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銳目抖亮,神色瞬時嚴肅,“莫大夫世外醫者,怎麼會知道如此多?”
穆玲瓏的大眼睛也隨着莫牙的話語越睜越大,太多人只會驚歎賢王府的滿目珍奇,從未有人止步在父親的書房前,對着那九獸說出這麼多道道。穆玲瓏不禁看了看身旁的唐曉,唐曉的眼神愈發凝重,對莫牙不再有一絲一毫的輕視,甚至,還有些謹慎的戒備。
穆玲瓏語氣帶着炙熱道:“莫大夫,你怎麼會知道?也是皇上下旨欽賜賢王府可用九獸,我這個郡主才知道其中的講究。”
莫牙揚脣輕笑,長睫覆住明亮的黑色眼睛,他不像是回答穆玲瓏,倒是轉向唐曉,口吻帶着挑釁:“世外不假,可也讀書習字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古籍舊書,志怪奇談,哪個我沒看過?我會的懂的,還遠遠不止這些。也不怪你好奇,唐護衛是練武之人,文人的事,你不懂。”
唐曉不見示弱,咄咄又道:“醫書晦澀難懂,光學醫已經可以耗盡心力,莫大夫倒是很有閒情逸致,還有工夫學些旁的?如此精通...”
程渲黛眉微動,唐曉替賢王主子這班崗守的真是不含糊,莫牙不過是隨口議了幾句九獸,就生生被攔在了書房外,受着唐曉不動聲色的問詢。
莫牙清冷傲氣,可別一語不合出了岔子,程渲正要幫他搪塞幾句,莫牙已經搶道:“唐護衛,學劍練武怕是耗盡了你的心力吧,我和你不同,你用力氣,我用腦子,腦子,有容乃大,你懂嗎?”
莫牙不懂圓滑世故,對着賢王跟前的紅人也是毫不服軟有什麼說什麼,這份傻氣在唐曉看來有些可笑,但也讓他鬆下了對莫牙的戒備。
穆玲瓏大笑出聲,指着莫牙道:“莫大夫,你真的見過豬跑嗎?你腦子厲害,是不是吃多了豬腦的緣故?”
——“玲瓏,不得無禮。”
書房的金絲繡竹門緩緩推開,穆瑞着白色蟒袍的挺拔身姿邁出門檻,深目含着真誠的暖意,微笑着看着踏入自家的兩位陌生客人。
——“屬下見過王爺。”唐曉單膝跪地。
“他就是賢王爺…”莫牙臉上沒有驚慌,黑目帶着些許好奇和詫異,他原本以爲聲名遠揚的賢王一定是副嚴厲氣魄的模樣,哪裡想過是個面容慈愛溫和的男子。
“還不快見過我家王爺?”唐曉低聲提醒,“莫大夫?”
莫牙抱拳對着穆瑞拱了拱,“莫牙…見過王爺。”
程渲直立着身子,張脣輕聲道:“程渲見過王爺。”
穆瑞打量着這二人,卻又把握着恰到好處的分寸,若是草草收回眼神,會讓人覺得對自己的漠視不屑,要是盯着人上下看個不停,又顯得疑慮重重不甚信任,穆瑞深知此道,深目中滿是對來者的敬重,讓被他看着的人莫名覺得自在寬慰,第一次見面就對這位賢王爺生出好感來。
穆瑞走近莫牙和程渲,口中嘆道:“剛剛本王也聽見了,莫大夫年紀輕輕,竟然一眼看出這圓柱上雕刻的九獸,見多識廣真是難得。看來玲瓏總算做了件好事,替本王請回如此貴重的客人。”
莫牙又掠過一眼圓柱上栩栩如生的神獸,“王爺見笑了,我一個大夫,行醫救人,認識幾頭神獸算不上什麼本事,得能治好病者的頑疾,穆郡主纔算是沒有找錯人。”
穆瑞撫須讚許的笑着,做了一個“有請”的手勢,唐曉趕忙疾步上前,道:“莫大夫,程卦師,王爺有請二位去書房一敘。”
湖心的書房輕紗曼妙,裡頭奢華又不失雅緻的擺設若隱若現,莫牙拉過程渲的手腕,不卑不亢的朝着長廊走去。穆玲瓏瞅着他極其自然的動作,咬脣之間有些不快。
賢王爺書房的桌椅櫥櫃都是由千年金絲木所制,就算未刷金漆,也是透着由內滲出的烏金光澤,進門的房檐倒掛着一隻烏木雕琢的蝙蝠,寓意福到連綿,細微之處竟能如此講究,普天之下可以做到的,除了武帝,也只有這位賢王爺了。
書房正中放置着一個金桐香爐,冉冉飄起的白色煙霧滿是檀香氣味,莫牙只是一嗅,就知道這是極其珍貴罕見的嶺南香檀,一斛價值十金,常點此香可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莫牙擡眼看了看賢王穆瑞,心想果然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愛惜性命,聖人賢王也是凡人一個。
穆瑞走到楠木椅前緩緩坐下,對着莫牙和藹笑道:“莫大夫性子直白,那本王也不與你閒嘮,該是先讓你一展身手纔對。”穆瑞擼起白蟒袍的袖口,露出有些蒼老紋路的手腕,“不知道莫大夫是不是和尋常大夫一樣,先把一把脈?”
