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玲瓏…”穆瑞喉嚨裡發出嘶啞的低叫。
唐曉眉心動了一動,最後看了眼垂死的穆瑞,湊近他的耳背,低聲道:“我記得,你說,上林苑我保護太子回來,就會把郡主許配給我。我不會忘…不會忘…我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剷平賢王府纔好,但我不會這麼做…郡主,我怎麼捨得傷了她…”
唐曉深吸着穆瑞身體涌出的血腥氣,快活的直起身,步履決絕。
孔桀冷冷看了眼還在抽搐的穆瑞,舉起劍道:“讓屬下送賢王最後一程。”
——“不必了。”唐曉冷漠道,“本宮要他流乾最後一滴血,送他一程?太便宜他。我們走。”
孔桀半張脣齒,暗歎主子的冷酷血腥,順從的揚起臂膀,“走。”
訓練有素的護衛藉着夜色的掩護,箭一般衝進了無邊的夜幕裡,朝着岳陽的方向馳騁而去。
發覺狼棲谷有馬隊出來,陸乘風等人趕忙拉着穆陵躲進密林,百餘名黑衣人急促駛過,個個身姿矯健一看就是軍中好手。爲首那人身形英武,陸乘風眯眼看去,突然生出似曾見過的感覺。
疾風剮過,捲起唐曉半邊裹面的黑巾,唐曉下意識伸手去掩,黑目閃出銳利之色,映入陸乘風瞪大的眼中…
——啊…陸乘風低呼發聲,殿下…
馬隊過去,陸乘風一個恍惚,只見穆陵猛抽馬鞭衝向狼棲谷,陸乘風阻攔不住,心裡也牽掛賢王生死,顧不得多想也跟了去。
見到幾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兄弟朋友一個個倒在了血泊裡,浴血多年的鐵衛也是涌出熱淚,明知道不可能還有生還者,但還是心存一絲希望,小心的搜尋着地上的屍體。
——“皇叔…”穆陵哽咽低喊,“皇叔…”
“王爺,王爺在這裡…”有人驚呼出聲,“王爺,王爺!”
穆陵疾奔過去,見穆瑞已經閉上眼睛動也不動,身中三箭血流成泊…穆陵僵僵跪地,“皇叔…皇叔…”
陸乘風忍着悲痛去試主子的鼻息,“殿下,王爺還有氣…氣息微弱…該是…救不了了…”
——“皇叔!”穆陵扶起穆瑞還有一絲溫熱的身體,悲鏘發聲,“皇叔…”
穆瑞艱難的睜開黏在一處的眼皮,渙散的瞳孔慢慢放大,卻流露出一種巨大的快樂,他竭盡所剩無幾的力氣,枯脣張開想說些什麼,穆瑞動了動眼珠瞥向陸乘風,陸乘風頓時會意,示意其餘人和自己遠遠走開,只留下穆陵和自己的主上。
——“皇叔…”穆陵的下脣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帶皇叔回岳陽,去找莫神醫…他一定可以就你…皇叔,我帶你回去…”
——“不走了…”穆瑞攥住穆陵的手,死死扣住他的指尖,深按進他溫熱的血肉裡,“讓,讓我…好好…看你…陵兒…”
穆陵拉下蒙面的黑巾,兩顆淚珠滾落在穆瑞的臉上。
穆瑞深望着兒子的臉,還有那道深重的刀疤,他多想摸了摸這張年輕的臉,但他已經使不上半分力氣,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他心愛的兒子,會代替自己走下去。
——“陵兒…”穆瑞低呼,“還回來做什麼…岳陽,去賢王府…去見你…見你…見你的…母親…”
“母親…!?”——穆陵眼前斗轉星移,化作什麼都看不清的蠻荒,“去見…母親?”
