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拔出短劍,身下的汗血馬似乎可以感受到主人滿腔的怒火,揚起前蹄嘶鳴着,“賢王要是不肯幫我,那便用我的劍,逼到他答應。”
——“殿下早該下這個狠心。”首領高聲喝道,“賢王齋戒不會帶許多人馬,憑屬下這些人,足夠震懾。”
——“駕!”
蒼茫的天地間,馬隊腳力驚人,朝着朦朧的皇陵疾馳而去。
司天監
自打孫無雙離開,本就無聊的司天監對程渲而言更是無趣,原本以爲守着卦檔還能覺察些有用的東西,暗格的密卦一無所獲,機敏老練的孫無雙也是在這裡沒有任何發現。看來,義父早已經毀去密卦,除了八字卦辭,便是什麼都不剩了。
茶水已經喝了三泡,味道由濃郁變作無味,程渲喘了口氣,打算起身重泡一壺。
——“太子妃駕到。”
周玥兒?程渲收住起身的動作——她來做什麼?
眼前的周玥兒一身雍容,她原本就長的美麗,華服披上更是尊貴奪目,美豔不可方物。但如果說大婚前她的眉間是對前途不可預知的忐忑,今日站在程渲身前的這位太子妃,滿目只有深深的憂慮,還有…恐懼。
——“太子妃要替蕭妃娘娘占卜。”周長安對程渲道,“程渲,焚骨是你所長,你去卜這一卦。”
“我?”程渲咋舌,上回給武帝占卜該是惹了殿下不快,還會用上自己?
“太子妃指名讓你焚骨。”周長安有些不大高興,“即刻隨我入焚室。”
——“爹。”周玥兒冷淡發聲,“只有我和程渲,爹不必進去。”
“娘娘…”周長安有些錯愕。
周玥兒水袖輕搖不再說話,落寞的身姿朝焚室飄然而去。程渲隱隱看出什麼,稍許拾掇便在卜官的引導下也跟了去。
焚室裡
一隻腳邁進焚室,程渲就暗叫不好,不等眼睛看去,程渲已經嗅到了一股子血腥氣,果不其然,周玥兒盤膝坐在矮桌前,桌上放着一塊漆黑的龜骨,手裡執着一把鋒利的袖刀,劃破自己的手腕,大滴大滴的鮮血落在龜骨上,滲進曲折彎繞的紋路里,變作一塊觸目驚心的血骨。
——何爲血骨?歃血爲誓也。
卦師靠泄露天機謀生,天機可以告訴一人,也可以告訴世人,卦師多是漏嘴,靠錢堵上也是不保險,古時爲了讓卦師死守秘密,就是用歃血爲誓的法子。
卦師和求卦者用自己的血祭奠龜骨,便是立下彼此的誓約,所求卦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泄露,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周玥兒要卜什麼?難道不是卜蕭妃娘娘的平安麼?
周玥兒放下染血的袖刀,注視着染血的龜骨,幽聲道:“瞎子多靈敏,你的鼻子一定很靈,程渲,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血。”程渲嗅了嗅鼻子,“太子妃是想給蕭妃娘娘求平安卦嗎?”
周玥兒茫然搖頭,“平安卦?又有什麼用。五殿下遇險那夜,我卜了整宿的平安卦,手腕都要被刀子剮爛…何來平安,何來平安?騙子,都是騙子!”
程渲一步一步走近周玥兒,她神色激動,眸子裡溢滿不甘的憤怒,還有…深深的仇恨。
程渲細細想着——這仇恨,應該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吧。
——“歃血爲誓。程渲,你敢不敢?”周玥兒敲了敲面前的血骨,用一種挑釁的口吻試探着。
程渲淺笑,“太子妃是怕我的嘴巴不夠嚴實?歃血誓?求個平安要付出那麼大代價麼?我可以說不嗎?”
