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像是可以洞悉穆陵的一切。“如果可以重來…”唐曉低啞發聲,“殿下,重來的機會,就在您的眼前。”
——“帶我去。”穆陵閉上眼。
“屬下,遵命。”唐曉揚起馬鞭,回頭看了眼穆陵整裝待發的金甲親衛,“殿下,屬下只能帶您一人去。”
穆陵露出疑色,“爲什麼?就算這個人真的和我極像,我的親衛也不會拿他怎樣。修兒…她更不會害怕這些人。”
“殿下想的太簡單。”唐曉幽幽搖頭,“要不是有什麼束縛了修兒,她爲什麼不回到您身邊?也許,她正是害怕着您身邊的什麼…您想重新找回她,就不要傷害她,殿下?”
穆陵深邃的審視着一臉誠懇的唐曉,穆玲瓏把他誇到了天上,他也確實有些本事,還有莫牙和程渲,看着也像是和他交好的模樣…難道,他真的可以幫到自己?唐曉,真的發現了什麼?
——“殿下…”唐曉的低喊打斷了穆陵的思考。
穆陵垂目看了眼自己腰間的佩劍,調轉馬身對着身後的親衛軍,“上林苑有珍獸,本太子要和唐護衛去獵這隻珍獸,此獸靈敏如脫兔,稍有動靜就會逃得無影無蹤,你們大隊人馬在這裡等着,本太子去去就回。”
——“殿下,不可以啊。”親衛首領跪地道,“上林苑方圓數百里,深處懸崖暗道更是沒人去過,今天起了霧,稍有不慎就會有危險,殿下要是非去不可,屬下等一定要緊跟着您。”
穆陵振臂喝住道:“本太子少年時就在上林苑進出狩獵,唐護衛本領非凡,又是賢王爺親自指派來保護本太子,你們是不信賢王的人?還是,也不信本太子?”
——“屬下不敢。”首領聲音驚慌。
——“我們走。”穆陵轉過馬身,狠踩馬鐙揮起了馬背,“駕。”
“殿下。”首領高聲呼喊着,“天黑之前,您一定要回到這裡,林子深不可測,決不能誤了時辰,殿下…”
話音還沒落下,穆陵和唐曉已經消失在冉冉白霧中,馬蹄聲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什麼。
岳陽司天監
——“今天不用來?”程渲眨巴着眼睛有些懵,“也沒人告訴我吶。”
門口的守衛看了看發愣的程渲,又探頭瞅了眼她身旁的莫牙,點頭哈腰道:“屬下也不知道吶…不過是按上頭的吩咐辦事。聽說,今天是太子殿下狩獵的大日子,少卿大人和周卦師要在焚室起爐焚骨,替殿下祈福。生怕司天監人太多驚擾了神靈指引,就下令卜官大人們今兒在自家歇着,不用過來…怎麼?程卦師,沒人去通知您麼?”
“沒有。”程渲惱道,周家父女欺人太甚,其他卜官是人,自己就不是人麼,欺人太甚,程渲簡直不能忍,“鬼影都沒看見。”
——“那也許就是傳話的人不知道您住在哪裡吧。”守衛撓了撓頭也說不出個啥子。
莫牙扯了扯程渲的衣角,黑眼睛好像還有些快活的神色,“不用來不是更好?走,咱們出去晃晃?”
走到岳陽街上,見程渲還是抑鬱不喜的模樣,莫牙快步走近臨街的攤位,摘下鋪子上掛着的面具,套在了自己的臉上,見程渲鬱郁走近,噌的湊近程渲的臉,“是不是嚇死你?”
程渲注視着面具下莫牙烏黑髮亮的眼睛,那雙眼睛乾淨如水,蘊着要包裹住自己的溫情蜜意。程渲看的有些發癡,她不大高興的臉上綻開快樂的笑容,手背貼脣低聲笑了出來。
見程渲終於笑了,莫牙緩緩摘下戴着的面具,俯下身體貼近程渲的臉,薄薄的脣尖輕觸向她柔滑的臉頰,蜻蜓點水似的急促閃開,白淨的臉驀的緋紅一片。莫牙彆着手轉過身,望天道:“剛剛,你就是個幻覺。”
程渲看着莫牙手上攥着的面具,“你喜歡這個?買了自己玩唄。”
莫牙搖頭,把面具放回原處,“我纔不要,還要攢銀子贖船呢。”
程渲噗嗤一笑,扣住了莫牙溫柔的指尖,歪着頭倚在了莫牙肩上,“剛剛還說要帶我逛集,怎麼不走了?我還想吃點心呢。”
莫牙戳了戳程渲的額頭,“神婆子鬼精,走嘍,帶神婆子逛集吃點心嘍。”
倆人逛吃逛吃了半條街,莫牙忽的頓住步子,程渲晃盪着要繼續走,手腕卻被莫牙拉住,“怎麼不走了?”