莫牙走近幾步端詳着穆瑞的臉孔,看了片刻道:“醫者粗粗可分爲三等,末等者問詢,中等者把脈,看來王爺之前請的大夫都是中等貨色,難怪治不好王爺心口疼的舊疾。”
此言一出,唐曉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唐曉並沒輕視過莫牙,但王府裡進出的大夫也多是岳陽乃至齊國成名已久之輩,莫牙暗藏不可小覷的才華不假,但如此囂張自負卻也是罕見。唐曉生怕他的口無遮攔讓賢王動怒,不由得有些緊張的瞥了眼賢王。
穆瑞先是一愣,隨即豁然大笑,神色很是快活,“有些意思,本王知道有持才傲物之說,莫大夫的傲氣倒是不惹人討厭,本王聽着只覺得有趣。看來莫大夫一定是上等醫者,不知道這上等,是怎麼觀病診治?”
莫牙自信道:“眼觀。只是一雙眼睛,就可以看出王爺的病情。”莫牙又細細看了看穆瑞舒展的面孔,繼續道,“王爺天庭泛紅,人中微紫,雙頰略凹,嘴脣枯乾,一看就是三餐不定,睡眠不穩,我來猜一猜,王爺是不是每夜四更必醒,醒來就是心悸難眠?”
——“四更?”穆玲瓏怔在原地,“莫大夫你怎麼知道?父王幾乎每夜都會在四更驟醒,之後就怎麼都睡不着,吃了許多藥也不見起色。”
“莫大夫說下去。”穆瑞眼神亮了起來。
莫牙揚脣又道:“王爺在書房會客,這裡該是王爺每日待的最久的地方,我來猜猜,王爺每日至少該在這裡待足四個時辰?”
穆玲瓏瞪大眼道:“不錯,父王退朝就會來這裡,四個時辰還算少了。”
“那就是病根了。”莫牙垂眉一笑,轉身看向身後一言不發的程渲,“程渲,你想知道麼?”
程渲淺淺一笑,“有誰會不想知道?”
莫牙露出掩不住的得意,這陣子總被程渲壓着,總算也到了自己揚眉吐氣的時候,莫牙還沒說完一切,就已經感覺到了從腳底心涌出來的快意,莫牙狠狠嗅了嗅檀木燃起的香氣,“這是嶺南香檀吧,要許多年才能長成,價錢貴過黃金,不可謂不是珍品,常點此香還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只是…香檀雖好,卻也是有弊處。”
莫牙話音才落,唐曉已經一個箭步走向香爐,這瘸子護主心切,拖着一隻瘸腿竟然走的這樣快。還不等莫牙眨眼,唐曉已經熄滅了燃着的香檀,“莫大夫,請說下去。”
莫牙看着唐瘸子的矯健目瞪口呆,呵呵乾笑了聲,“香檀凝神靜氣,但卻不能久聞,物極必反,久聞此物會引得心悸難眠,這還是小事,長此以往,就會落下心口痛的毛病,治都治不好。你們想想,王爺請的應該都是名醫,開的方子自然也不會有差,可王爺每日服藥,卻又每日吸入這香檀…兩物相抵,當然是毫無用處,還會加重毛病。”
唐曉眉間掠過一絲疑惑,道:“在下有一處不解。”
——“你說。”莫牙昂着頭。
“那些大夫也多來過王爺的書房,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出是這香檀的緣由?”唐曉道。
莫牙黑亮眼睛裡的得意愈發多了些,“唐護衛,香檀是什麼物件,豈能是個人就知道?醫者對藥材在行,對這香檀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看不出也不稀奇,怨不得他們。”
唐曉追問道:“莫大夫也是醫者,爲什麼通曉藥材,又知道珍貴的香檀?”