“不可以。”周玥兒冷冷喝住,“從你走進焚室,你已經沒有選擇。”
程渲吐舌,“既然如此,那太子妃又問我做什麼?歃血就歃血,我卜盡天下奇卦,歃血還是第一次。”
周玥兒把袖刀塞進程渲手裡,死死盯着她的動作。程渲抹了抹刀刃,“太子妃的東西,一定夠快。”話語間,刀刃已經划向手肘,血珠子涌出,恰好滴落在桌上的龜骨上,兩股血流匯聚到一處,染盡了漆黑的龜骨。
——“今天的占卜,如有泄露,你我都不得好死。程渲,你記住。”周玥兒眼含熱淚,沒了昔日在瞎子面前的跋扈,“我求你用盡畢生所學,替我卜這一卦。”
“你說。”程渲捧起龜骨,觸着黏膩的血水,心裡也是一沉。
周玥兒正襟危坐,緩緩閉上眼睛,“我要你卜…五殿下,真正的五殿下…是生是死,人在何處。”
程渲耳邊如驚雷乍響,轟轟的迴盪聲撞擊着她的耳膜。
——“娘娘…”程渲半張紅脣。
“卦師只卜卦,不多問。程渲,你照着去卜就是,其餘不該你知道的,嚥下去。”周玥兒沉寂道。
程渲腦中憶起許多往日的情形——每當她和穆陵獨處的時候,她敏銳的聽覺總是能感受到一絲異樣的腳步聲,不遠不近的跟着她倆,若即若離,還有那壓抑着的羞澀心跳,追隨着穆陵,穆陵在哪裡,心跳也跟在哪裡。
程渲沒有和穆陵提起,都是一起長大的卦女,就算周玥兒討厭自己,但她也沒有做錯什麼,守着仰慕的人,是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快樂,程渲不想毀了她的快樂。
——“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和太子好好相處?”
—— “一輩子的夫妻,也是一輩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當朋友處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總還有一份義氣在。”
——“太子寡言清冷,這樣的朋友,又該怎麼去交?”
唯一可以讓周玥兒低頭服軟的,也只有穆陵,真正的穆陵。
程渲曾經以爲,就算有一天,周玥兒驚覺自己枕邊的夫君不是真正的穆陵,她也會爲了周家,爲了自己,暗暗忍下。畢竟她已經是齊國的太子妃,和她大婚的是誰,她的榮辱就和那個人捆綁在一起。
卻沒有想到,她跋扈囂豔的外表下,有一顆不輸任何人的固執心腸。她只喜歡穆陵,她說的不錯,她願意爲穆陵付出一切,死也甘願。
程渲有些動容,清淡的眸子閃爍着晶瑩的淚光,周玥兒恍然擡頭,見對面的盲女眼角含淚,她豎起指尖貼住程渲抖動的脣,低聲道:“我從沒求過人,這一次,我求你…沒有人會知道今天的事…程渲…”
程渲差點就要告訴她——穆陵還活着。但程渲不敢,她不敢拿那麼多人的性命去賭,如果,如果周玥兒已經成了唐曉的棋子,她會不會是唐曉派來試探自己的…
程渲低嚀着把血染的龜骨放進焚爐,嘶嘶的灼燒聲迴盪在空曠寂靜的焚室,掩住了兩個女人的起伏心跳。
——“程渲。”周玥兒擡起眉梢,望着這個自己從沒有過好感的盲女,“你有多喜歡莫牙?”
“他是我生命裡的光。”程渲端坐着,“沒有他,我活着也沒有意思。”
周玥兒看向焚燒的爐子,“五殿下是我的一切。”
——“他要是死了…”程渲低問。
“我會追隨而去。”周玥兒拾起袖刀,言辭炙熱。
——“如果他還活着…”程渲追問。
周玥兒把袖刀按進桌面,皓齒咬脣露出一種堅韌,“我會幫他…”
程渲還想說些什麼,周玥兒拂袖搖頭,像是已經沒有心力說話,她像是閉目睡去,又像是,在籌謀着什麼。
半個時辰過去,程渲起身夾起龜骨,正要等待龜骨冷卻,周玥兒忽的睜開眼睛,輕聲道:“沒有多少時間了,程渲,龜骨染血,你用白絹拓下紋路,再卜卦就是。”
程渲點頭,摸出一塊白帕,蓋在焚燒後的龜骨上。鮮血被灼燒成血沫,輕輕拓上就印出清晰的紋路,程渲撣了撣白帕,閉目按上手心。
周玥兒前傾身體,屏住呼吸道:“卦象怎麼說?”
