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這樣想着,可雙臂卻不受控制的環抱住了程渲的背,他感受到程渲脊背分明的骨節,還有白衣裡頭肌膚的溫熱,最可怕的是,程渲髮絲膚肉的香味幽幽入骨,滲透了自己的皮膚,直直拉扯着自己的魂魄。
司天監的小道上,周家父女冷冷看着抱在一處的程渲莫牙,周玥兒啃咬着手指籲出一口氣,周長安撫須道:“龍配龍,鳳配鳳,王八喜歡看綠豆。這會子你心裡是不是舒坦了些?”
周玥兒傲嬌轉身,“她要是敢打五殿下的主意,看我不撕了她。”
——“重回司天監,怎麼還哭上了?”莫牙輕輕扳正程渲的肩,見着她微紅的眼眶低聲道。
程渲手背貼脣也不應莫牙,莫牙知道她想說話的時候自然會說,執着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肩上,帶着惱火道:“還不快走,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已經走了,真是…餓死。”
今天的程渲,攥着自己的肩頭格外用力,莫牙不動聲色的感受着,心裡涌出絲絲滿足。
“入了司天監,就是步步驚心,我也沒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稍有不慎也許就會丟了性命,你怕不怕?”程渲輕聲迴盪在莫牙的耳邊。
——“怕是什麼?能吃麼?”
“賢王府門客的月錢,一個月有五兩;司天監卦師,末等月俸也有三兩;這樣算算,不出一年就能攢足五十兩銀子。可要是那時我還沒有查明真相…你會不會上船先走?”
——“傻,治不好你的眼睛,我是不會走的。”
“要是…治好了呢?”
——“你的眼睛是我的,你的臉也是我給你的,我怎麼會一走了之這麼虧?”
莫牙湊近程渲,手掌在她眼前揮了揮——你的命,也是我的…這一句,莫牙藏在了肚子裡。
見莫牙帶着程渲一前一後溫柔離開,穆玲瓏撐着樹幹站直了身子,話音裡帶着哭腔,“他都不看我一眼…唐曉,莫牙都不看我一眼…”
也不知道莫牙是不是聽見了穆玲瓏孩子氣的哭鬧,他忽的扭頭瞥了眼大樹下的穆玲瓏,神色清冷傲嬌。
穆玲瓏瞬的止住哭腔,星星眼又化作了癡萌狀,眨巴着大眼嘖嘖不已,“有這一眼,今天也不算白來,唐曉,你說是不是。”
唐曉抱肩不語,拖着瘸腿轉過身。
岳陽,皇宮
穆陵回到宮裡早已經過了午時,聽傳事太監說父皇還在等自己用膳,穆陵也是有些詫異,看來父皇對今天的卦師甄選也很是上心,穆陵不敢耽擱,直往軒轅宮而去。
武帝穆虔,是齊國第七代皇帝,到了他這一輩的皇嗣,已經不求在國事上有什麼建樹,一切只求一個“穩”字,子民穩,朝堂穩,後宮穩,如此爾爾就不算無顏見先人,武帝沒有大的訴求,只盼着自己這一生平淡,做一個安樂無憂的君王。
但偏偏事與願違,越求什麼,就越得不到什麼——御出雙生,天降大旱,連喪兩子,愛妃自盡,摘星樓大火鎏龜骨不見…這些年武帝早已經不知道安穩爲何物,他不明白,自己虔誠對天,可老天爲什麼要這樣作弄自己,僅僅的一個穩妥也不給他。
武帝沉默的坐着,連穆陵到了跟前也沒有覺察。穆陵注視着自己日漸蒼老的父親,掌事太監已經高呼了幾聲,但父親還是沒有反應,僵僵的如同一座雕像。
——“你來了。”武帝忽的想到什麼一個激靈回過神,才發現兒子穆陵已經走到了跟前。
“兒臣見過父皇。”穆陵抱拳俯首。
武帝凹陷的眼睛凝望着這個優秀的兒子,穆陵文武雙全,但卻不是他最喜歡的孩子,武帝有些哀傷——他又想起了自己失去的兩個皇子,德妃是他真心喜歡的女人,德妃的兒子纔是自己最珍貴的骨血,纔是齊國天下的主宰者。他怎麼會想到,自己的天下,也許將會留給一個帶着蠻夷血統的兒子。
但武帝別無選擇。僅剩的三個兒子裡,穆陵實在超出其餘兩人太多,蕭妃雖不得寵,但多年來深居簡出不惹是非,在前朝後宮裡也有些口碑,穆陵,只有他了。
“坐下說話。”武帝露出父親的和藹。
穆陵順從的在父親對面坐下,頓了頓道:“父皇,司天監甄選已經有了結果,選出了兩人…”
——“你覺得合適就好。”武帝滄桑笑道,“這樣的事就不用一一和朕稟報了。”
“父皇連午膳都沒用等我回來,我還以爲…”穆陵有些詫異,可還是繼續道,“這兩人中,父皇您聽說過一位,孫無雙,擅梅花易數,還有一人,雖然是初入岳陽,但依兒臣所見,這位卦師深藏不露,該是有大本事的女子。”
——“女卦師?”武帝略微有些驚訝,但齊國並非沒有女子占卜,武帝的驚訝也不過是劃眉而過。
“她姓程,名一個渲字,是個…盲女。”穆陵低聲小心道。
“又是一個盲女。”武帝低低嘆息,“眼盲通靈,也許是天意。”
“程渲會龜骨占卜。”穆陵道,“兒臣知道父皇一直憂心有關儲君的卦象如何去解,船到橋頭自然直,兒臣相信一切都會有解決的法子。”
“如果。”武帝擡起凹目深邃的注視着穆陵,“朕昭告天下立你做太子…你怕不怕自己大禍臨頭?就像…你的兩位兄長那樣死於非命?”
