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搭上手的那一刻,穆陵的心頭也是微微一顫,肩頭更是像被針刺一般,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灼痛。
——“程卦師…”
程渲以爲穆陵看出什麼,一個哆嗦差點縮回手去。穆陵當自己嚇到程渲,趕忙道:“走了。”
二人走了幾步,程渲低聲道:“殿下別再叫我什麼程卦師,叫我程渲就好。”
——“程渲。”穆陵低低喊了聲,“染墨渲情,好一個渲字。”
“殿下怎麼會天黑了還在宮外?”程渲故意吸了吸鼻子,“這裡一股子焦糊味…該是被燒成焦土的那個地方…”
穆陵沒有應聲,沉默的引着程渲往海邊的夜市緩慢走着,直到走過摘星樓的焦土,穆陵才喘出一口深重的氣,艱難的擡起高傲的頭顱。
“我的那位故友。”穆陵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和程渲說,但卻又忍不住的要和她訴說,“就死在火海里…”
程渲不動聲色道:“就是…你剛剛提到的那位眼盲朋友?”
穆陵望月嗟嘆,“是。”
程渲摸了摸被莫牙換去的面容,“殿下是皇子,尊貴顯赫,也會有這樣痛到心上的朋友?她,對殿下很重要?”
穆陵的腳步越發沉緩,連程渲都可以感覺到他每起一步的艱難,程渲垂眉道:“殿下不用回答程渲了,讓殿下想到傷心事,是程渲的錯。”
——“她…”穆陵忽然定住步子,轉身凝視向程渲的臉,“你和她很像。”
——“像?”程渲眉心微動。
穆陵點了點頭,“齊國尚卜卦,卦師多是老道世故,工於心計名利,嘴裡真假虛實無人能辨,或有所圖,或有謀劃。你和我那位朋友一樣,身懷本事卻不改赤子之心,光這一點,你就像極了她。”
程渲長睫覆目,月色渲染下的面容愈發美好動人,嘴角輕揚似笑非笑,“殿下才認識我多久?一個時辰爾爾,且不說殿下是不是真的確定程渲我身懷本事,赤子之心?殿下怎麼看出的?莫牙那廝張口閉口笑話我叫神婆子,他都不信我呢。”程渲咬脣壓低聲音,“悄悄告訴殿下,我是坑蒙拐騙的行家,只不過我心不大,一次就騙人兩文錢。兩文錢,還想算出天卦不成?”
穆陵不擅言笑,但看着程渲的神情稍顯柔和,這個初識的陌生盲女給他帶來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他緊繃壓抑了多日的心緒得到了少許的放鬆。
前頭漸漸有了喧譁聲,穆陵指着不遠處道:“你和莫大夫是約了來吃海味麼?”
程渲道:“他饞,我可不饞,我啊,陪他罷了。”
“臨海攤子的海瓜子最最有名。”穆陵邊走邊道,“你們也是去那裡麼?”
“嗯。”程渲點了點頭,“殿下送到這裡就行,我摸的進去。”
穆陵正要開口,身後忽然傳來粗粗的喘氣聲,“程渲,程渲?”
穆陵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人影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穆陵低聲道:“莫大夫還是掛心你的。”
——“程渲,程渲。”莫牙一把拉住程渲的衣袖,“我纔買齊東西,一想你可別兩眼一黑扎進海里,看我跑的…累死我了…”
豆大的汗珠順着莫牙的鬢角流進頸渦,莫牙手心擦了擦,這才注意到站在程渲身旁的竟是穆陵,莫牙一個怔住,一時間竟忘了招呼。
——“五…五皇子。”莫牙不情不願的喊了聲。
穆陵拂袖走開幾步,低緩道:“我恰好見到程渲一個人走夜路,盲女艱難,你們又是初到岳陽,莫大夫以後還是儘量不要離開半步。”
——“哦。”莫牙惱惱的應了聲,“好走,不送。”
穆陵見莫牙手裡拎着幾個荷葉包,裡頭冒着熱氣一看就是剛買的吃食,穆陵饒有興趣的看着這對關係不明的年輕男女,對莫牙微微頷首,轉身傲然離開。
莫牙也懶得目送穆陵,穆陵才走出幾步,他已經扯住了程渲的衣角,“我們走。”
耳邊已經傳來滾滾的海浪聲,程渲卻只聽得見穆陵一步步遠去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像針尖刺着她的心。
——“修兒鬼機靈天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會給五哥出什麼難題。”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會找遍天下名醫,治好你的眼睛。”
今天,就是我的生辰...程渲無聲的跟在穆陵身後,五哥,我終於,又看見了你。
——“好香吶。”莫牙深深嗅了嗅拎着的荷葉包。
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淚來。
臨海攤子就紮在海邊,出海歸來的漁民三三兩兩的在岸邊小酌着,莫牙尋了個清靜處,放下荷包扭頭去看程渲。
——“程渲。”莫牙指着程渲的臉,“你怎麼哭了?”