——“亢龍有悔,紫微星歸。”程渲吐出卦辭,神情閃爍。
“亢龍有悔…”周玥兒低語發聲,“乾卦第六爻,亢龍高飛,無法回頭,喻義盛極生衰,動而生悔。程渲,是不是?”
“是。”程渲點頭,“凡是有度,過而不及。亢龍有悔,紫微星歸…紫微星是帝王星,你要卜的,是一個吉卦。其中意思…你懂。”
周玥兒潸然一笑,心緒的悸動讓她止住血的刀口又綻裂開來,滲出大顆的血珠,“他還活着,他會安好的回來…一定是這樣。”
程渲攥住白帕,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總要有人爲殿下引路。”周玥兒緩緩支起身,抽出程渲攥着的白帕,扔進了還在焚燒的銅爐裡,瞬間化作灰燼,“程渲,五殿下對你有知遇之恩,以後,你一定要好好輔佐他,五殿下看人從不會出錯,就好像冥冥中他選你進司天監…”
周玥兒一步步走向屋門,脣角蘊着寬慰的笑容,“我還記得,甄選卦師那天,你搖出的那支籤文——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誰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覺其中碧玉奇。程渲,我記得對麼?”
“對。”程渲強忍着哽咽,“上靈籤,我搖到了一支好籤。”
屋門咯吱關上,像是一道生死門,一邊是生,一邊,是死。
程渲走向焚爐,白絹燒成的碎片從爐口飄出,落在了冰冷的地上,程渲俯身觸上,那碎片即刻化作黑灰,散在了半空中。
程渲指尖半頓,若有所思——“程渲,龜骨染血,你用白絹拓下紋路,再卜卦就是。”
——拓下紋路…拓下紋路?拓下,紋路!
程渲忽然想起孫無雙的話——“程卦師,你擅龜骨,敢問你一句,你記得焚骨後的每一個卦象麼?”
——“初時會記得,過陣子…也就忘了。該是不會有人刻意去記這些吧?”
——“非也非也。程卦師不會刻意記下,並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會。”
你不會刻意記下,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會…義父,義父會!
白絹可以被毀去,什麼樣的卦象不會被人力所毀,或者說,不會被常人發覺…連孫無雙這樣精明的人都難以發現?
——“真正的密卦,是不會留下卦辭的…而是…會保留着當時卜出的象…等待重見天日的一天?”
——“還得遇上個有大本事的人。密卦泄露,可是滅頂災禍,誅了卦師九族也說不定。那卦象必須就算讓人大大方方瞧見,不懂的人看上千萬遍也洞悉不了,可這懂行的…看上一眼…就會恍然大悟。”
義父,費着心思把自己引向卦檔的暗格所在,可是那個暗格,程渲一一翻看過,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密卦…孫無雙也進過卦檔,他也說沒有什麼異樣…
在哪裡,到底義父要指引自己去尋找什麼?義父憑什麼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洞悉,他如何有把握自己可以做到?
——那卦象必須就算讓人大大方方瞧見,不懂的人看上千萬遍也洞悉不了,可這懂行的…看上一眼…就會恍然大悟。
瞧見——程渲忽的悟出什麼:自己,是瞎的。義父知道他收養的孤女眼盲…哪裡看得見東西。
懂行的會恍然大悟,不懂的…看上千萬遍也洞悉不了。
程渲閉上眼睛,她想起自己初盲時,義父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鎏龜骨上——“修兒,你感覺到了麼?”
原來如此。程渲嘎然頓悟——義父留給自己的密卦,就在卦檔的暗格處。
魏玉一切盡在心中,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他盲眼的義女,會雙目復明,不再是一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