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當程渲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卦師,卻不知道,兒子的心裡已經悄悄藏進了這個盲女。
穆陵臉上也不見異樣,他拾起果脯,愛惜的拂去上面沾染的塵土,拿帕子包裹住又塞回了懷裡。見母親閃爍着孔雀綠的眼睛看着自己,穆陵垂眉一笑,沒有說話。
——“是因爲…修兒麼?”除了這點,蕭妃想不出兒子會在意一個盲女的理由。
“不是。”穆陵不假思索,“修兒是修兒,她只是程渲。”
——“你…喜歡程渲?”蕭妃擔心兒子說出喜歡二字,穆陵從不掩飾自己的情感,當年對修兒也是一樣,皇子之身親近一個司天監的盲卦師,穆陵從沒有理會過別人的看法,他不會勉強自己,也不會逢迎旁人。
穆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他從沒忘記過修兒,但卻難以自持的對另一個盲女生出了異樣的感覺,穆陵不知道應該怎麼描述這種感覺——喜歡?不喜歡?
“心意珍貴,我很喜歡這件禮物。”穆陵低聲道。
蕭妃有些想笑,但天生的寡言讓她不想再追問下去,蕭妃有些困,閉上眼睛片刻就睡了過去。
岳陽城
莫牙是不樂意去大皇宮的。進個賢王府都能走上半個時辰,皇宮…那得走上大半個時辰吧。
可誰讓莫牙今天的心情很好,想起大清早和程渲的甜蜜,莫牙吃個糖葫蘆都能笑出來,美,實在太美。
所以當穆玲瓏表明了來意,對着莫牙露出懇求期待的表情,莫牙略加躊躇就應了下來。
“真的?”穆玲瓏一蹦三尺高,“你真願意跟我進宮?不是唬我?”
莫牙咬下最後一個糖葫蘆,撣了撣手道:“早去早回,可別留我吃晚飯吶,我還要去司天監接程渲呢。”
“耽誤不了。”穆玲瓏扯着莫牙就往皇宮小跑去。
“你輕點兒。”莫牙惱道,“別扯懷了我的衣服。”
“給你買十件八件也不嫌多。”穆玲瓏歡聲清脆,高興得恨不能振翅飛起。
司天監
周玥兒又是焚骨又是占卜,整個司天監被她使喚的團團轉,也只有程渲那處清閒悠哉,周玥兒當然不會把出成果的大事給這個眼中釘。程渲拖着腮幫子看司天監老老小小來來回回,臉上沒有表情,心裡偷笑了好幾回。
午時那會,焚骨卦室忽的傳來一聲爆響,驚呼聲不絕於耳。程渲黛眉一蹙——乖乖,這周玥兒也真是聽進了自己的話,龜骨看來燒的夠久,都燒炸了…
程渲料定周玥兒一定會怒氣衝衝找自己撒火,還是得去躲躲,程渲站起身想進茅廁,才走出去幾步就聽見周玥兒快要剁碎地板的腳步。眨眼功夫,周玥兒已經攔在了程渲身前。
周玥兒俏臉被爐火薰的發黑,沒準也有被氣的緣故,見程渲想走,周玥兒振臂攔住,“程卦師,你要去哪裡?”