程渲腮幫子上掛着溼漉漉的淚串子,這已經不能用沙子進眼搪塞過去,哭,就是哭。莫牙怔怔看着淚流滿面的程渲,他確定程渲不是因爲自己做錯了什麼落淚,在他之前,程渲和穆陵在一起…是穆陵。
莫牙沒有追問什麼,挨個兒拆開荷葉包,取出還冒着熱氣的吃食,又找攤主點了份爆炒海瓜子,默默在程渲對面坐下,拾起一個糰子咬了一口。
——“我想要壺酒。”程渲低聲道。
“酒?”莫牙吞下糰子,順從的找攤主要了一壺,想了想給程渲倒了半碗。
程渲摸起碗盅一口灌下,蹭的又伸到了莫牙手邊,“倒滿。”
莫牙也不吭聲,沉默的替程渲斟滿,他似乎看出了什麼,但他與生俱來的淡漠讓他不想開口問一句。莫牙知道,程渲要是真的想說,就一定會告訴他。
程渲又飲下一碗,幽聲道:“一直都還沒有謝謝莫大夫,替程渲治好了臉上的傷。”程渲說着掌心撫上了柔滑的左臉,“莫大夫能不能告訴我,今日的我,生的什麼模樣?”
莫牙斜斜的瞥了眼她,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從前你長什麼模樣,這張臉,總該美過半面的疤痕吧。”
程渲垂下手,“那就是說,莫大夫果然替我換了一張臉?”
莫牙泄憤似的狠咬了口糰子,“你是想和我算賬不成?換了你的臉又怎麼樣?總好過你一踏入岳陽就被仇家追殺,也好過…”莫牙嘴巴跟漏了個大洞似的,“被你不想見的人認出來…”
“你…”程渲身子一愣,“你知道…”
莫牙幾口吞下手裡的糰子,又撣了撣手指的碎屑,探近身體灼灼看着程渲有些驚愕的臉,壓低聲音道:“程渲,別小看我。你和那位五皇子是舊識,不光如此…摘星樓大火,不是你說的那樣無人生還…三十七個人裡,逃出了一個,就是程渲你,被我莫神醫救下。”
程渲耳邊一片嗡嗡…“你怎麼知道…”
莫牙嘴角露出小小的得意,不急不緩道:“原本不過是覺得你來歷不明,岳陽擺下卦攤也多是唬人騙錢而已,直到…你遇見了五皇子。”莫牙看着程渲清麗的面容,“和你相處了些日子,知道你嘴巴叼的很。永熙酒樓,五皇子見你不吃肘子,讓掌櫃上些清淡的小菜,他並未點菜,掌櫃吩咐下去一定是交代做五皇子平時慣點的小菜,幾碟菜上來,你竟是從來沒吃的這樣順口過,可見這幾個菜點到了你的心上…如此默契?還不是經常結伴進出的舊識?”
莫牙說的絲絲入扣,程渲竟是無力反駁。
莫牙繼續道:“剛剛你和他走了一程,轉身就哭成這樣?我再看不出我可就真是個棒槌。程渲,別小看我。我會的,可遠不止醫術。”
程渲嘴脣微動,莫牙豎起手指擋在了程渲脣邊,“你想好了再說,要是怕我泄露出去,就一個字都不要說;要是誰知道了就會引來殺身之禍,你也一定要嚥下去,我還不想死。”莫牙說罷,挑了幾筷子八寶炒麪放在自己碗裡。
——“莫大夫救的,確實是一個叫程渲的女子,只是這個名字,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程渲抹去腮邊的最後一顆淚水,“我還有一個名字,義父帶我入司天監時給我起的名字——修兒,我就是司天監第一女卦師,修兒。”
——修兒…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莫大夫有興趣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