——“等等。”莫牙俊眉動了動,“等等…”
程渲見莫牙看一處看的發呆,循着看去——程渲好像記得那個地方,下雨的那天晚上,莫牙和自己吃完餛飩,揹着自己踩着水潭回客棧…他也是忽然停下了腳步。
可那處地方沒有半個人影,莫牙是看見了什麼?難不成他還能有天眼?程渲嗅了嗅鼻子,“臭藥渣味兒,你好像特喜歡這個味兒。”
“不是。”莫牙怔怔搖頭,“剛纔…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
——“大街上都是人,岳陽到處都是人…”
“老爹…”莫牙低喚着,“程渲,我剛纔,好像…好像看見了老爹…”
程渲頓時石化,她擠了擠眼睛想把那處老宅看的更仔細些,啥子都沒有…“沒有人吶…你是不是眼花了?老爹?你一定是太想他,這纔會…”
莫牙朝老宅走近幾步,“老爹身形奇特…我不該會認錯…程渲,我好像,真的看見他了。”
程渲跟着莫牙走向爬滿枯藤的老宅,歲月逝去,老宅的石牆早已經被腐蝕的斑駁不堪,結成了有些醜陋的疤痕。程渲走的越近,那股子寶船上的藥渣味就越加濃郁,眼睛會看錯,但氣味卻刻骨銘心,程渲記得這個味道。
——“你還記得小時候和老爹住過的地方麼?”程渲摸上斑駁古老的牆壁。
“不記得了。”莫牙難受道,“早就不記得了。程渲,你說…老爹怎麼就忽然拋下我不見了?他養我長大,教我醫術,雖然不是父子,情意卻勝過了父子。如果不是遇上事,老爹絕不會拋下我一走了之…程渲,老爹…是不是遇上性命堪憂的大事,也許,他正等着我去救他…”
程渲按住莫牙聳動的肩膀,輕聲快慰道:“你能恍惚看錯,也許老爹還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老爹一定不會有事。”程渲扳過莫牙僵硬的頭,溫情的看着他,道,“等到我們重回寶船的那天,說不定…老爹就會忽然出現,和我們一起走呢?”
莫牙的眼眶有些溼潤,他撫住了程渲的手,把她攬在了懷裡,程渲伸手摸向莫牙的眼角,蘸着他擒住的淚水,吮進了嘴裡。莫牙純良,他的淚也像蜜水一樣甘洌,“你是哭了麼?”
——“誰哭了?”莫牙狠狠蹭了蹭眼角,“我纔不會哭,走了,吃東西去。”
莫牙牽起程渲的手一步三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看錯,剛剛,一個披着灰袍的身影閃過巷角,後背的凸起像極了羅鍋的老爹,莫牙沒有看見那個人的臉,風沙眯眼,也許…真是自己眼花…莫牙最後回頭又看了眼那座老宅,拉着程渲漸漸走遠。
上林苑
見甩開親衛軍,穆陵也慢下了步子,“唐曉,你說的那個人,在哪裡?”
“在…”唐曉指向林子深處,“就在上林苑的那頭,穿過林子就可以看見。”
穆陵步子沒有停下,聲音卻有些陰鬱,“唐曉,本太子信你跟你走,要是你心懷不軌有所圖謀,我一定會殺了你。”
“哈哈哈哈…”唐曉大笑出聲,“殿下,唐曉不過是個瘸腿的卑微門客,圖謀?我還可以圖謀什麼?”
