擊着他快要不堪一擊的老邁心臟。
——“不可!不可…”武帝攥住穆榮的衣領,壓低聲音狠狠道,“你忘了麼,朕,朕和你說過的…你都忘了麼?你怎麼…怎麼可以去做和尚?老五,你忘了麼?”
“兒臣…”穆榮撲倒在地,“兒臣做不到…這是個魔咒,所有將要做儲君的人,都逃不過,逃不過的…父皇,求您,求您放過我…兒臣想爲您分憂,但…我已經失去了妻子…父皇要是堅持,就一定會再失去一個兒子…父皇,求您…放過我吧。”
“荒謬…荒謬…”武帝竭力道,“你沒有事,你沒有事…兇卦已經破解,與你何干?”
穆榮慼慼的看着愛妻的棺木,“我寧願死的是自己…兒臣心意已決,父皇要是執意不肯答應…那兒臣,唯有一死了。”
——“榮兒…”武帝疾呼,“朕不准你死,朕的兒子,不能有事。”
——“求父皇成全…”穆榮哀叫一聲癱倒在地上。
衆目睽睽之下,三皇子穆榮自請出宮,削髮爲僧爲愛妻超度。這是一處多麼感天動地的情感大戲,看官裡,心軟的女眷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男子們面面相覷,也多是唏噓。
唯有賢王,他傲立人羣,嘴角蘊起淡笑。穆瑞注視着抽搐的武帝——他的兄長,穆瑞胸有成竹,軟弱無助的兄長,無路可走。
無路可走的,還有四皇子——穆崛。穆崛是武夫,論及拳腳功夫比老五穆陵還強些,用賢王私底下的話來說:穆崛的腦子都用在了舞刀弄棍上,除了一身腱子肉,也就剩蠢鈍了。
穆崛是來弔唁的,冷不丁見三哥要出家,穆崛噗通也跟着跪倒在地,“皇兄,三思啊。”
武帝見老三老四都跪在自己腳下,怔怔露出驚恐,嘴脣哆嗦得說不出一句整話。
戲看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穆瑞捻鬚低笑,轉身悄悄離開。唐曉當然不會看着穆瑞走,又透過人羣看了幾眼手足無措的父皇,循着穆瑞而去。
走過哭聲震天的建章宮,唐曉跟在穆瑞半丈之外,卻沒有追上去,他有話要問穆瑞,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去問。
穆瑞並不是走向宮門準備回府,他把唐曉引向僻靜的御花園,秋風瑟瑟,一地落葉,穆瑞步步踏上,心裡卻沒有寂寥之感,滿滿的都是運籌帷幄的得意。
唐曉鼓足勇氣正要喊住穆瑞,穆瑞已經在他前頭頓住腳步,負手仰望夜空的密雲,忽的轉過身注視着有些錯愕躊躇的唐曉,穆瑞幽幽挑眉,嘴角含笑。
——“太子殿下,您跟着本王做什麼?”穆瑞話音低沉,饒有意味。
“我...”唐曉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做了一陣子儲君,但在賢王面前,所有強作的傲氣雍容都是不值一提,穆瑞舉手投足都是皇族氣魄,讓人驚覺自己的渺小卑微。
——穆瑞比武帝更像一位帝王,事實是,除了坐不上那張龍椅,穆瑞已經是了。
“殿下有話要問本王?”穆瑞捋了捋寬大的衣袖,朝唐曉做了個請的姿勢,“殿下要是今夜不用去陪太子妃,不如...隨本王進一步說話?”
唐曉能說“不”麼?唐曉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對穆瑞點了點頭。穆瑞笑了聲,二人一前一後走進御花園的深處,步履深邃。
——“皇叔似乎早已經知道。”唐曉不想再兜圈子,直直問道,“三皇兄承受不住喪妻之痛,這輩子都會是個廢人?”
“怎麼?殿下沒想到麼?”穆瑞勾脣反問。
唐曉沒有回答,穆瑞仰面深吸了口秋夜冷風,“你們一起長大,殿下會不瞭解他?老三軟弱,記得他小時候,養了半年的貓病死,他哭了整整三日,還大病了一場。這樣的性子,愛妻死在眼前,他三年都走不出來,廢人,他已經是個廢人,也只有守着青燈素香,祈求自己長命些纔對。”
——“三皇妃生辰,神秘的賀禮裡是一隻血淋淋的死兔子...裝賀禮的錦盒顯眼奢華,被她一眼看中還很是得意,三皇妃看見死兔子受到驚嚇,腳底發軟失足摔死...那天我在建章宮親眼看見事情的過程,我回去想了很久...每個環節都拿捏的恰到好處,又都不差分毫...像是...謀算好了一切,要置三皇妃於死地。可三皇妃一個女人,她死了又有什麼用處?其實...”唐曉觀察着穆瑞篤定的神色,“其實,背後那人的目的並不是三皇妃,而是...三皇子纔對。”
“說下去。”穆瑞似乎對侄子的分析很是滿意。
——“我已經聽到風聲。”唐曉繼續道,“父皇去司天監求卦,要擬出天意廢去我的儲君之位,繼任儲君就是三皇兄。三皇兄執意要出家做和尚,那...下一個人選,就是四皇兄。剛剛四皇兄神色驚恐,擔憂三哥的離開,厄運會降臨在他的頭上...大禍就在眼前,四皇兄也是一定不敢做的。”
穆瑞撫須笑道:“老四是個莽夫,做事從不用腦子,旁人搶的他也要搶,旁人推的他更是急着躲。儲君之位,他死也不敢接手,除非,他活膩了。”
穆瑞幾乎已經是默認自己就是害死三皇妃的主使,他爲什麼沒有半分害怕?他面前是武帝的老五,就算是不得寵愛一路坎坷的兒子,對穆瑞而言也就是一個侄兒...叔侄再要好,也比不過嫡親的父子。穆瑞就不怕,自己去稟告父皇...