穆陵再穩如泰山,聽到“太子”二字還是身軀微顫,英俊的面容也有些發白。
穆陵自小對卜卦之說命運之輪並不盡信,他雖是皇子,但童年過的並不快活,宮人勢利,蕭妃是因德妃有孕才得了恩寵懷上皇嗣,宮人忌憚德妃勢大,珠翠宮這對母子見多了冷眼,也得不到武帝的待見,日子並不好過。
都說出身皇家有享之不盡的富貴,個個子嗣都是人中龍鳳天生的貴命,可穆陵雖然也是皇子,命運卻都不如民間一個尋常少年。也正是因爲這樣,他纔會與修兒格外親近,修兒雖然本事,但眼盲這個缺陷讓她在司天監的一衆弟子裡也像是個局外人,被別人嫉妒也好,蔑視也罷。穆陵知道自己和修兒是一類人,在各自羣體裡卻格格不入的那個。
自小穆陵僵硬的看着父皇和皇親國戚們癡迷占卜,看着修兒盲了眼睛仍是潛心鑽研龜骨之術,他心疼修兒,也暗暗鄙夷這門有些荒謬的古老異術,直到——直到太子斃命,繼任太子墜馬身亡…一切都依照着鎏龜骨的卦象,毫無偏差。
穆陵不想去信,卻又不得不信。
魏少卿去世前曾經對武帝說過——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卦象是由修兒用鎏龜骨卜出,那破解之法也一定在鎏龜骨中,只要時機一到,修兒定是可以參透玄機。
修兒和穆陵說,自己一定會卜出破解的法子,讓穆陵高枕無憂的做齊國的儲君。
想到修兒,穆陵心口又是一痛。他有些怨恨自己,雖然他不想修兒辛苦占卜,但他內心深處也隱隱的渴望着這個破解之法早些卜出。就像他雖然沒有催促修兒,但每當修兒點起焚爐,潤手撫骨,他內心的渴望就愈加深重。
——“兒臣還有兩位兄長…”穆陵穩住聲音,“三哥文可縱橫朝堂,四哥武可駕馭千軍,他們都在兒臣之上…”
“你是不想,還是不敢?”武帝蒼聲乍起。
穆陵虎軀一震不知該如何作答,“兒臣…”
武帝逼視着穆陵發白的臉,他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畫面——那個被自己下密詔殺死的兒子,穆陵的孿生哥哥,是不是和眼前活着的穆陵有一張同樣的臉,劍眉星目,挺鼻溫脣。武帝發怔的看着穆陵,雙面重疊,似乎有另一雙眼睛在逼問着他——“父皇,你爲什麼一定要我死。”
——“等你過完今年的生辰,朕就會擇一個時機冊封你做太子。”武帝心底一聲長嘆,“你是朕最優秀的兒子,也許是你兩位兄長當真沒有君臨天下的命數吧。”
穆陵只是略加思索,就知道了父親的用意,如父皇所說,自己是皇子中的翹楚,但卻又是父皇最不在意的兒子,自己帶着蠻夷血統,始終是讓他有些厭嫌。父皇重用自己,不過是看中了自己的本事,希望自己可以解開儲君不詳之謎,替另外兩位哥哥掃平陰霾。眼看過去許久,父皇終於是等不及了,便想出冊立自己爲太子逼博自己最後一把——穆陵啊穆陵,你身在儲君之位,下一個死於非命的也許就是你…父皇這是在逼你。
——“父皇…”穆陵還想堅持着說些什麼,卻被武帝揮了揮手示意退下。
“朕有些累了。”武帝露出疲態,“你下去吧,朕相信你新挑進司天監的人,一定可以幫到你。”
穆陵嘴脣動了動,朝父親微微俯首,順從的退了出去。
岳陽城裡
莫牙和程渲一前一後走在岳陽的大街上,莫牙一路都覺得有些奇怪的感覺,怎麼滿街的百姓好像都看着自己,不對,是看着自己和程渲,有人咋舌,有人竊語,有人讚歎…
莫牙回頭看了眼一臉淡然的程渲,瞎子有一點是好,不管旁人怎麼看,瞎子都是毫無知覺,坦坦蕩蕩的做着自己漠視天下。
長街盡頭,停着兩頂蕩着紅鬚子的攆轎,錦衣唐曉挺立在攆轎前,脣角含笑注視着莫牙和程渲,他的臉廓像是被鋒利的刀子雕琢,在滿街岳陽百姓裡顯得無比出衆,他的手隨意的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莫牙看見了他虎口粗厚的繭子,唐曉一定是使劍的高手,這樣的繭子,也許咿呀學語時就握起了木劍。
——雖然是個瘸子,可腿腳倒是極快,辦事利落難怪得了賢王的器重。
莫牙看了眼自己垂蕩的雙手,白細修長,骨節分明,手心紋路清晰,一覽無遺。老爹和自己說過:醫者使針,差之毫釐,生死相隔。鍼灸的手必須好好愛惜,連最小的傷口都不可以有。
唐曉的手像是飽經滄桑,莫牙的手,和他的臉一樣乾淨稚嫩,他們年齡相仿,卻好像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