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風拂面,漾起程渲頸邊的髮絲,“莫大夫是我的拐,他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
“一支拐爾爾。”穆玲瓏挺直腰,“我穆玲瓏給你十支八支也不多。”
“可他這支拐,我已經用熟了。”程渲低下頭,“郡主…”
穆玲瓏的腮幫子氣的紅紅的,瞪着莫牙和程渲說不出話來,“你們可不要後悔,莫牙,你以後可不要來求本郡主。”
穆玲瓏氣鼓鼓的扭頭離開,莫牙這才從程渲身後探出,看着穆玲瓏的背影,道:“真是被寵壞的丫頭,當天下人都是她家的麼?”
程渲淺笑:“莫大夫真是心高氣傲。聽說,做賢王府的門客好處可不少,管吃管住不說,還有大大的機會被引薦爲官,每個月還發五兩銀子做月錢。你要是能醫好賢王的心口痛,入太醫院做太醫也並非不可能。太醫院,一個月可是十二兩的俸祿,明裡暗裡的賞賜更是難以估量。莫大夫,要贖回你的船也不過才五十兩…你真的不動心?”
莫牙眉宇間不見半分動搖,仍是傲氣道:“老爹說過,醫者的本事不是用來斂財盜名,而是可以隨性救治病人。人有一技旁身,天大地大自然是餓不死,又何必要入別人幕下看人臉色。就像你一樣,兩文錢一卦,既然你程渲也不是爲了名利,圖的不也是一個自在逍遙?”
“你擡舉我。”程渲衝莫牙晃了晃手指,“你怎麼不想想,沒準我有更大的訴求,一個賢王府,還留不下我。”
莫牙上下打量着程渲,雖然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但仍是固執的扭過臉去。程渲卦攤前漸漸聚起求卦的百姓,程渲緩緩坐下,也不再逗趣莫牙。
岳陽城南街,少卿府
花園水榭裡,周長安正把玩着手裡的三枚銅錢,面前的案桌上薰香飄繞,很是怡人自得。可這份愜意還沒持續多久,小徑入口已經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周長安揮了揮衣袖示意水榭的下人們退下,擡起眼注視着噠噠走近的女兒。
周長安收起手裡的銅錢,淡定道:“什麼時候才能改了你這咋咋呼呼的性子?聽說五殿下已經下令清理摘星樓的廢墟,也就是說五殿下決定放下過往,該是不會再爲了修兒難以自拔。這不正遂了你的心思,你怎麼看着又不大痛快,還是岳陽哪個不懂事的又得罪了我家玥兒?”
周玥兒出了少卿府,入宮也好,進司天監也罷,都是一副脣角帶笑的熱情模樣,不論熟人生人,提到周少卿的千金周玥兒,都是會嘖嘖讚歎幾句待人親熱寬和。可只要一隻腳踏進自家府裡,周玥兒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噠噠的腳步聲一起,連資歷最老的下人都禁不住一陣哆嗦,膽子小些的丫鬟更是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周玥兒在父親對面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仰頭喝下,周長安注視着女兒姣好秀麗的面容,道:“修兒葬身火海,司天監首席卦師的位置卻不能一直空着。爹幾天前就和你說過,三年一次的司天監卦師甄選就要開始,皇上知會過我,這一次不光要在民間挑選合適的卦師入司天監,還要…”周長安意味深長的盯視着女兒,“在已有的卦師裡選出——首席卦師。三年前你輸給修兒,這一次…你絕不能錯過機會。”
周玥兒再跋扈,對這個老辣的父親還是有些敬畏,收起臉上的驕容道,“爹,我這幾天也沒閒着,爹是知道的,我連着兩天都在司天監鑽研龜骨之術…”
周長安看着女兒有些發青的眼圈,知道她也是花了心思,便不再多說,周玥兒緩了口氣,又道:“可是…我今天才出司天監,就聽說了許多事,這兩天…發生的事。”
“哦?”周長安疑了聲,“爹怎麼不知道岳陽發生了什麼?”
周玥兒有些不高興的看了眼父親,“爹當上少卿之後,心思就多花在朝堂上,哪裡還顧得上岳陽城的瑣碎異事。可在玥兒看來,瑣碎中可見大觀,有些事,看似微小,其中卻…大有文章。”
周長安不再插話,靜靜的等着女兒說下去,周玥兒繼續道:“爹還記得我幾天前和你提過的岳陽新路面的那個盲女麼?”