莫牙纔要接話,程渲插嘴道:“唐護衛,這你就不知道了,莫大夫系出名門四處遊歷,沒準也去過嶺南,當然可以知道香檀。”
——“系出名門?”唐曉懷疑的審視着一身布衣的莫牙,穆玲瓏咬着手指也跟着上下打量着,愣是也看不出莫牙身上半點的名門痕跡。
“不得無禮。”穆瑞咳了聲有些不悅,“自古英雄出少年,莫大夫有這樣的見識本領,定是有着不凡的出身來歷,怎麼可以看低了人家。”
——“屬下知錯。”唐曉後退幾步。
穆玲瓏掛心父親的身體,嗅了嗅香檀殘留的氣味,眼巴巴看着莫牙道,“就算今天之後再也不點香檀,可我父王體內日積月累的檀氣又該怎麼辦?會不會損了他的身子?”見莫牙一副傲氣的樣子卻是故意憋着不做聲,穆玲瓏拉了拉他的衣角,咬脣哀求着喚了聲,“莫大夫,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莫牙仍是不說話,一隻手摸進袖子抽出一卷羊皮包裹的物件,悠然篤定的走向穆瑞的書桌,唐曉瞥看穆瑞,見穆瑞沒有阻攔莫牙的意思,便也沒有開口說什麼。莫牙捋開書桌上攤放的書卷,熟練的鋪展開手裡的羊皮,三十六根金針晃瞎了幾人的眼睛,包括程渲。
——“莫大夫會鍼灸之術?”穆瑞失聲驚呼。
“很稀罕麼?”莫牙手心拂過自己愛惜的金針,“賢王沒有見過?”
“本王見過。”穆瑞幽幽撫須,深目泛出讓人難以看透的鬱光,“不過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鍼灸是上乘醫術,靠苦練,更靠天資,看莫大夫這卷金針,本王就知道自己一定沒有請錯人。”
莫牙取出一枚金針,衝穆瑞遞去道,“那你要不要現在就試試?”
唐曉搶道:“王爺身子貴重,這金針…不如由屬下代爲先試一試?”
“你替王爺試針?”莫牙涌出一股子不樂意,忿忿又把手裡的金針放回原處,“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請我過來,程渲,我們走。”
“唐曉,不得無禮。”穆瑞不悅的看了眼唐曉,“莫大夫心性純良,又是賢王府的貴客,本王哪有不信的道理。莫大夫,本王這就來試一試你的金針。”
說着穆瑞已經端坐在了楠木椅上,解開上身的白色蟒袍,又自若的褪下中衣,露出微黃的皮膚。穆瑞已經四十有餘,可卻沒有齊國尋常富貴男子臃腫肥胖的身形,他的肌肉因爲經常操練還保持着年輕時的緊實,甚至比起許多平民男子來還顯得清瘦。
牆邊站着的唐曉也是第一次看見主上賢王毫不避諱的露出身體,賢王舉世皆知的聖明在這一刻展露無遺,他可以讓對頭回見面的莫牙替自己鍼灸,還如此輕聲細語讓人如沐春風;他骨節分明的精瘦身體,更是昭顯了他爲齊國的殫精竭力。
沒人留意到程渲也在目不轉睛的看着穆瑞,有那麼一刻,程渲似乎看見穆瑞的頭頂蘊起了神聖的光環,只屬於聖者的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