——“人有三急。”程渲指着肚子,“麻煩讓讓。”
“照你所說。”周玥兒把燒裂的龜骨扔在了程渲腳下,“龜骨四裂,這就是擅龜骨占卜的程渲程卦師?你好大的本事。”
程渲嘲弄一笑,“不過混口飯吃,你聽着笑笑就好。”
周玥兒喘着怒氣,“甄選卦師那天,太子殿下和你同處焚室許久,看着對你的卦術很是受用。程渲,你教教我?到底該怎麼做。”
“那是殿下憐惜我,我什麼都沒有卜的出,不信?你去問他?”程渲想繞開周玥兒。
——“太子殿下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也不想他遭遇不測吧。”周玥兒一語驚人,頓住了程渲的步子,“你是外鄉人,但你也是齊國人。程渲,齊國連死兩位太子,五殿下…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個遭禍的皇子。我周玥兒無能,卜不出法子幫不了殿下。程渲…後天,是皇室秋日狩獵,我熟知殿下的性子,他是一定會去的。當年…他的皇兄,就死在狩獵那天。”
周玥兒眼眶微紅,她是真的惱自己沒用。程渲垂頭,繞過周玥兒往茅房去了。
——“程渲。”周玥兒高聲喝着,“只要你幫我一次,焚骨卜一卜太子此行兇吉。”
“又沒說不去,等我解決了三急…再去焚骨就是…”程渲沒有回頭。
——秋日狩獵…
焚骨卦室
程渲還沒有走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焦糊味,幾個卜官戰戰兢兢的在卦室門口哆嗦着腿,見程渲走近,面面相覷推開門。
周玥兒取出一塊有些年頭的龜骨,吹了吹上面的塵土遞到程渲手裡,“這是麝龜骨,麝鬼可活五百年不止,雖然不如鎏龜通靈,但也是難得的神物。程渲,你試試。”
程渲撫摸着冰冷圓潤的麝龜骨,“那就…試一試。”
焚爐燒的咯吱作響,周玥兒的臉色有些緊張,程渲眉頭舒展撥弄着手指——麝龜骨硬,上書記載,麝龜可負千鈞,抵烈火。周玥兒一看就是沒怎麼念過書的人,焚爐燒上幾個時辰,麝龜骨也不會有事,慌什麼?
程渲並不是想幫周玥兒,她只是也好奇穆陵的狩獵之行會怎樣。
周玥兒眼睛不眨的看着火苗竄動的焚爐,忽的一聲脆響,周玥兒臉色大變,“程渲,程渲!麝龜骨…裂了…”
——怎麼會…程渲跳起身子摸到焚爐前,周玥兒執起火鉗顫着手夾出裂開的龜骨,“一共裂做四片,程渲,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龜骨焚燬,視作死卦。兇卦尚有破解的可能,死卦卻是無處可破。普通龜骨還有可能是骨薄火烈,麝龜骨珍貴,理應不該被燒燬…
程渲有些懵逼——難道穆陵此行…凶多吉少…
周玥兒面無血色癱坐在地上,握着冷卻的麝龜骨神情恍惚。程渲蹲下身,摸起碎開的龜骨拼湊在一起,卻還是無跡可尋,無從去卜。
——“我一定要告訴殿下,狩獵…不能去。”周玥兒喃喃自語,“決不能去。”
她太不瞭解穆陵。程渲低嘆,穆陵對占卜之術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態度,與其說信命,穆陵更信自己。如果一個卦象可以阻擋穆陵的步子,那穆陵就不是穆陵了。
周玥兒蹭的跳起,跌跌撞撞的推門而出,只留下程渲一人留在卦室。程渲思索片刻,她的手摸向自己懷裡,觸到了她貼身放了多日的那塊——鎏龜骨,卦象無一不準的鎏龜骨,集口千金一求的,鎏龜骨。
焚爐的火還在呲呲的燒着,程渲魔怔般的走向焚爐,她手捧着溫熱的鎏龜骨,星目被火苗映得赤紅。
程渲眼睛一閉,把鎏龜骨拋進了燃燒的焚爐,要是鎏龜骨也成了裂片,那可是千兩黃金打水漂啊。
程渲努力平復着心緒,她保持着虔誠默唸所求,終於,鎏龜骨抵禦住了烈火,程渲夾出燒的發紅的鎏龜骨,靜坐着等待它的冷卻。撫去龜骨上的炭灰,程渲看見了觸目的紋路,新燒的紋路和舊日的裂紋交雜在一起,昭顯着求卦那人複雜難測的命運。
程渲把掌心按上鎏龜骨,閉上雙眼屏住呼吸,她感受着鎏龜骨的神諭,期待着上蒼暗示自己什麼。
掌心觸上的那一刻,程渲的眼前閃現出許多畫面——城外樹林,穆陵帶着自己策馬揚鞭,馳騁在茂密的林子裡,她聽見了麋鹿迅捷的腳步,脣角漾起笑容。
——“五哥,那邊。”程渲指向左側,“那邊有小鹿。”
“就那邊。”穆陵貼着她的耳邊低沉發聲,“修兒說的絕不會錯。”
穆陵一手執弓,一手從箭匣裡摸出支金羽箭,振臂拉弓,瞄準着左前方搖曳的枝葉,忽的一隻麋鹿竄了出來,不過眨眼功夫,穆陵指尖一鬆放出箭來,那箭又急又快,噌的一聲已經穿過了麋鹿的咽喉,麋鹿應聲倒地,穆陵大笑出聲。
——“好一個聰慧的修兒。”穆陵摟住她的肩頭,“有修兒在五哥身邊,五哥還愁何事不成?”
