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的背影閃過屋門,消失在穆陵的眼前,穆陵沒有追出去,許多往事,已難追憶,太多情感,也無力承擔。穆陵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金幣,摩挲許久,又一枚枚深重按下,沒有再收回懷中。
戌時,賢王府已經備好一切,穆瑞的楠木巨棺安放在大廳正中,巨棺沒有蓋上,等待着他最親近的家人來看他最後一眼。
穆瑞髮髻齊整,束着金冠,金冠上的夜明珠亮如星辰,映照着他淡然的面龐,像是沒有死去,只是熟睡一般。他脣角含笑,神色釋然,他身中數箭死的慘烈,但他的心裡沒有痛苦和遺憾,他在死前是欣慰的,他看到了明白真相的兒子,看到了兒子眼眶裡的熱淚,看到了他覺醒的雄心大志…
穆瑞,雖死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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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瑜一身曳地的白絹素袍,在穆玲瓏的攙扶下走到巨棺邊,她扶着棺沿,俯身注視向自己的夫君,她的臉上沒有喪夫的悲痛,她眸子堅韌,蘊着淚水,卻沒有落下。她脣瓣微動,像是在和離世的夫君低語,連穆玲瓏都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穆陵一身黑色錦服,面容蒼白冷峻,穆玲瓏扭頭看了眼他,又慌張的低垂下眼瞼,往宋瑜身旁靠了靠,瘦削的身子禁不住抖動了幾下,很是緊張。
——“王妃節哀。”錢容哀聲道。
莫牙也想看穆瑞最後一眼,怎麼說也是自己醫治過的病人,穆瑞雖然心狠,但爲了妻兒也是可以豁出一切,可謂鬼傑。莫牙纔想上前,對視上穆陵冷酷的眼睛,那眼睛看得人心驚,莫牙沉默咬脣,護在了程渲身前。
宋瑜看罷夫君,轉身對穆陵微微頷首,示意可以封棺。幾人正要動作,陸乘風忽然闊步走來,神色不安。
陸乘風徑直走到穆陵身邊,連禮數都忘了去,湊近穆陵耳邊低語了幾句,穆陵臉色微變,手心半握,周身溢出寒意。
——“殿下。”陸乘風警覺的環視着大廳諸人,“一定是哪裡走漏了風聲,宮裡那人…知道了。”
穆玲瓏被陸乘風的眼神掃到,腿肚子一軟差點摔倒,趕忙摟緊了母親的臂膀,往她身後縮了縮,低聲道:“娘,這裡好冷,玲瓏…帶您回去歇着?”
宋瑜沒有應她,看着神色有異的陸乘風,咳了聲道:“陸首領,是出了什麼事麼?怎麼?”
陸乘風瞥看穆陵,垂頭不敢做聲,穆陵先是看向莫牙和程渲那處,但他知道,莫牙程渲早早被自己的人帶進王府,兩天都沒有離開半步…程渲雖然不想自己的親哥哥死,但也是報信無門,不會是他倆…
府中門客護衛各個忠心耿耿,這幾天也沒有絲毫動作…除了…穆陵的眼睛定在穆玲瓏的身上——穆玲瓏是王府郡主,任性慣了沒人攔得住,穆陵記得…昨天,錢容說看見穆玲瓏出府,但穆玲瓏慣是淘氣,進進出出下人都習以爲常…就連穆陵自己,聽過也沒有在意。
穆玲瓏和唐曉…主僕多年…
穆玲瓏被穆陵叵測看着,心裡愈發慌亂,帶着哭腔道:“娘,玲瓏冷的慌,咱們回去吧…娘?”
——“宮中傳來消息。”穆陵低啞道,“有人持皇上虎符,調遣城外軍士,似有進城的意思…大軍入城,還能做什麼?勤皇?圍剿賢王府?”
宋瑜臉色大變,急促的喘息着道:“哪裡走漏的消息!陸首領,是誰走漏的消息?”