穆瑞使下最後的力氣,扯下腰間的龍佩塞進穆陵手心,“見龍佩,如見本王…你拿着它,就可以號令…號令本王所有…陵兒…陵兒,拿着。”
穆陵僵僵握緊手心,龍佩被血水染的已經辨不清原本的色澤,穆陵眼睛一眨,落下兩顆悲憤的淚水。
穆瑞擠出最後的笑容,釋然的鬆弛下抽動的臉,“我知道…聽不到你喊我一聲…父王…去,去見見你的母親…她…該是不會再恨我了吧…”
穆瑞吐出最後一個字,頭歪在了穆陵的懷裡,身下的血水凝做了冰塊。
——“皇叔…”穆陵沉下聲音,“…父——王…”
陸乘風等人圍着穆瑞的遺體齊齊跪地,按下手裡的劍刃,等待着穆陵走出悲痛。
穆陵小心的放下穆瑞,果決的站立起身,暗夜裡,他左頰的刀疤格外駭人,他的眼神不再蘊着滾熱的情義,化作世上最冷的寒冰,再也不會被融化。
陸乘風眼前閃過策馬奔騰的那個人,那張側臉,那個眼神…他突然明白了賢王對自己的囑咐——“那位殿下…”
眼前主上犧牲自己護下的這個刀疤男子,纔是…自己,和賢王府所有人…將要誓死效忠的…那位殿下。
岳陽城賢王府
偏院的小宅裡,沉坐誦經的賢王妃宋瑜似乎並不喜歡有人打擾自己的清靜,再看來人是一男一女,模樣俊秀倒也不像惹人厭煩的樣子,尤其那個男子,還是給自己診治過的少年神醫。宋瑜擡眼對莫牙微微頷首,予一位身份尊貴的王妃而言,這已經是難得的客氣。
宋瑜略帶不悅的看了眼穆玲瓏,“你父王不在府裡,你倒是越發大膽,明知道孃親不喜歡有人打擾,還帶來兩人…”
莫牙端詳着宋瑜,比起數月前那一面,眼前的宋瑜雖然還是弱不禁風的病秧子,但氣色比之前已經好上許多,鬱結傷肝,難以根治,能調理到這個份上,也算是不容易。
——“聽玲瓏說,莫神醫真的棄了門客不做?”宋瑜放下手裡的佛珠,“改去做太醫了?”
莫牙正經道:“都是行醫求人,做什麼,重要麼?”
宋瑜看向程渲,她從沒見過這個女子,但見莫牙和她靠的極近,舉止眉間滿是呵護,宋瑜知道她就是莫牙心愛的夫人,司天監叫程渲的女卦師。
——“聽玲瓏說。”宋瑜雖然是輕聲細語,但口吻裡帶着孤冷的傲氣,這位深居簡出許多年的賢王妃,看着嬌弱低調,但話語裡還是不改當年的尊榮,清清淡淡的話音已經把來客置於千里之外,看着是一副難以親近的模樣,“她請來的程卦師卦術精湛,居然還會焚骨?”
——“程渲不過略知一二,是郡主謬讚了。”程渲不卑不亢。
“魏玉去世後,司天監的氣數就到頭了。”宋瑜露出少許惋惜,“原先他義女倒是有些天賦本事,可惜卻沒有縱橫朝堂的運數,年紀輕輕葬身火海…”宋瑜上下看着秀雅的程渲,“程卦師正當最美的年華,身邊又有個疼惜自己的夫君,聽一句勸,卦師難善終,要想快樂平安一生,棄了卦術,別做了。”
穆玲瓏咧着嘴對莫牙做了個鬼臉,母親喜歡說教,逮到誰都要勸說一番,穆玲瓏生怕程渲聽得心裡發堵,笑嘻嘻的攬過母親的肩膀,撒起嬌道:“程渲無心青雲直上,玲瓏請她過來,也是給孃親卜個平安,哄您高興吶。宮裡多事,連帶着您也幾天沒有睡好,程渲最得太子信任,還是太子親自挑進司天監的…”
——“太子親自挑選?”宋瑜眉間一動,看着程渲的眼神認真起來,“程卦師靠什麼打動了太子?”