程渲眼眶微溼,拾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喘息着壓制着起伏的心緒。
——“五哥,你來了。”
——“額…”
——“五哥,你先聽我說。我卜出了…”
——“卜出了?”
——“御出雙生,龍骨男盡,五哥聽說過這一卦麼?”
——“…沒有…御出雙生…龍骨…男盡…”
——“五哥,你有個孿生兄長,鎏龜骨卜出的卦象所示,你的哥哥,還活着…”
——“哥哥…還活着…”
五哥話語顫動,一貫沉着篤定的他露出程渲從沒見過的慌亂,換做是誰都會難以接受,活了近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居然有一個孿生哥哥,這個神秘夭折的哥哥像是從沒出生在這個世上,但…他居然尚在人間。
——“鎏龜骨所示:霸下驚傾,千金買骨。看來儲君接連斃命,都是依着御出雙生,龍骨男盡那一卦,都是因爲,你的哥哥還活着。雙生子不吉,他活着,儲君就會遭遇大禍…五哥,我們該怎麼做?要不要…告訴你母妃,還有皇上…”
——“不要。”
五哥的回答斬釘截鐵,程渲沒有絲毫的質疑,她跟着穆陵多年,穆陵頭腦冷靜心思縝密,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讓人可以信賴的打算。
——“修兒。你信不信五哥?”
——“信,我怎麼會不信五哥。”
——“即刻回去摘星樓,晚些我會去找你,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程渲驟然鬆開撫着鎏龜骨的手心,她看見了摘星樓燒紅了岳陽半邊天的熊熊大火,她看見了被烈火包裹住的芋兒,她看見了波濤洶涌的海水,翻滾着聽天由命的自己…
——五哥,你爲什麼要我死?!程渲舉起鎏龜骨想狠狠摔下——秋日狩獵既然是一個死卦,善惡終有報,五哥,是你的命數到頭了吧。儲君必遭大禍,五哥,你做了太子,下一個遭禍的,就是你。
但程渲沒有摔下鎏龜骨——她想起了庵堂裡自己小小的牌位,穆陵拜祭自己的時候,他臉上是無法僞裝的哀傷。
——“我趕回景福宮,修兒已經不在,我當司天監有事召她回去,便放下了此事…誰知道…當夜…摘星樓燃起大火…無人生還…”
——“殿下沒有見到修兒?沒有見到殿下,那個修兒,怎麼會離開?她能進宮來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沒有見到殿下,我想她是不會走的。”
——“話雖如此,但我和修兒幾乎每日都會見面,我想也許她找我也不是要緊的大事…就沒有即刻去找她…怪我。”
怪我…一聲怪我滿是自責。穆陵口中所說不是實情,自己那天明明見過他,還和他說了許多…
程渲頭痛欲裂,她狠咬脣尖緊緊按住鎏龜骨——“五哥…”程渲喉嚨裡發出帶着哭腔的啞聲。
程渲朦朧的眼前流光飛舞,通靈的手心感受着千年龜骨的預示——“禍福輪轉,死地重生。”
程渲耳邊如同一聲驚雷乍響,這一卦像是耗盡了她的心力,程渲癱軟桌前,雙目佈滿血絲。
“禍福輪轉,死地重生…”程渲不知是喜是悲,“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