陸乘風抱拳道:“是誰走漏還不清楚…不過王妃暫且不必擔心,齊**權大多在王爺手裡,王爺的龍佩,比皇上的虎符還要管用,屬下能得到消息,就是一切還盡在我們把控中。只是…明天王爺出殯…原本一定會來自投羅網的人…怕是…怕是不會來了。”
——“啊?”大廳發出陣陣憤恨的怒吼。
穆玲瓏心裡打鼓,她畢竟年幼純良,敢做卻遮掩不了馬腳,聽門客們口中怒罵詛咒,更是嚇白了臉。穆陵看出一二,看着穆玲瓏的眼睛溢出失望。
莫牙無奈搖頭,對程渲低聲道:“穆玲瓏真是…好蠢。傻氣的讓人着急…她以爲去和唐曉通風報信就能阻止什麼?唐曉狠辣,是她難以想到的。唐曉知道賢王府設伏,穆陵已經承繼賢王大業…這會子,該是拼得魚死網破的吧。”
程渲心痛的看着嚇得渾身抽搐的穆玲瓏,輕嘆道:“郡主孩子性情,她不知道什麼是籌謀,她只是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哪怕是錯的,她也要去做。”
“這是殺父深仇…她也能…站在唐曉那邊?”莫牙搖頭,“還以爲只有穆陵追女人有一手,唐曉不動聲色已經把穆玲瓏吃死…這下…難嘍。”
穆陵揮散門客,偌大的廳裡除了穆瑞的巨棺,就只剩少許親信。穆玲瓏想跟着衆人離開,一隻腿才邁開,肩膀已經被穆陵的掌心按住,“父王明天下葬,做女兒的,不想多陪陪他麼?”
穆玲瓏忍住哭腔,死撐道:“這裡冷得慌,你們議的事我也不懂…”穆玲瓏求救似的看向程渲和莫牙,“程渲,我們走吧。”
程渲纔要走向穆玲瓏,已經被穆陵振臂擋住,穆陵眼神失望,怒視穆玲瓏,道:“父王屍骨未寒,他還等着看明天大仇得報。你受父王多年的寵愛,你是賢王府的穆郡主,你的心爲什麼向着宮裡那人?你還是不是父王的女兒,你還想不想做我的妹妹!”
穆玲瓏哇的大哭出聲,轉身想去拉母親的手,宋瑜神色震驚,忿忿推開撲向自己的穆玲瓏,蹣跚的走到穆陵身邊,素服下的身子禁不住的顫抖着,怒指穆玲瓏,“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父王要是知道你這樣做,他一定死不瞑目。唐曉害你父王,謀你兄長,你竟然去通風報信?他日大軍圍剿賢王府,府裡上上下下要是死絕,你以爲你能活?”
——“娘…”穆玲瓏噗通跪地,“我去求他,我可以去求他。女兒說什麼他都會聽,他不會爲難我們,殿下要唐曉死,可女兒想他活,想他活…”
宋瑜使盡力氣狠狠扇了穆玲瓏一巴掌,用力甚大身子都一個踉蹌,穆玲瓏嘴角滲血,牙根都被打鬆。莫牙聽着“啪”的一聲脆響,宋瑜看着病秧子,發起狠來也是嚇人。
宋瑜指向穆陵左臉的刀疤,“他不會爲難我們?他是怎麼對陵兒的?他又是怎麼對你父王的?皇權之下,他連母親都能謀害,何況是我們這些人?你說什麼他都會聽?”宋瑜冷笑了聲,“你去勸他捨棄一切,自盡謝罪,他能做到麼?”