“龜骨秘術。”程渲淺笑,“程渲小技,一定是比不過王妃剛剛說起的那些人。”
“有些意思。”宋瑜輕輕咳了聲,“太子青睞的卦師,一定有過人之處。那就…試上一試。”
穆玲瓏拉扯着莫牙的衣角,使着眼色道:“占卜時,不能有外人在場,走啦。”
莫牙心裡是不樂意的,但看賢王妃比程渲還弱,卜個平安爾爾,又不像上回穆瑞卜什麼邪乎的生死卦…莫牙少許猶豫,衣角已經快被穆玲瓏扯爛,看在一身好衣裳的份上,莫牙決定從了穆玲瓏這回…
屋裡,宋瑜執起剪子,絞斷垂下的燈芯,燈火一下子亮堂了許多,映着她有些晦暗的臉,歲月無情,宋瑜的臉上已經皺紋叢生,不復當年的青春,但一雙眸子仍是溫婉動人,依稀可見那時折服穆瑞的美貌。
宋瑜凝視着對面的程渲,良久道:“怪不得太子對你另眼相看,你進屋到現在,眼睛都沒眨幾下,坐下時也是小心翼翼撫着桌角,你和太子故人一樣,是眼盲的。太子鍾情那人,連帶着移情在你身上。”
——“王妃深居簡出,不問世事許多年,提起太子殿下,王妃好像知道他很多事呢。”程渲俏聲笑着。
宋瑜緩緩合上脣,篤定道:“玲瓏和太子走得近,爲了給我解悶,經常說起外頭的事,我雖然沒有出王府,外頭的事,我知道的確實不少。”
見程渲笑而不語,宋瑜又道:“你擅焚骨,可惜我這裡簡陋,也沒有焚爐給你施展。不知道你還會什麼?最好簡單些,我身子不好,耗的時間太久,怕是要好一陣才能緩過來。”
程渲朝宋瑜伸出手,輕鬆道:“能摸一摸您的掌紋麼?”
——“掌紋?”宋瑜捋起衣袖,“記得上次別人替我占卜觀相,都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程渲摩挲着宋瑜的掌心,閉眼道:“上一次?卦師是怎麼和您說的?”
宋瑜黛眉淡漠,如同說着和自己無關的事,“那個卦師說,我命中帶着不可逾越的貴氣…”宋瑜不屑的笑了聲,“那時我已經是賢王妃,貴氣?這還需要占卜麼?卦師多是招搖撞騙,信不過的。”
宋瑜看着自己枯枝一樣的手肘,像是嘆了口氣,“今日的我,能多活一日都要謝天謝地,粗茶淡飯青燈誦經多年…貴氣?程卦師,你看得見我身上的貴氣麼?”
——“王妃掌紋清晰,命運坦蕩並沒有什麼坎坷。”程渲擡眼,“那位卦師說的也不錯,您貴氣比天,很多事,應該是您自己越不過去,這才愁苦半生吧。”
宋瑜收回手肘,放下捋起的衣袖,“還以爲程卦師有些和尋常卦師不一樣的地方,看來也不過如此,都是司天監混口飯吃而已。請回吧。”
程渲靜坐不動,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岳陽人都說,賢王是齊國第一大聖人,爲朝廷殫精竭力,可惜卻是子孫福淡了些,只有一個女兒,雖然穆郡主孝順,但膝下無子,也可以說是賢王爺的一件憾事。貴族男子妻妾成羣也是正常,既然妻子沒有生出兒子,賢王大可以納進許多妾室,總會有天生出世子來…但賢王卻只有王妃您一人,癡心可昭日月。王妃,您的夫君有賢名,有情意…您爲什麼日日留在這裡,對他避而不見?難道…是他有什麼地方對不住您,讓您…不能原諒。”
——“夠了!”宋瑜喘了口氣,“我累了,你出去。玲瓏,讓程卦師出去…”
——“您不止穆郡主一個女兒。”程渲打斷道,“中秋夜,那個中秋夜,您生下了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