“盲女?”周長安蹙眉回憶着,他隱約好像記得女兒提過,卻又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周玥兒看出父親已經忘了這個人,抿了抿脣道:“就是五殿下無意中看見,只是一瞥,就讓他黯然又想起修兒的那個盲女。”
——“說下去。”
“本來也沒什麼,岳陽城人來人往多是做夢要來撿金子的各路人,可這個盲女,卻有些不一般。”周玥兒秀目微亮,“她,也是個卦師。岳陽卦師欺新客,每個新進岳陽的卦師都要被來個下馬威,這個盲女,竟然大庭廣衆下贏了那羣人,佔了岳陽大街最好的位置擺下卦攤。這還不止,也不知怎麼了,她還引來了賢王府的留意,穆郡主…當街比試替他們挺身而出的男子,就是賢王府的人…”
——“賢王廣招天下名士,留意奇人異人也不稀奇。盲女孤苦,賢王一向以仁義自居,要幫一個盲女倒也說得過去。會不會是你想多了。”周長安道。
“就剛剛與爹說的那些,還不至於讓我多想。”周玥兒昂起頸脖,“今天早上,穆郡主親臨盲女的卦攤,請盲女和她的朋友入賢王府。爹猜怎麼着?”
周長安微微頓住,沒有接話。
周玥兒咬脣道:“盲女和她的朋友…回絕了穆郡主,他們,不願意入賢王幕下。”
——“不願意入賢王幕下?”混跡朝堂寵辱不驚的周長安也是有些吃驚,“竟有這樣的事?”
周玥兒見父親面露嚴肅,眨眼又道:“爹也覺得奇怪?天下卦師,不外乎三條出路——卦攤混跡,溫飽而已;入賢王幕下,待如上賓謀取富貴;還有就是…進司天監…”
周玥兒窺視着父親愈加深鎖的眉頭,“司天監甄選三年一次,能有資格做皇家卦師的,三年最多不過才一兩人,要是都不夠資格,更是寧缺毋濫也絕不容許混入不夠格的卦師。如此一來,能入賢王府做門客,就成了天下卦師最好的出路。爹可別忘了,當年踩在您頭上的魏少卿,就曾是賢王爺府上的門客,得賢王舉薦入得司天監青雲之上坐到少卿的位子。那個盲女連賢王府都回絕了去…爹?”
周長安握了握手心,“照你所言…盲女所求一定大過了做賢王的門客…而是…”
周玥兒點了點頭,“偏偏這麼巧,三年一次的卦師甄選就近在眼前,盲女這個時候出現在岳陽,也許真的是爲了…司天監而來。”
周長安思索片刻,道:“你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但是…想入司天監,對一個新入岳陽的盲女而言,卻是難如登天。司天監甄選卦師,待選卦師必須有朝中大臣的舉薦纔可以,卦師入賢王幕下,賢王自然可以舉薦其中翹楚,可你口中那個盲女回絕了賢王…又有哪個不識好歹的大臣顯貴敢舉薦她來和賢王府爲敵?玥兒,你還是多慮了,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資格參加司天監的甄選。今天是司天監張榜候選卦師的日子,榜上名單我看過數遍,沒有這個程渲的名字,她,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入司天監。”
——“可是。”周玥兒急道,“爹,她好不容易在岳陽立足,又結下了街上一羣卦師做冤家,還回絕了賢王府…難道只是爲了一天的幾十文錢?”
“這個盲女,姓甚名誰?”周長安一手伸進衣袖,摩挲着袖子裡的銅錢,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一旦什麼事上了心讓他生了思慮,就會不由自主的探袖撫幣。
“程渲。”周玥兒眼梢閃出一絲犀利,“她叫程渲。”
——“程渲?”周長安在漫長的記憶裡搜尋着這個名字,蹙眉許久,他確定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人。會算卦的女子本就不多,其中盲女周長安只認得一個人,那就是司天監的修兒,已經死在大火裡的修兒。這個程渲,又是什麼人…
“還有就是。”周玥兒的聲音忽然低下,犀利的眉梢也悄悄垂下,露出幾分女兒家的羞態,“有人看見,永熙酒樓裡…五殿下招呼程渲同坐,相談了一炷香的工夫…”
周長安幽幽審視着有些不大自在的女兒,對剛剛程渲的警戒驟然鬆了些,“你在意這個程渲,與其說是懷疑她的出現和司天監有關,倒不如說是…她近了五殿下的身邊?”
“爹。”周玥兒嗔惱的喚了聲。
周長安道:“五殿下是出了名的冷漠高傲,一個來路不明的盲女,區區幾日還成不了你的憂患。不過你今天說的,爹都已經記下,程渲…改日,爹親自去會一會她。”
見父親答應替自己留意程渲,周玥兒暗暗鬆了口氣,咬着脣尖給父親的茶盞裡添上茶水,止住聒噪不再擾他。
——程渲…周長安默唸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一隻手又摸向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