——“不錯。”穆瑞似乎已經看出侄兒心裡所想,“告訴殿下也無妨的。建章宮的死兔子,就是本王送給她的...喪禮。”
穆瑞得意道:“是不是滴水不漏?大理寺去建章宮勘察了整日,也是毫無發現,這是懸案,一輩子都解不開的懸案。要怪,就怪那女人倒黴,做了老三的皇妃。她不死,如何讓本王順心隨意。”
——“皇上之前已經召見過老三,告訴他易儲之事。本王前陣子已經力諫皇上,齊國儲君只有殿下你可以勝任,但皇上心意已決,還當着本王的面立下聖旨。他做給本王看,在這件事上,他的決定不會改變:除非他的孩子死絕,不然,一定輪不到殿下你。”
“父皇爲什麼這麼討厭我...”唐曉低喃,“旁人死絕,纔會是我。”
穆瑞走向唐曉,掌心搭在了他的肩上,“本王答應過你,太子之位只會是你的。本王的承諾,不惜一切都要實現。”
——“皇叔...”
——“皇上遲鈍,卻不算蠢,他知道我支持你,於是他提醒老三,易儲的事在塵埃落定之前先不要聲張。老三老實,但卻格外寵妻,他爲了讓妻子高興,便把自己要做太子的事說了出來。那女人沉不住氣,藉着生辰...愈發要鋪張顯弄,讓自己的死期來得更快。”
“那女人去司天監求卦,看看生辰大宴如何操辦爲吉。占卜此卦的活是宋燦的,宋燦慣是溜鬚逢迎,本王便讓管事李驁便去提醒他——三皇妃屬兔,玉兔大吉,唱上六場大戲,操辦的聲勢越大越好。這話說到三皇妃心坎上,便借卦象所指,狠狠操辦了一回。岳陽幾大戲班進宮,那陣勢...可算是有趣極了。”
——“建章宮有本王的人,那份禮物在混亂嘈雜時混進衆多賀禮裡,三皇妃之所以會一眼挑中打開,也是因爲錦盒是她最喜愛的紅色,盒子碩大奢華,一定放着珍貴用心的禮物。”
“那天。”唐曉接過話,“我和穆郡主一起去的建章宮,穆郡主說,皇叔你提醒她不要帶禮物,因爲你知道,三皇妃女子心腸,又格外在意這些賀禮,見穆郡主兩手空空,心裡一定不快,爲了彰顯別人對自己的恭維討好,該是會當衆炫耀禮物,她一眼看去那個錦盒,便就是了。”
穆瑞讚許道:“環環相扣,殿下說的對極了。”
“可我不明白。”唐曉問道,“一隻死兔子,再嚇人也最多昏厥爾爾,一頭摔倒跌死...皇叔?這個又怎麼拿捏?”
問到這個點子上,穆瑞忍不住快慰的笑出聲,“殿下心思縝密,能觀察到旁人不在意的細微之處,和本王府上過世的唐曉倒有些相像。”
——唐曉乾笑一聲,沉默不語。
“普通暈厥跌倒,致死的可能性太低。但如果,動些手腳...”穆瑞低笑,“建章宮的青石板地上,那天被悄悄滴上了白蠟油。白蠟油無色無味,又極易處理,可以說是鬼神難知。尋常人走在滴了白蠟油的石板地上,腳步穩妥不會有事,但如果...驚厥之下,一腳踩上,就會重重倒地,不說必死,也是重殘。”
——“最重要的是。”唐曉頓悟,“蠟油極易毀屍滅跡,只需要在現場大亂時,腳底少許搓弄,就可以清除的乾乾淨淨,連大理寺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哈哈哈...”穆瑞大笑出聲,“本王沒有看錯人,殿下智謀無雙,卻是齊國儲君唯一人選。”
唐曉臉上不見起伏,聰明如他,可卻真的不明白賢王的企圖,他這樣幫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如果真是爲天下蒼生選一位明君,聖名之下,行事可以這樣殘忍,不顧一切?
——“本王答應過你的。”穆瑞灼灼凝視着唐曉,“儲君之位,本王一定會替你保下。如今老三出家,老四惶惶不可終日,只有你,只有你。”
“皇叔...爲什麼要這樣傾力幫我?”唐曉終於問了出來,“皇叔待我親厚,但區區一個侄兒,真的值得你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