穆玲瓏嚎哭不止,蜷縮在角落動也不敢動。穆陵的手無意識的撫過腰間的短劍,程渲疾步擋在穆玲瓏身前,護住了哭得發抖的穆玲瓏。
——“程渲!”莫牙跟着衝了出來,蹙眉看着穆陵撫劍的手,“都是一家人,做錯了什麼也不用動刀子吧。穆郡主孩子性情,被人矇蔽做錯事也不是罪無可恕…剛剛陸首領也說一切還在你的把控中,怕什麼?”
“殿下…會殺了我嗎?”穆玲瓏哆嗦着攀附在程渲的背上,“程渲,你救我。”
“他不會殺你。”程渲咬脣,“你是他妹妹,他怎麼會殺你。殿下還不會心狠到這個地步,真要這樣,他和他憎恨的那個人,又有什麼區別。”
“殿下不要殺玲瓏啊。”穆玲瓏俯下聲哀求道,“玲瓏知道錯了,玲瓏再也不敢了…”
穆陵狠甩短劍,憤然背過身去,程渲的一字一句如同枷鎖,束縛得他動憚不得,他怨恨穆玲瓏的愚蠢毀他大計,讓他不得不重新籌謀,也許要損失許多力量也說不定,但他卻傷不了穆玲瓏,泄不了心頭的怒火。
宋瑜直直上前,又是一個耳光甩去,穆玲瓏白皙的臉頰印上通紅的五指印,不再敢發出一聲求饒。
——“算了。”莫牙攔住宋瑜,“王妃身子弱,使太多力氣傷身,郡主都已經知道錯了…有了兒子,也不能忘了女兒吶。”
宋瑜拂開素服,對穆陵道:“玲瓏雖然是我親手養大,但她錯了就是錯了,陵兒要怎麼處置,都不用顧忌我。”
——“孃親…”穆玲瓏哀呼一聲,癱倒在程渲的懷裡,“別殺我啊。”
穆陵怒拂衣襟,他沒有越過程渲對穆玲瓏拔劍,如程渲說的——如果自己這樣做,那和唐曉又有什麼區別。
穆玲瓏跪趴在程渲背後不敢去看穆陵,她壓抑着抽泣聲,眼裡沒有後悔,只有深深的害怕。
“我不會殺你。”穆陵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穆玲瓏身子一抖,眉眼微擡又急促的垂下,蜷縮的猶如一隻貓。
——“來人。”穆陵振臂道,“把郡主帶下去,嚴加看守,不能踏出宅子半步。”
“你要禁錮郡主?”莫牙上前道,“她畢竟是你…”
“莫神醫,你管的事太多了。”穆陵眼中不見昔日對莫牙的親厚,瞳孔裡藏着少許兇意,從前的穆陵雖然寡言高傲,但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今天的穆陵,面冷,心也一點一點冷去。不怪他對人無情,只怪…太多人和事,是先對他無情,涼透了穆陵滾熱的心腸。
——說好的幾時再同醉呢…翻臉比翻書還快。
“帶下去。”穆陵揮了揮手,錢容趕忙帶人把穆玲瓏駕了起來,拉扯着走出大廳。
——“孃親,孃親!”穆玲瓏呼喊着,“程渲,程渲救我吶…我知道錯了,玲瓏…再也不敢了。”
穆玲瓏的呼救聲越來越遠,遠到化作呼呼的風聲,再也聽不清楚。程渲纔想再說些什麼,穆陵揮袖止住,咬牙道:“穆玲瓏荒唐的舉動,讓唐曉明天不會出現在王府,他一時還能苟活,程渲,唐曉調遣城外兵力,大有要和我決一死戰的意思。真到了我們拔劍相對的時候,你和莫牙,會站在哪邊。”
不等程渲回答,莫牙搶道:“我倆一個是弱女子,一個是醫者心,我倆站在哪邊,也定不了勝負。殿下你雄心勃勃,又有這麼多死士相助,天道自然是向着你的。”
“莫神醫總是這麼機敏聰明。”穆陵扭頭看向莫牙,“等我入主皇宮,一定要留下你,輔我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