穆陵瞥了眼唐曉綁着厚厚白布的左腳踝,沉默着不再說話。
二人策馬馳騁了有一個時辰,密林深處,是少爲人知的幽谷,穆陵每年狩獵,都會探尋一些不曾涉足過的地方,但這一處幽谷,穆陵從沒來過。上林苑草木叢生,放眼看去哪裡都是差不多,最有經驗的獵手也只有靠太陽的位置來分辨方向,穆陵就是最有經驗的獵手,他擡頭看了看白霧遮擋的太陽,穆陵知道,唐曉把自己帶向了南邊,幽谷外不遠,就是岳陽的海邊。
穆陵少許放下心來,看來唐曉口中說的那個人,就在附近。
唐曉“籲”的一聲勒住玉逍遙的頸脖,玉逍遙喘着粗氣蹭着地上的泥土,揚起馬蹄對着前頭的汗血馬露出不滿的情緒。
——“那個人?”穆陵環視着幽谷,“他在這裡?這裡怎麼看也不像是有人跡的樣子。”
“那個人…”唐曉緩緩的擡起頭顱,望着寂靜無聲的幽暗谷底低聲嘆息,“他不爲人知,天下難容,他原本已經是一個死了的人,僥倖活着,卻還是難見天日,他行走在路上,就好像行走在這片不見天日的谷底,活着和死去,對他而言沒有區別。”
“爲什麼?”穆陵翻下馬背,明黃色的馬靴踩在了厚厚的落葉上,“長的相似也不是什麼過錯,他避人耳目,該是有別的理由。唐曉,你讓他出來。”
唐曉彎腰撿起一片枯黃的落葉,“確實不是他的過錯,但所有的苦痛都由他去承受,他差點死去,苟且活着,過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殿下,您覺得,命運對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穆陵不知道唐曉話裡的深意,他垂眉低聲道:“聽你所說,確實不公平。等我見到他,如果,他真的和我長得很像,本太子自會給他一個公平的歸宿。但是,我必須確認,修兒的事和他沒有關係,若是…”穆陵眼中閃出寒意,“若是修兒之死與他有關。”穆陵摸向腰間的劍柄,“那本太子一定會把他碎屍萬段。”
——“修兒,又是修兒。”唐曉冷笑了聲,忽的轉身逼視着穆陵,唐曉一貫謙卑妥當,驟然閃現的兇意讓穆陵也是有些吃驚,不等穆陵質問他的無禮,唐曉齒間戰慄着道,“我還以爲,你跟我過來,是好奇那個和你相似的人,你都已經到了這裡,話裡話外心裡腦中,念念不忘的只有那個女瞎子。”
“放肆!”穆陵怒斥道,“唐曉,你忘了自己是在和誰說話?”
唐曉揚脣詭異一笑,“都說雙生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對方身處危險的時候,另一個人也會感同身受。太子殿下,您日日住在宮裡,享盡榮華。不知道您在之前的近二十年裡,有沒有過瀕臨絕境就要死去的感受?”
穆陵面露驚愕,他倒退着步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雙生胎?與本太子有什麼關係?母妃只有我一個兒子,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個人。”唐曉仰頭深吸着氣,“就是你的兄弟,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殿下,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穆陵周身一陣發冷,“我沒有雙生哥哥…沒有…”
唐曉一步一步逼向穆陵,“殿下,你敢不敢去親口質問你的父皇母妃,去問一問他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雙生兄弟,那個早你一刻生出來的孩子,如今在哪裡?受着什麼樣的折磨?”唐曉低笑了聲,“他們肯定會告訴你,你的哥哥,早已經死了,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穆陵臉色煞白,嘴脣微動說不出話來,唐曉咄咄又道:“蒼天有眼,憐惜這個無辜的孩子,他沒有死,他頑強的活了下來,到了岳陽,他看見了你。殿下,你的哥哥早已經見過你,他很羨慕你的榮光,羨慕得開始嫉恨你。於是…”唐曉頓住話,“殿下,你在聽麼?”
聽穆陵不語,唐曉幽聲道:“他遠遠的窺望着你,上林苑外,岳陽長街,曲折無邊的宮道,甚至,在你母妃的宮邸裡…他收集你的一切,記住你的所有,他開始…偷偷的模仿你…你的每一個動作,你的每一個眼神,你的聲音,你的步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模仿的爐火純青,他,就是世上的另一個你。”
——“殿下,你真的沒有感覺到他在靠近你嗎?”唐曉的聲音飄忽叵測。